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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公竟渡河 2 ...

  •   贺玄惊魂未定,犹自把师无渡紧紧抱在怀中。方才千钧一发,叫他如梦初醒。

      怀里的人早就衣不蔽体,满身污浊,贺玄脱下外袍,小心翼翼把他裹了起来。

      师无渡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手腕的伤惨不忍睹,被汗水濡湿的额发贴在苍白的脸上,额角还带着撞破的伤。

      贺玄打横抱起人来,走出铁牢。

      门外的小鬼本来坐在地上发呆,铁牢里师无渡骂贺玄的话他听的清清楚楚,正抱着脑袋心想完了完了,这人肯定要被主子弄死了,自己要去当饲料了。忽然那群疯子便像撞鬼了一样冲出来四下逃窜把他吓了一跳。

      这小鬼本来就是个失足坠河而亡的少年,心智都没开呢就当了鬼,被贺玄收在身边打杂,生前也没怕过什么东西,这两天倒是时时刻刻在提心吊胆。

      贺玄低头看见那小鬼边上有两个被他拍晕的疯子,便吩咐道“都杀了吧,记得散魂,好入轮回。”

      小鬼诧了诧舌,却不敢懈怠,一左一右带了人便跑开了。

      贺玄抱着怀里的人先到了静潭,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水里。虽然静潭水有愈疗伤口的作用,但手腕和胳膊那么重的伤还是沾不得水。贺玄只得把师无渡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手从他腋下穿过托着他的身子,另一只手掬水为他擦拭,手指拂过细软的肌肤,姣好的线条,贺玄眯了眯眼,似乎觉得这黑水鬼蜮的天空从未如此透亮过,竟叫他生出一丝晕眩。

      把人从水里捞出来之后,贺玄便开了阵法去了自己的卧房。偌大的幽冥玄府,冷清的很,多年来和自己作伴的,除了随侍的小鬼,就是大殿里的地师骸骨。除了自己住的地方,还有哪里能安置一个病人的贺玄的确想不出。

      他将师无渡放在藤床上,拨开他的额发,旋即便拿出布条和瓷瓶来给他上药。

      时光静的很,水波流转的光盈盈在他身上浮动,眼前的人安安静静地躺着,没了往日的狷狂。贺玄牵起他的手,轻柔地把药抹在伤口上。伤口骇人的很,皮肉都翻了出来,隐约见骨。

      贺玄叹了口气,回想起中秋宴上初见此人的情景,那是他心心念念了几百年的仇人,却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哥哥,果然是很傲慢的一张脸。然后是黑水岛上拼命护着弟弟的此人,一掌就抓了他一个透明窟窿,果然是非常狠毒的做派。最后是铁牢里歇斯底里的此人,近乎疯狂地逼自己拧断了他的脖子,果然是……果然是青玄的好兄长。

      贺玄一圈圈地把绷带缠在他的手腕上,动作仔细,轻柔。耳边只有潮水拍浪的声音,屋子里靜的很,原来纠缠了那么久的恩恩怨怨,此刻也能化解在无言中。时光仿佛走过百年,在此刻放缓了脚步,过去的,过去了。

      贺玄给师无渡包扎完,放下药瓶,给他盖上一条毛毯,转身待要出门,他忽然顿了顿,眼神看向了佛龛里的四个骨灰罐子。一只手抬起来想要画什么,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摇了摇头,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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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哗作响,是潮水的声音。

      彼时师无渡刚刚飞升,神格水师。他一展那绢白扇子,一面是个“水”字,一面是三条波纹,清清秀秀,倒是个不俗的法器。

      一眼瞥见边上还有柄差不多模样的扇子,“那是什么?”师无渡说着便拿过来打了开来。

      “咦,你这人怎么这么自说自话。”黑衣女子不满地指责道,她斯文模样,瘦小个子,看着一点不像个神官,师无渡还有些看不起她。

      “嗤,天官怎么那么小气。”一展扇子,竟是和自己的法器一模一样,只是“水”字改成了“风”字,水波纹改成了清风纹,仍是三道。

      “这是风师大人的法器。”女神官提醒道。

      “唔”,师无渡放回那扇子。风师扇,水师扇,和他们兄弟的金锁可真像。

      他不禁想象着青玄扬扇出袖该是多么出尘风流,而绝非如今被白话妖缠的苟且吞声。于是他死死握着手中法器,决心必要让青玄飞升!

      船从江中过,财入庙堂中。师无渡刚刚飞升就毫不在意那些指指点点。江湖郎中还收钱问诊呢,自己保人平安,凭什么就得两袖清风。名声清白有什么用,能化仙丹给青玄?

