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忆当时眉黛颦》隔世经梦

2、游人争相逐画船

　　建炎二十七年，暑热渐退，帝驾已在江南行宫停游月余，圣意却还未有回鸾的旨意。
　　青山翠色，水流转其间，蜿蜒如纱缦。画舫游船，青纱遮掩，是官家的游舫，如一座在水上行走的小楼阁，其上开了一扇形如张开折扇的窗户，将两岸流动的美景，尽收了眼底。舫中的侍女小心地走上台阶，隔着纱帐，朝里间说道：“楚王殿下想见小郎君一面，请郎君登船后快些相见，说是有要事相商。”语罢抬头悄悄瞄了一眼，只见了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窗旁美人榻上的那一抹身影，更是窈窕非常。那抹曼妙身姿轻摆了一下大袖，向外间问道：“怎么，我这个老师没说要见我，到要见我兄长，你可是说漏了嘴。”那是少女温婉娇柔的声音，甚是好听。侍女未曾想里头的人会这般问话，一时语塞，正不知从何答起时，另一人朗声说道：“吩咐人快些。”侍女听了这清润的声音，连忙退下了。
　　少女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透过那扇子般的窗户悄悄打量着几艘一直跟着他们的小船，回眸对着正慢慢品茗的男子笑道:“这些官商家的姑娘，真是为了猎艳无所不用其极，都跟了我们一路了，就盼着见你一面，得你垂青呢，你倒好，连片袖子都不让人家看到，到是把人家一番芳心都辜负了。”
　　那锦衣玉带的少年，只端起精巧的瓷杯，慢慢饮下，一举一动，温润动人，清雅至极，不急不慢地回到:“快到龙舟了，届时若哪家闺秀胆子更大些，便容她看上一面，当是慰劳人家追了一路的辛苦。”少女浅笑，起身坐到他的身旁，亦深吸了口茶香，在茶香的氤氲中，那官家少年郎的清俊儒雅竟令人看痴了。
　　“不日即将回京，说话可就不能如此随性了。”少年看向少女，满目柔和地说道。
　　“恐怕兄长该关心陛下会给你赐什么婚吧！”女孩带着狡黠的笑盯着少年的眼睛，想知道他会怎么回应，这般温润好看，才情动人的少年郎，早已是帝京闺秀的梦中情人了，也只有她，能日日都对着他好看的眉目这样肆无忌惮地调笑他。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柔颜又想起了幼时读诗经，读到《淇奥》时，眼神便会不自觉地飘忽向窗外，希望能看到庭院里，那颀长温润的身影。
　　那俊雅郎君被她的话和灼灼眼神呛得竟不知从何答起，正思索着，楼下传来内侍的声音
　　“小郎君，小娘子，到了，楚王殿下已在御舟的偏殿等候了。”
　　画舫靠了岸，船中两人上了停靠在一旁的大舟，那舟船气势恢宏，船首精雕一只龙首，其上宛如一座宫殿，一看便知，这是皇家的舟船，那几只小船也不敢再追赶，悻悻然回去了。
　　舟中的侧殿里，一男子青袍玉带，风姿卓然，立于首座，正是大昭坐拥南境的楚王肃。二人上前见礼。楚王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柔颜已有三年未见楚王，他是叔王辈中的佼佼者，在二十年前的大昭，与陛下的一位儿子并称为大昭双璧。
　　远山迷蒙而连绵，楚王负手而立，微风将他的衣袍袭起，超逸如仙，他却带着深深的洞察，探究，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异，审视着眼前的一双璧人，风华正茂的少年多像年轻时候的他呀，而那容色绝丽少女，又与那令人怀念的她何其相似。楚王的眼神如一柄利剑直直刺入心间，仿佛能探看出面前人的最隐秘的想法。柔颜不由一阵心惊，那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一双眼睛，楚王收回那凌厉的目光，又换上慈和的笑意说道：“江南行宫这般好的风景，在帝京可见不到，想来不日回鸾，你们也要跟着回去，我叫你师娘给你准备了些东西，你去看看吧。”柔颜知道是楚王要和兄长说话了，忙躬身退下了。
　　楚王也不言语，走到那少年的身边，那应该是年轻时候的他，意气风发，朝气风华，那个时候，他还是个闲散的世子，被养在宫里，和陛下的皇子们一起长大，那个和他一样面如冠玉的皇子呀，怎么会盛年而夭，连尸骨都只能埋葬在冰冷的边疆，陛下曾经最喜爱的皇子呀，最终都没有回到帝阙来。
　　“知道为何陛下还不还京吗？”楚王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还请殿下赐教，这背后少不了殿下的手笔吧。”
　　楚王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少年郎，有故人的影子，也如故人一般聪慧。
