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仙石》卧梅悠闻花

1、遗忘

　　“忘了什么？”
　　“忘了······”

　　叶风不记得自己漂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只身一人躺在这一叶扁舟上，耳边此起彼伏的是蝉鸣和潺潺的溪水声，漆黑如墨的眼睛望着渐渐因失去阳光而变得黯淡的天空和愈加明亮的繁星，鼻尖萦绕着那熟悉却无比陌生的清香，让他忍不住去轻嗅。唇边勾起一丝无奈，此情此景倒真是有些一叶随风了。此刻的叶风，身体虽然被放逐在不知名的溪流中，内心却是无比的挣扎，因为，他忘了。
　　并非遗忘了所有，所以才明确地知道，着实是忘记了一些什么。更准确地说，他是在头部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也没有身中剧毒的情况下，失去了记忆。

　　叶风记得，自己是江湖中最为隐秘的杀手组织——“隐香”中的一员。因其天资过人，过目不忘，根骨奇特，是块当杀手的好材料，便由“隐香”的高阶杀手亲自培养。虽然不必同组织搜集来的那些无亲无故孤苦无一的孩子们一般，相互厮杀，只是为博得一餐温饱和一线生机。但也拜这天分所赐，年仅十二岁的他就开始了成年杀手程度的训练，十五岁便独立执行任务。多年来，做过的杀人买卖不计其数。其实，杀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像捏死蚊子一样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眨一下眼睛，也不需要有一丝犹豫。“隐香”的杀手杀人，多是为了“隐香令”中买主给出的巨额报酬，而叶风杀人并不为那无聊的金银数目，仅仅是为了找乐子，可是每一次的任务了结后，他只能感慨一声，
　　“无趣。”
　　唯独这一次，上门的买主并非买命，而是指名要叶风去寻一块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石头——梦仙石。看到“隐香令”中对于这块奇石的描述，叶风漆黑的眸中浮现出一丝光亮。忆起年幼的时候，叶风也曾博览“隐香”中的藏书，而其中有一部分卷宗中便有关于“梦仙石”的描述，只是当时想着只是一块石头而已，甚是无聊，便没有继续翻阅，多年之后再见“梦仙石”三个字，自是勾起了不小的兴致。
　　“有趣。”
　　然而爽快应承下这桩生意的叶风，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这一次的与众不同，反而令他陷入如今的境地。

　　叶风记得，在追寻梦仙石的途中，他曾独自撑船顺溪流而下，来到一片巨大的湖泊。起初湖面平滑如镜，可没过多久，眼看着还是青天白日，无风无雨，那湖中心却莫名躁动了起来，脚下的船似是被一股力量强行牵引着，飞速地绕着湖中心旋转而下，叶风轻功也莫名施展不得，他明白，此时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白白浪费力气，只能任由自己被漩涡裹挟而去。当时虽靠内力维持了一段时间的内息平稳，却也抵不过那股神秘力量的压迫，最终被湖水倒灌入口，逐渐失去了意识。待再度醒来时，叶风发现自己竟安然无恙地躺在如今这艘扁舟上，可舟虽是舟，却不是来时的舟。待起身站稳后，临水一照，衣着打扮也完全不同于当时，可看这风格却也是自己一贯的审美偏好，心下狐疑，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手指轻轻摩挲着“隐香”的传信烟火，叶风思忖着，既然一时之间也无法弄清楚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倒不如先回到组织，或许能探听到一些线索。毕竟“梦仙石”在“隐香”的卷宗中曾有过超出传言的记载，而此次自己所遭遇的异象，或许是由“梦仙石”本身的变化所引发的也未可知。
　　虽然已经做出了返回“隐香”的决定，内心却仿佛有一根线拉扯着，似是一种抗拒，阻止他去拔出引线。也正是感受到这一丝无来由的抗拒，叶风认定，自己肯定忘记了曾发生过的某些事情，而这些事情也定然与“隐香”还有“梦仙石”都脱不了关系。下定了决心后，叶风脚下轻轻一点，就从小船上飞身掠起，几个呼吸间便掠过了宽阔的水面，落定在岸边，一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迅速，而后他轻轻一扯，随着引线的拉开，璀璨的星空下，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在刹那间绽放，停留也只是仅仅一瞬。一般人即便是一直盯着天空去看，亦很难发现它绽放的痕迹。但“隐香”的杀手，多是在夜间执行任务，必需要经过夜视的训练，因此眼睛往往能够在暗处捕捉到很多常人无法分辨的色彩，黑夜于他们而言，与白昼无异。因此，“隐香”内部多用此信号在夜间召唤任务所在领域内的接引人。
　　果然，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隐香”在此处的接引人便前来接应，来人是一黑衣女子，虽有黑纱遮面，但在月光的映照下，娇媚的五官隐约可见。黑衣女子走向叶风时似有些恍惚和迟疑，却也是转瞬即逝，随后她微微作揖行礼，见叶风点头示意后，再无其他指示，便转身施展轻功，为叶风引路。

