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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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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差,殷汐休收到来自云南的提前而至的生日礼物——银镯。
殷很早就想要一只银镯。
无需多么繁杂,细腻的花纹勾勒出涓涓细流,触摸时指尖的湿意顺神经透心尖,古风犹存,有藏家女子青涩而朴实旷达的草原风格。除此没有了多余的花纹。
殷伸出手套上银镯,刚刚好呢。
她记得自己出生在冬天,快到冬至的时候,即使大家再怎么小心看护,她依然生重病、发高烧。
后来在祖父母家度过幼年,每年都会收到来自异地的礼物,有时是一个陶瓷小人,有时是一只狼毫,总是别出心裁,又让她没什么兴致……但是殷的奶奶曾说是因为收到这份礼物,才会抵过一年又一年的寒冬。
父亲给她起名为“汐休”,是拜托,所有的寒冷都能停止吧。
可是春夏秋冬总有彻骨的凉,殷究竟是无法,只做一个温暖的小太阳。
殷汐休在衣柜中迷失了自己,明明为数不多的衣服,却实在选不出一套穿出去。最后依然是基础款,藏青色的毛衫和深色牛仔裤,帆布鞋。好像宁愿普通一点,也不想出什么差错。
“今天一定要笑哦。”
因为今天,和Seas约定一起去参加一个签售会。既使我们没有被镶嵌在命运之中,我也要努力去踏碎命运的书写,自己重来。
A.M.书店。
殷汐休喜欢书店。
每个人都在文字与自身形成的小世界里,没有情欲熏心,没有喧嚣烦扰,没有琐事牵挂,默默看过书中的角色一生,或是听笔者淋漓地描绘几个角色之间的碰撞色彩。
这里的每个人像是一棵树,或是互相扶持,又或是平行自立,任四季朝暮,看时光如梦。
今天的作家是殷很喜欢的J,他笔风过于锋利,受到各种评论者的委婉劝告或批评,引起很大的舆论。
殷却是一刹那着了迷。
她喜欢J并非是在他爆红之后,第一眼不过是杂志上一篇并不起眼的连载小说,渐渐看到他更多的作品问世,又看他在一众文字小说迷的力荐下爆红。
无独有偶,Seas也很欣赏他的作品。
书店的咖啡卡座已经重新排成了签售会现场,殷来得很早,占下两个极好的座位就拿起J的新书开始攻克。
新书叫《这一切存不存在》,不是J常写的小说,是这两年无论是作家还是各类名人都喜欢写的个人散文式传记。记录他写书几年的心路历程。
“你在哪里?我已经到了哦”
“他已经来了,现场一阵骚动,快些快些”
“堵车了么。已经开始了一会了啊,我为了你这个位置差点和别人吵一架来着。”
“拜托,我已经在签名队伍里了,只要你来,我把签好的书给你就好。”
最后只剩下一个表情
“(●—●)”
更像是面无表情。
演讲结束,签售随即开始。殷汐休随着人流往前移动,很快来到了J的面前。
她瞥见他右手食指尖上,灰褐色的茧痕。
原来是他啊。
只是此刻的殷目光黯淡,再提不起什么心思。
J接过她手中的两本书,寥寥几笔落于纸上。他微点头,示意下一位,连眼前人的模样都不曾看一眼。
这就是他么?那个文字忽地抓住她眼球而让她喜欢多好的作者,就是他么。那个曾说感谢每一个阅读自己文字的人的写手,就是他么。
殷的心里酸楚得像是快被绞出水来,她缓缓停下脚步,转身,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我很喜欢莫桑和小梗,只是他们没有结局。”
她看见J草草签名的手顿住了。
莫桑和小梗,是他第一次发表作品的主角,也是殷第一次看见他的文字。当时的他并非如今这般光辉,生活艰辛得甚至让他没时间去握笔写字。这部短篇小说报刊上也只是登了上半篇,殷汐休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下半篇,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结局。
就像没人会记起J还写过这么一个小说。
他久久凝神,似乎在回忆那段时光,回忆自己扔下的一个一个角色。他抬头,殷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那里汹涌着千万情绪,最终化为一抹释然。
最终开口:“谢谢你对他们两的喜欢,我想我也是。只是也许有时候,没有结局,本身就是一种结局吧。”
台下一片哗然,殷知道,没有一个人曾记得莫桑与小梗。
殷收拾好背包,带着两本书离开书店。
她走着,却是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好像眼前有千万条路任你选,可你却找不到和自己一起走的人了。
什么没有结局也是一种结局,这种没逻辑的话是怎么想出来的。
什么我努力去与你相见就能重来,明明对方不会在意丝毫。
她抬头,看向空中,像是飓风过境,没有一丝云,最纯粹而寂静的蓝色。
Seas喜欢这样的天蓝。
眼眶被泪水灌满,氤氲了她眼中的世界。她的眼角红得厉害,最终是忍不住,随着一双泪划过脸颊,哽咽起来。
她越发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彻彻底底地哭了起来,歇斯底里的,完全失控的,丑陋的,哭了起来。
就算自己无数次和你谈笑风生,可终究不过一段旅行的同行人,这些情思该怎么继续。
她感触着自己满脸的泪痕,蹲在一棵树下,缩成一团。双手抱膝,将脸埋在双膝间,哭得越发嘶哑。
“连见你一面都是奢望么?”