　　“陛下的新宠，昔美人，京中郭家的局势，还有陛下年事渐高，对旧事的顾念，足矣本王谋划。你一定奇怪本王为何这么做，本王虽身不在朝，却统帅着南境的边军，陛下对本王，始终有着顾虑这份疑虑也会诱使他试探观察南境的势力，再回那帝阙去好好谋划，朝廷这盘棋该怎么下。”
　　楚王探究地压迫地目光直直地盯着未及弱冠的少年郎，那少年眉头深锁着，片刻后，他后退一步，朝楚王行了一个大礼，“愿为殿下解忧，也请殿下助侄子一臂之力。”
　　楚王并不扶起他来，目光又飘向了窗外，青山秀色，阴雨密布，颇有劲道的风力将最后一点暑热消灭殆尽“你看呀，山雨欲来风满楼，行宫里都不平静，帝阙就更不平静了。”
　　帝都深宫中，一众侍从正伺候郭淑妃梳头，她一扬手，自宫女手中取过梳子，梳理着镜中白发丛生的自己，一个深宫中浸润多年的女人，一个老谋深算，处心积虑的女人，应该老得更快些吧。“慕筝，陛下何时回銮。
　　“应该就是这几日要从南边回来了，只是听人来报陛下在江南行宫新纳了一个宫女，封作了昔美人。”
　　淡然一笑“这算什么大事，后宫佳丽三千，能恩宠长久，爬得上来才是本事。”
　　她在侍女的帮助下戴上凤簪，抚摸着垂下的圆润明珠，她想到，镜中的容色越加垂老，而那些女人，梁皇后,王贵妃，在这深宫中人的午夜梦回里，都是风华正茂的，她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活到这个年纪，与之后的世事相比，能够安安静静地躺在帝陵中未尝不是另一种幸运。脚步声和嘈杂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拉回。
　　“淑妃安好。”
　　来人服制华美，端丽动人，大袖衫上的凤凰，更是刺眼夺目，一旁的侍女本欲上前一拦却为那凌厉的气势吓退，只能一同跪安问礼。
　　先皇后唯一的嫡女，当今陛下的长女，自然有十分的胆子来闯她这个小小淑妃的寝宫。
　　“公主来是有什么要事吗，不过未经人通穿就擅闯，未免太不把我这个位分最高的淑妃放在眼里了吧。”
　　公主浅笑道:“久未见淑妃，不想竟垂老至此，怪不得帝驾不肯回銮呢。”
　　淑妃不愿再与公主有口舌之争，只用手按着太阳穴，问道:“公主前来不会是找本宫讲闲话的吧”
　　“自然，本公主身为皇长女，怎会随意拜访庶妃，只是你郭家的人哪来的胆子冲撞我公主府，是不把我这个衡山公主，皇家嫡女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博陵崔氏放在眼里。”
　　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郭淑妃只觉得一团火气压了上来，今早她郭家的侄儿骑马不小心冲撞了崔驸马，还起了口角，有人来报也觉得不过小事。她郭家的几个侄儿，自是骄横惯了，多年来郭家势力见涨，她这个淑妃的儿子当了太子，京中无人敢惹，他们也知道，自己与衡山公主向来不对付，只怕也是为帮她出口气。
　　“少年郎年轻气盛，我郭家也比不得博陵崔氏这样的世家，有些礼数不周也是有的，公主是长女，又是嫡女，嫁予博陵崔氏这样的望族，必然遵守礼数，宽和大度，不与小子计较。若实在气不过就等帝驾回銮再参本宫一本，我郭家必定负荆请罪，向公主与驸马赔罪。”
　　“此等小事何须劳烦陛下，只要你那侄儿跪在公主府门口，跪到本公主与驸马消气为止。”
　　身边侍候的女官一听此话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对郭家是实打实地打压和羞辱，淑妃是断不会答应的。
　　郭淑妃深吸几口气，以压下自己的火气，这个嫡公主，总是喜欢明里暗里的绊自己一脚，如今得了理，更是不愿罢休了，慕筝忙扶着自家主子，在一旁劝着小心身子，淑妃却只觉得衡山公主那绣袍上的鸾凤太过刺眼，她几十年都没得到的东西，哪怕她的儿子已经是太子了。
　　“公主当真得理不饶人，不肯退让，就不怕被人诟病吗？”
　　衡山公主勾起精致的笑容，起身敛了敛衣袖，连带着将案几上的茶水带翻了下来，尖锐的声音打破了惯常清净的深宫，她高傲地走出景安宫的宫门，宫装的在光影下的耀眼直刺入淑妃的眼眸。
　　“公主殿下这次怎么这样好说话。”一旁女官嘀咕了一句，淑妃的心里不禁更加心惊，她在深宫数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紧迫和危机感了，刚才那个打碎的杯盏，似乎敲击在了她的心上，也敲击了静谧如一潭死水的深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