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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东城高且长 ...

  •   【壹】东城高且长
      『你忧温饱,我恶朱门,皆是烦恼,无有上下』

      灰墙层层叠叠,如迷宫一般圈起了这偌大一个家族。

      少年坐在桌前,大约十五六岁光景的年纪,柔软的黑发高高束起,清秀面庞上初现的棱角已迫不及待要展露他性格中的强硬与执拗。

      连续落了三天的大雪,把什么都裹了个干干净净。

      雪光映在他面上,白的几乎通透。他漆黑的眼睛里,是压着细雪的梅枝,和此时在枝条上冻脚般扑棱的小雀,两只绒球似的小生物叽叽喳喳依偎在一起。师无渡的眼睛如瞎了一般一眨不眨,也使他眼中罕见的露出瞎子一般柔和宽厚的神色来。此时若有师府的佣人经过,一定会吃惊于这位大公子的神态。

      直到远处青空飞来一个黑点,落在同样的枝条上,抖落了两三片细雪,三只雀儿便扑棱棱一齐飞走了。

      师无渡这才转回了目光。过于刺目的白雪在他的视网膜上投下一片阴影,室内显得越发昏暗。他垂下眼睑歇了歇,眼前是更纯粹的漆黑,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点。

      瑞雪兆丰年。老人们都这么说。

      这个年关,不仅大雪丰沛,今日更是晴空万里,颇有瑞兆。师府张灯结彩,下人们来来去去忙着张罗,宾客满堂,人来人往。主厅里热闹地像个戏台,人们脸上挂着糖一般的笑,嘴里说着蜜一般的话语。

      师府堂前的雪早被踩的化了,师无渡的小院里却清净的很。

      半年前,他和青玄失去了父母。那一日,院里的草木如沁了油一般汪汪的碧绿,天空蓝成了浆布一般,不透一丝缝隙,烈日灼灼,知了叫的层层叠叠,空气凝滞的像一张巨网,缠的人透不过气。青玄吓的发起了烧,所有人都在恸哭,真情与假意埋在嘶哑的嚎啕之下。师无渡紧紧攥着弟弟的手,跪在漆黑沉重的灵柩前,他没有出声,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流过眼泪。

      回过神来,青玄已经靠着他的膝盖睡着了。

      仆人们说,连父母故世大公子都不哭一声,真是冷血心肠,天打雷劈。

      他和青玄的小院便没了仆从。

      此后便是接连的雨天,像是夏季所有的能量在那一天耗尽,今年的秋天来的格外早,黄叶铺了满径。青玄倒是很高兴,从前总是一有落叶便被仆人扫去一边,他哪有机会踩在那松脆的叶上咯咯笑。只是又落了几天雨,树叶浸了雨水,便烂成了一地泥泞,青玄的脸色便也随着天色垮了下来。

      师无渡拿了笤帚,将落叶扫回土里,青石径上精雕的福禄寿喜图案慢慢显露,青玄复又开心起来。

      梳不来女儿家的发式,师无渡只给弟弟盘了两个发髻,配青玄一身素麻的小袄裙,瞧着像个清心寡欲的小道姑。然而不知是家族里哪个孩子,也可能是一群,一日趁着师无渡不在,围着青玄嘲笑明明他是个男孩子,却穿女孩子的衣服,梳女孩子的头,羞!

      师无渡回来先瞧见青玄的小衣服散了一地,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口,他赶忙跑回房里,却见青玄踩在小圆凳上,身上穿着他的衣服正对着镜子比来比去。见师无渡回来,便得意地转过脸来,饶是额发散落了一半,眼睛却亮的启明星一般。和他幼小的肩头将将好达成微妙平衡的衣领在他这一扭身的档口,便顺着肩膀滑落了半截,小青玄攒了半天的英勇气概便有些功亏一篑。

      真好看,青玄长大后一定比所有人都风流潇洒!