颀长的人影挡住了殷最后一点光亮,她仓促地抹了抹脸上满挂的泪珠,吃力地抬起头,却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她拽住那个人的衣袖支撑自己站立,那个人下倾了下,又迅速稳住。
“喏,”他递给她一个袋子,“回去慢慢看吧,本来谁都不想给的。”
她恍惚了一下,终于看清来人——是她最喜欢的作家J,不是那个人前寡言的美少年作家,只是那个深爱文字世界的写手J。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拥抱。她贪婪地感知着他怀抱的温暖。
心里的碎冰在水面上微微晃动。
“你听好,世界上是非太多,伤痛太多,你绝对不是最不幸的那个。我两次看见你,你都是如此低落。你让我想到了从前苦苦挣扎的我。我不过问为什么,但我希望,我的书迷,跨过万水千山,归来依旧少年。我没有做到,你不要这样。如果想读我的下一个故事,记得努力活下去。”
马路对面,一个男孩微喘息,手里抱着一堆烟花,奔跑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他望着拥抱的男女,伫立在原地。一辆公交停在路中,离开时,已是无了她的踪迹。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中考那天吧。
殷回到家的时候,天色转凉,温度降了半截。她重重地倒在床上,用羊绒毯裹住全身。
好像一切悲喜的发生,就在眼前。身上还残余着他怀抱的温热。她看见床边那个袋子,轻轻打开。是一封信,和一堆稿纸。
“致未知的你,
展信快乐。
我J.感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感谢你还记得我家莫桑和小梗。
关于这唯一的解释是,生活,让我不能选择。有些东西是公司的安排。
曾经单纯想写写字,可这就是结局,功成名就,华丽而遗憾。
每一个写东西的人都期待着,有人能认真读自己的一字一句,并喜欢自己的书。
所以遇见你,it's my pleasure.
稿纸是结局,写自十八岁。当初就已经全部完成。发出来的一半,是写下去的希望,余下的,是写字的初心吧。
送给你,愿你初心不变,砥砺前行。
共勉。”
最后是他潦草的签名。
迎着暮色,殷汐休合上信纸。她追过的那些小众作家、歌手,既希望他们能被挖掘、被大众所接受,又很自私的希望,他只是那样一个安静唱歌、用心写字的只有自己认识的人,不要被舆论的浪潮卷得太高,不要被泛滥,娱乐至死。
希望你如初般好,如今更好,未来会好。
光线在殷的脸上辗转,坠入夕阳,殷汐休轻拂信纸,来自J的信,是一份令人小雀跃的生日礼物呢。
铃声响起,是阿戴。
以往的生日都会和阿戴一起去后巷吃小火锅。16岁生日两个人点了特辣的火锅,最后吃得面红耳赤、眼眶泛泪。今年恰好阿戴工作的酒吧有活推不掉,殷汐休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吃火锅,就作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给你订了个蛋糕,结果时间搞错了,明天才送到你那。”
“噗。”
“行了也不说什么了,想想十八岁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疯的事情。我殷,十八岁要快乐一点。”
“谢了。怎么办,我十八岁想大醉一场。”
“小孩,马上成年咯。随时欢迎你来堕落一下。呐,老板喊我,不说了,挂了。”
“哦,拜。”
最亲密的人,有时反而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意思到了,就知道了。
十一点三十分,殷汐休记得奶奶说自己生在凌晨。
十八岁,近在咫尺。
她以为不会再响起的手机又一次躁动起来。令她更意外的是,从前的同学,一个一个给她打来电话来给她送生日祝福,还有几个埋怨她这么久不联系自己。
她还以为,大家都淡忘了她,那个曾经在班上也存在感不强烈的她。
最后一个电话,来自Seas。
“殷殷,”她身子一僵,未料想他会这么叫,“看窗外,倒数三秒。”
她垂眸,在心里默念。
三的时候,她许了个关于Seas的愿望。
二的时候,她希望父亲能一生平安喜乐,自己有能力让他享乐。
一的时候,她仅仅卑微地念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她睁眼,一道火光划过天际,绽开最美的烟花,随后数支一同,连成一片火树银花,那缤纷绚烂映在她的眼睛里,挥之不去。
看烟花这种事情,无论是多少个人一起,都是一个蛮孤独的姿势,可Seas在她耳畔轻笑,殷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那么梦幻。
当一切重归宁静,楼下有人放起一盏孔明灯。殷看着这盏灯在天上荡漾,漂转,愈来愈远,终化为夜空中的一抹深色。
“殷殷,生日快乐。”
殷汐休收到了她以为,最美的生日礼物。
她低头,落下了十七岁的最后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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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