      越是豪商巨贾,师无渡要的就越多。那些吝惜钱财,心怀侥幸的,他一个不悦就掀浪翻船,任那些金银钱财顺水而下,沉入土里也好,冲下河滩也好,给人平白捡去就当劫富济贫。

      久而久之,民间供他的香火竟越来越多,上交的功德也越来越重。行商之人将他奉若唯一的神明,给他塑金身,建庙堂。一届新秀竟然短短时间内就有如此声望,而且居然还是靠还明目张胆的为非作歹来威胁信徒,神武大帝对此竟也睁只眼闭只眼。

      一干在天界混了几百年都还穷的叮当响的神官自然是气不过,酸的牙都疼了,没事就聚在一起声讨师无渡,背地里给他安了个诨名,叫“水横天”。又把他和桃花运好到令人眼红的裴茗,以及一届女流之辈居然能掌管文运的灵文合在一起,称作“三毒瘤”。

      师无渡连看裴茗都是用下巴的,又怎么会在意这些籍籍无名的小神官。平素经过连对方一脸马屁的和他打招呼都不理,只当他们是空气,一来二去,骂名更甚。

      敛了这么些天才地宝,师无渡一心都只在师青玄身上。多年苦心经营终于迎来寒露之夜师青玄从倾酒台上茫然飞升,师无渡出了一口长气。他把风师扇塞进弟弟的手里,看着青玄眼中澄净如赤子的光芒,轻摇折扇,风姿无双,长命金锁终于又在一起,风师水师同根相聚,再也不用怕什么白话真仙了。师无渡觉得什么都值得。

      那一夜,师无渡枕着潮水而眠,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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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哗,哗,还是潮水击浪的声音。

      已经很久没有睡的如此安心,师无渡在潮水声中睁开眼睛,水波在墙上的倒影,水气在空气中散发的独有的水香,一切都是自己熟悉的,但自己又是何时回的水师殿?

      随即,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藤床上,四周是简朴的陈设,一张几,一张椅,白瓷瓶静静立在床头,这倒又和年少修行时的禅房很像了。

      慢悠悠闪过几个零散的画面,师无渡渐渐转醒,先觉手腕和肩头都疼的厉害,抬起胳膊到眼前一看,是缠的细致的绷带,渗出了些血来。

      他想起来了,这伤是冲着自尽去的。

      贺狗!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师无渡乍然起身却扯着肩头的伤,疼的抽了口凉气跌回枕上,转头一看,肩上的绷带也缠的好好的,一圈一圈不厌其烦的细致。

      继续回想,便是失去意识之前,那沉重的一抱,坠断了他求死的念头,令他松懈在那令人安心的怀中,沉睡过去。

      那个人,那一抱,这些包扎……都是贺玄。

      师无渡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有些不可置信,贺玄恨他辱他囚禁他他都能理解,独独救了他令他心神不宁。他尽力避开伤口,咬牙慢慢撑起身子,倚在塌上,才发现身上黑袍那熟悉的银色水纹,这分明是贺玄的外袍,自己的里衣却不见踪影。

      床尾还有一套叠的齐整的黑衣,规规矩矩的缩在角落,令师无渡想起无数个仙京盛宴上独自埋头吃饭的那个黑色身影,谁知他低进泥土里的沉寂下,是这样悲怆而巨大的冤屈。

      房间里清净无扰,师无渡终于得空细细思索近日光景。

      贺玄品性如何他清楚,上天庭多次照面,即便不知本心,但品性却轻易装不出来。由着青玄与他胡来,便是他最大的信任。一人做事一人当,难为贺玄有这本事将他逼到绝境,他也无话可说,甚至最后贺玄还愿陪他演场无可奈何的激将戏码,到底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不是碍着这层关系,也许真能当个知交。

      但牢里种种言辞挑衅,群鬼侮辱时,贺玄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正常。师无渡把玩着床头的白瓷瓶,内心盘算起来。他也曾听说过铜炉山开,群鬼躁动的传闻,如果真是这样,那正是天赐良机令他摆脱贺玄,重回人世。

      怪就怪贺玄不杀了他还救了他,他与贺玄,除了生死相隔,哪还有什么别的选择,歉疚也罢,唾弃也罢,谁让贺玄不拿他的话当真,他分明告诫过贺玄,不杀了自己,就等着被反杀。

      师无渡一面想着,一面拿过角落的黑衣换上,束发时却发现没了发带,左右可见只有贺玄的外袍,便“嘶啦”扯下一片来,利落地束起发尾。

      反正就要魂飞魄散了,外袍也不用给他留着。

      至于贺玄的骨灰在哪里,师无渡心思灵敏,片刻已有着落。

      贺玄一家四口死后,他一个人给他们收尸,化灰,然后杀光仇人,力竭而亡,有谁给他收尸?恐怕答案是没有人,按博古镇的传说来看,他死时戾气极重,状如罗刹。人情冷暖师无渡见得可不算少,寻常百姓见着瘟神避还来不及,此时恐怕多是与贺家划清界限,哪还有人会去理他?