      师无渡刚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紧接着五味杂陈,他板起脸来。踩着凳子的青玄几乎和他差不多高,正在懊恼这不听话的领子,却猛地被哥哥如剥笋一样从衣服里剥了出来。

      “怎么那么不听话!”师无渡一边把懵住了的弟弟从自己的衣服里分出来,一边把他扔在地上的小袄裙给他穿回去。青玄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反抗,九岁的孩子认真起来力气跟个小老虎一样,推的师无渡一个踉跄,心头的油盐酱醋便打翻在了一起。

      “哥哥坏蛋!!我不穿!我是男孩……”小孩子放肆的哭喊被师无渡捂了回去。

      “你忘了吃人的妖怪了吗!玄儿,你当个女孩子,妖怪才不会来找你。”听得那从小便阴魂不散的妖怪,青玄一口小白牙才终于放过了师无渡的手,人也像打了霜一样蔫儿了下来。

      不敢叫青玄的名字,不敢承认青玄是个男孩子,不敢让青玄见族里亲戚。命里全无“低头”二字的师无渡,被掐着软肋,要多窝囊有多窝囊。

      只不过,妖有数年未见,人倒是日日环伺。

      那之后,青玄虽仍是梳着双髻穿着女儿家的衣服,却总是兴致寡然。偶尔看着高墙之外几只零零落落的风筝,也只是托着腮帮子,再不嚷着要师无渡带他去玩。

      眼看到了除夕,师无渡派走月余的娘家老仆终于回来了。

      师无渡来到青玄房里时,青玄正趴在窗前,眼神随着鞭炮炸出的青烟上上下下,偶有一两颗炮仗卯足了劲儿窜过灰色的墙,在空中碎成一团红云,他便也跟着眨一眨眼。

      师无渡从柜子里取出鹅绒氅子盖在青玄背上,青玄仍是懒洋洋的,连师无渡伸手到他颈前给他系上扣子他也一动不动,一点看不出他去年是多么喜欢这件新衣。烟粉的锦缎绣着桃花与春蝶,风帽上滚一圈银色的水貂毛,他就这样把小脑袋躲进一圈银毫般的貂裘里,抱着哥哥的腿根,兴奋又胆怯地看一个个红色的鞭炮腾空而起。火光映的母亲这般艳丽,难怪父亲一直看着母亲,哥哥几乎要和爹爹一般高了。

      师无渡给他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牵起弟弟两个冻的凉凉的小手,捂进怀里道:“玄儿,今天是除夕,去给长辈们问个好,拜个年吧。”

      青玄的睫毛垂的沉沉的,浑身都写着不想去,却还是任师无渡牵着他走出了院子。

      松软的新雪踩在脚下,一下便是一个半鞋高的小脚印,毕竟是小孩子,和雪玩耍令他稍微起了些兴致。然而越接近前厅,雪就越紧,踩着只有咯吱咯吱令人生厌的声音。偏门传来的鞭炮声唬了青玄一跳,却也呆呆立着不肯动了。

      反正拜年也不急,师无渡便牵着弟弟出了偏门,果然是家中的一群孩子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放炮仗,个个锦衣华服,也不怕娇贵的绸缎被爆竹星子蹦。为首的少年与师无渡年岁相仿,瞥眼看到不远处的青玄,粉雕玉琢的,便探下身去和一群孩子们不知说了什么,孩子们便哄然大笑起来。师无渡心道不好,果然一个胖乎乎的孩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朝青玄做鬼脸道“蹲着尿尿,羞羞羞!”

      青玄整个身子一下子就泄了气一样垮了下去,攥在掌心的小手也沉沉地往下坠。师无渡面上黑气森然,几步向前扬手便向那孩子掴去,为首的少年伸臂拦道,“都是自家兄弟,小孩子开玩笑你也打?”

      师无渡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冷笑一声,转手捏住他的膀子就是一拧。那少年不料师无渡真的动手,右臂突然被卸下,疼的他满地乱滚,几个小的被吓得不敢乱动。

      “师无渡!你个冷血畜……啊!”