　　足尖轻轻点立在竹梢，白衣少年望向眼前带路的黑衣同伴，月光下，她身姿矫健却不失婀娜，忆起方才初见时，虽有黑纱遮面，却也能从那双明眸中看出些许世故与机敏，倒与此刻因迷失方向而显露出的焦虑和稚气有些不同。
　　“新来的？”
　　“是。”女子转身道。
　　“难得啊，那人竟肯让一个无知少女来当接引人。”
　　“尊者见谅，是主上抬爱了。”
　　黑纱下的女子似是极力隐忍着心头的窘迫和懊恼，然而一切尽收眼底，叶风心中已然清楚，眼前之人定是有什么奇异之处，不然向来要求极为严苛的那人，绝不会容许一个轻功仅仅中上乘还略带路痴属性的人来做接引者。她，是用来监视自己的？亦或是，与梦仙石有关？还有那初见时的迟疑，又是为了哪般？细细想来，“隐香”中虽然高手众多，内部却也是层级分明的，且有明确规定在执行任务时，只有尊者以上的人才可穿着黑色以外的装扮，因为他们不惧在黑夜中行动，大概除组织外也只有死人才能知道他们真实的模样。且那女子的眼神中透漏着精明和世故，见信号至此，虽遇到身着白衣的他，却不该如此失神，毕竟“隐香”中唯有叶风独好白衣，而那人若打算重用这女子，并将她安排到自己的行动领域内作为接引人，势必业已跟她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特征。
　　“看来，今天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黑衣女子，叶风轻笑道。还是头一次对了解“隐香”内部的人开始有了兴趣。
　　黑衣女子闻声一愣，再次收回寻找方向的目光，转过头向着叶风所在的方向微笑施礼。片刻后，待女子寻到正确的方向，只轻轻点下脚底的竹枝，小巧的身形遍跃然而起，继续在竹林间翻飞游走，继续她引路的使命。

　　二人一路无话，穿过竹林后，翻过一个山头几经辗转便进了一座城。静谧的城中偶见几盏灯火，盈盈火光，似是为在外的游人指引回家的路。不待叶风细想为何自己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只见那黑衣女子已然停在一座颇为雅致的别院中，比起方才山林中的迷茫，此刻的女子倒显得游刃有余，背对一院中角落的小园入口，施施然对叶风行了个礼。
　　看来今夜要落脚在这里了，叶风来时已将周围地形牢记于心，此刻便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女子身后的园林，
　　“此处景致不错。”
　　“今夜，还请公子屈尊在寒舍歇下，明日自会故人前来相见。”
　　“嗯，你且先行退下吧。”
　　黑衣女子盈盈一拜，随后悄然消失在黑暗中。
　　院中弥漫着清爽的茶香，令人心神安定，推门而入，见室内摆放颇为讲究，倒是与自己在“隐香”的房间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叶风心下了然，想必明日的使者会带来一些有趣的消息。
　　“有点意思。”

　　月光皎皎，黑衣女子步履轻盈，从容迅捷地推开别院另一处阁楼的房门，闪进屋内后，似是嗔怪般用手一挥，门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屋内热气氤氲，正是临行前嘱咐侍女备好的洗澡水。
　　“总算有一件顺心的事了。”
　　女子有条不紊地除去面纱，黑衣，莲步婀娜走进浴池，洗净这一路风尘。闭目养神，回想起方才初见叶风，还真如主上所言，傲视万物，冷如冰霜呢，偏偏在这厮面前暴露了自己是个路痴，真是丢脸死了，想到此处，又恨铁不成钢般地一头埋进水里。不过，
　　“那香？”清醒些许吼，她略有所思地从水面抬起头来。
　　似是故人的味道。可是，不应该，叶风是“隐香”的人，而她？
　　思及此，心内愈加烦乱，女子一只手轻轻按压略微疼痛的头部，另一只手顺势摸向池边机关，咔咔几声后，只见池边的石块缓缓打开，一盏通体透明、玲珑精致的茶杯慢慢升了上来。女子取下杯子拿在手中把玩，心绪仿佛再次镇定了下来。透过杯子看着轻晃的烛光，仿佛可以看见过去，看见那人被风吹乱的裙袂，看见那不可置信却又释然的眼神。也许看得痴了，想得入迷，女子自己都未曾发觉，眼角的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水中。

　　庭院深深，夜的另一边，叶风轻嗅着空气中若有似无地茶香，带着几分眷恋贪婪而平稳地呼吸着，轻轻感受那份难得的安心，渐渐入眠。在叶风的记忆中，今夜是他睡得最为踏实的一次了。恍惚间，神思飘远，竟难得做了一个梦，一个模糊却真实的梦。
　　那是一片别样的蓝天，参差花影下，叶风呆呆地坐在一棵古老的合欢树旁，怀中竟躺有一白衣女子，似是沉睡的模样。他静静看着，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心底倒生出些许悲凉之意。可奇怪的是，无论他怎样用力看向女子的脸，也依然看不清她的眉眼，越用力反而越模糊。随后他发现，自己越是拼命想要看清，那个女子就会变得越发透明。叶风不懂，为何眼前这个女子快要消失的模样，会让他的心感受到被撕扯般的痛处。
　　“别走。”
　　这个声音是？难道是她的声音？为什么她要对我说这句话？
　　我，认识她吗？
　　不敢再低头去看怀中人，但叶风知道，只要还能感受到她还在怀中，自己便会觉得踏实。
　　只是眼前这一切，却不像是平日里见过的一般，此刻，叶风知晓自己应该是在梦境中，只是这梦未免真实了些。若不是深蓝色天空中有无数光影在流动，明明是白天却不见空中太阳的位置，这一系列超乎常理的现象提示，叶风也很难发觉此处是自己的梦境，是幻想。
　　“哎，叶风啊叶风，原来，你也是个会做春梦的少年啊。”
　　合欢花随风飘落而下，像是一面面在空中飞舞的粉红扇子。似是听懂此刻白衣少年在梦中的自嘲，那树的树叶竟也沙沙作响，如少女一般笑得花枝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