      说来讽刺,他不敢给青玄换命格,也正是太知道人情凉薄,没了神格庇护,他和青玄恐怕与当时的贺家兄妹别无二致。

      如此说来,便只有贺玄自己化鬼之后才能给自己收尸化灰。骨灰要收在哪里,也再清楚不过。师无渡叹了口气,不是因为怜悯,只是他想到了若是青玄如此被人害死,他化鬼都要把那人千刀万剐,令他永世不得超生!然后再一把火烧了自己,和青玄在一起,这样来世为人也好一起投胎。

      所以贺玄的骨灰,就分在那四个骨灰罐子里。

      窥破这个秘密的师无渡一点都没有预料中的喜悦。他环顾了一圈这简单的房间,床上的黑袍和毯子,以及床头的白瓷瓶都令他心中发涩,竟有些小小的侥幸觉得自己一定找不到这四个坛子。

      他无奈而自嘲地摇了摇头,还是趁贺玄回来之前想办法离开这里为上。旋即起身,不料到了门口竟发现那四个骨灰坛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佛龛里,简直是送到他眼前的大方。

      师无渡猛觉心中一坠,整个大脑都在怒吼,贺玄你是不是缺心眼!!

      他紧握拳头,没来由的愤怒,只要现在轻轻一摔,把这骨灰碾在脚底毁掉,贺玄就会立刻神形俱灭,魂飞魄散,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

      “啪!”

      骨灰坛子滴溜溜地滚过一圈波光。

      师无渡一掌终是击在了自己的腿上,五指掐的生疼,他浑身战栗地嘲笑自己——水横天何时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终究劈不下去,师无渡勃然大怒,摔门而出。

      却说贺玄给师无渡上了药之后,便回了静潭打坐。铜炉山开在即,对他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只靠静潭和打坐根本无法抑制狂气。他探了鬼市的情况,方知花城那里也不好,血雨探花已经把自己褪成了孩童的形态,来避开铜炉山的侵扰。

      绝境鬼王,受到的影响远比小鬼们大的多。往日,贺玄催动法力封闭五感便能进入沉睡,避过躁动,但这回不知为何,越是想要入眠,就越是躁动不堪。他横了横心,结了个印,散去周身法力,整个身子一下子轻松了下去。

      师无渡出了房间,便是阴森森的幽冥玄府大殿,神座上空空荡荡,昔时白骨已经不见。他正在回忆着自己是怎么进来这鬼蜮的,突然听到一串若有似无的咒言在反反复复的叨念,他顾不得腕上伤痛,猝然捏紧双拳,那是他至死也不会忘记的咒言: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鬼魅一般的声音在大殿里飘飘荡荡,甚是嚣张。也不知贺玄去了哪里,竟然让白话真仙这个杂碎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妖。师无渡怒气冲天,若不是白话妖,他何至于今天和贺玄结下如此血海深仇!青玄何至于受尽苦难!

      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是个凡人,师无渡寻着声音便往大殿深处走去,见角落里隐隐绰绰有团黑气在围着什么东西打转,那恶毒的唱词就是从那团黑气里发出的。

      “滚!”师无渡一个箭步冲过去,挥拳打去。那黑气先是抖了抖,散做一团,旋即嘿嘿嘿地聚拢来发出一阵笑声 “你弟弟马上就要……”

      师无渡不待他说完便是冷冷一眼,那眼神中的凉薄与戾气竟叫黑雾动弹不得。

      他心中冷笑,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带着弟弟东躲西藏的少年,如今他身无长物,亲友不复,已然跌到泥潭里,连死都都了几回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才是要死绝的那个”师无渡语气越是轻描淡写,气势越是千钧重压

      那黑气似乎颇为忌惮他,悻悻地溜走了。

      师无渡低头一看,方才注意到那在角落里瑟缩成一团的人影。像是个孩子,埋在过大的衣服里,纤弱的胳膊抱着脑袋,还在瑟瑟发抖,恐怕是被白话妖折磨的够呛。

      师无渡不由想起了夕时年少,自己在山上和同门切磋忘了时间,突然反应过来狂奔下山时,小青玄也被那白话妖吓的摔倒在地,满脸的血和饭,扑进他怀中抖成个小筛子。

      且不论这里怎么还囚禁这小孩子,这一团弱小的身影与青玄重叠在一起,便令他心疼不已,不由自主蹲下身去,伸手想去安慰他。

      那孩子怕的厉害,感到有人要碰他,恐慌地向后一缩,宽大的衣袍里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来。

      俊眉朗目,清秀出尘

      ???贺玄???

      师无渡来不及诧异,这孩子已经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衣服,呜呜地大哭了起来。孱弱的身子不停颤抖,拼了命地往他怀里钻,恨不得整个人埋进他心窝里。

      师无渡被他揉的心中绞痛,当时青玄吓坏了,也是这样往他怀里钻。想来被换了命格的贺玄,也曾被纠缠,被吓哭,可又有谁能为他遮风挡雨?

      原来他也会怕成这样……

      师无渡扬起的手掌轻轻落在了贺玄的背上,他轻柔地环住这幼小的身子,将他揽进怀中,一手抚着他的头发,一手轻拍着他的背,侧过脸庞,在他耳边柔声安慰道:

      “不怕了,玄儿,哥哥在,不怕了。”

  • 作者有话要说:  * 私心最爱水哥抱住小贺玄这一段,写的时候就觉得无比暖心。水到渠成,则万般皆可放下。
    * 欢迎丢评论~ 冷门坑不就该多交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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