      “道歉”师无渡往他肩上狠狠一压,他的脸便皱的像团废纸,破风箱一般嚎了起来。

      “对……对不起”

      师无渡又冷眼扫了一圈小的,那一个个被看的汗毛倒竖,边哭边嚷对不起。

      师无渡方才松开手,那少年抱着垂下的胳膊,仇恨又胆怯地瞪一眼师无渡,连腿下也瘸了一般脚高脚低地跑了。师无渡回身看弟弟,还是一团粉粉的呆站在雪里,只是那锦缎也似沉重起来,桃与蝶都没了灵性,看着旧了许多。

      师无渡也不知青玄是怎样一把就扯开了颈前的结,随即就把大氅狠狠扔在了雪地里,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争气地往外落,他一把抹开又落了一把,师无渡拦都拦不住。直到他发疯似的褪的只剩里衣,明晃晃的金锁露了出来,映着西垂的太阳光芒万丈,才瘫进雪地里嚎啕大哭。

      师无渡赶忙把弟弟从雪地里抱进自己怀中,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他瑟瑟发抖的身子。

      “哥哥,那个小姐姐为什么要把衣服扔了呀?明明那么好看,她不喜欢吗?”

      偏门迈出来一对小兄妹,小女孩儿咬字还带一丝奶声奶气的尾音,声音却脆脆的,她仰起脑袋看向身边的男孩,垂下两根营养不良的辫子。小男孩一身藏青的夹袄,洗的发了灰,却干干净净,他看起来和青玄差不多年岁,细细比起来可能略高一些,却瘦的麻杆儿一样。

      “我也不知道啊”男孩子为难地挠了挠头。

      “哦”女孩儿歪着脑袋,满脸欲望地看着地上那一袭粉色,水貂毛在微风里像一团团蒲公英一样展翅欲飞。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细密的毛皮,摸起来一定比村里那只胖猫还舒服!这么厚的料子,围起来该多暖和呀,哥哥就不用省他的棉袄给我了。

      “真儿脚凉了吧,哥哥抱”男孩把妹妹抱了起来,他方才说着不知道,可他清亮的眼中那一丝超出他年龄的悲悯却出卖了他。只是师无渡并未看他,而是抱起青玄往回走去。

      一对粗衣麻布的夫妇正要出来,不想师无渡回来,便侧身避在一边。这师府里的个个都是贵人,他们俩不过是来帮个厨送个菜的,也认不出这是哪房的公子。

      老夫妻躬身待师无渡进了门后,才退出偏门。

      “爹爹!娘娘!”小女孩一见父母来了,便扭着身子从哥哥怀里蹭了下来。

      师无渡回身望去的时候,只看到西沉的白日下,小女孩骑在男人的脖子上,呼拉拉地笑,老妇人牵着男孩子的手,男孩手里提着篮子和包裹。冬日过短的日照把他们的影子拖的长长的,笼在他的脚跟前。雪地上炮仗碎裂的红衣壮烈的洒了一地,像一池斑驳粼粼的水光,斜阳太刺眼,令师无渡的眼眶有些酸胀。

      他旋即便带着弟弟离开了师家,留下一屋子亲族吹胡子瞪眼睛,发现他早将父母留下的财产安置了个明明白白。

      雪地上那件粉色的大氅,也终究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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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燕赵多佳人
      『青玄本是富贵命,只是命里无功名』

      听得有人叫他,贺玄麻利地放下手上的活,对柜台后的父亲道一声别,便打帘出去了。

      博古镇是个平静安详的小地方,镇上只一条主街,虽然灰扑扑的,也不妨碍镇上的人们喜欢在这里赶集唠嗑,因此倒也热闹。

      贺家的食肆便开在离那主街不近不远的地方,是个喝茶歇脚的好地方。一来贺老夫妇为人随和,多年来都不曾涨过那一文一碗的茶钱;二来贺家长子贺玄是个从小便远近闻名的才子,如今年才二八,已是出落的一表人才,常有姑娘红着脸偷偷往柜台后瞧。这三来……

      “真儿不在,别看了。”贺玄往四五个布衣的青年中一站,果然是最出挑的一个。

      不错,这三来便是贺玄的妹妹贺真。正是豆蔻年华,明珠般的脸庞,配着杏黄衫子,一双鹿儿般的眼睛看的人心中便软了七分。

      也不知贺老家的柴米油盐怎么生的,明明大家伙穷的一般,他家的孩子不仅越来越白嫩水灵,贺玄还一个劲儿地蹿个子,直生的长身玉立,风度翩翩,靛青布衣在他身上一挂,就瞧着像个来体会人间疾苦的公子哥。

      “妹妹去妙姑娘那儿了?也好也好,一会儿贺玄你去找妙姑娘,我们保管把妹妹送回家。”青年们哄闹着,一齐向书院走去。

      书院在临镇,虽只有几里地之隔,临镇却富庶了许多,不仅有书院供远近学子求学,酒楼勾栏也是一应俱全。青年才俊未见得就一定好色,但是这风流之名,正是少年郎们最想拔的头筹。非要执着在□□在他们看来那是中年油腻的庸俗;他们只要得那花魁一个笑,一个曲儿,清谈两句诗词歌赋,便使那交出去的银两升华值当了起来。

      只是他们谁都没瞧见过花魁,或者说,连个跑堂之外的姑娘都没见过。老鸨总在楼外尽职尽责地劝说“这不是你们小孩子该来的地方~”穷读书的最麻烦,清高又挑剔,一嘴一个信誓旦旦,他们拍拍屁股跑了,姑娘们倒要忠贞不二个几回,开妓院又不是写话本,谁稀罕那么多杜十娘。
      自然,绫罗绸缎的学生,老鸨那双眼睛,是断断看不出他年纪的。

      贺玄倒没试过,不过他也没那些对虚名的追求。他是知道自己的,不然也不能让妙儿那精打细算的爹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所以当他听到那几个青年有模有样地说,探到了花魁娘子在镇上的私宅,要去一探红杏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但拗不过同门一番苦劝,甚至威胁说他一个人清白到时候必然要捅出去,便只能应承下来去给他们在正门看着,万一万一出个事儿也好有个接应。

      左右刚考完试,放榜还有些时日,贺玄便随口衔一根草,负手立在那小院对面的榕树下。

      那私宅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匾额已被磨得看不出字迹,门前也没有石狮,只两个圆墩,长满了密密的青苔。贺玄不禁心里打鼓,这里真有人住吗。虽不远便是当铺银号一带,但这宅子已出了街坊,人便少了许多,贺玄抬眼任由阳光穿过茂密的叶子斑斑驳驳落在他脸上。心想万一碰上熟人,也能说走累了来歇歇脚的。

      几个同门已经绕到后门跑没影儿了,不知眯了多久,贺玄打个哈欠刚想离开,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钻进了他的耳朵。这琴声说不上曼妙,却如淙淙流水,由山间奔落,气势决绝而悲壮,直落进贺玄心上,敲出一片片涟漪。他不由站直了身子,步子也挪不开了,宿命般呆呆地立在了树下。
      他甚至不知琴声何时停下,也不知那白色的人影是如何从那锈迹斑斑的门后现了出来。总之他觉得自己的神识丢失在了那一刻。

      画里才有这样纤柔的身段,怀中抱一把乌黑的琴,足下踩着云一般轻灵;画里才有这样不可方物的眉眼,唯恐微风吹皱这无与伦比的平衡。她眼神落的很低,是以不曾看到门前杵了一个呆愣的青年。也自然不会知道,这青年认定了她这个陌生人是他人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她只需抱着琴,低垂着她沉而密的睫毛,便浑身笼在一股伤怀之下。伤怀令她的脸虚幻起来,鬓侧的碎发微微拂动,水色衣衫使她周身似有一圈月色下的柔光,贺玄被这美景噎住一般张了张口。

      那女子似乎注意到了他,她抬起眼眸。他们的眼神交错在一起,那是如此清冷的一双眼睛,叫贺玄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的目光避向她的发间,那里有她唯一点缀的一颗浑圆明亮的珍珠。贺玄惊觉,她的眼睛竟比这东海深处的珍宝更加明艳,也更加冰冷。

      贺玄是不懂得一见钟情,眉目传情之类的事的,但他慢慢就跟着这双眼睛去了,她的眼里有种捉不住的哀伤。

      他的生魂可能是被同门的大嗓子喊回来的。

      但他看她却突然笑了。她笑的那眼里的哀伤被挤成一团,她笑的连袖子也抬起来了。贺玄不曾反应,一颗果子砸在他额上,他抬眼去瞧再落回来,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这失真的感觉,令他忽然生出一种困在水底般冰冷刺骨的感觉,连太阳都是混沌的一个光点,是彻底的无力。

      他多年后回想起来这一瞬间感觉,竟有些大彻大悟的感动。

      鸡皮疙瘩爬了一背,贺玄赶忙抬头望了望太阳,分明是明晃晃的挂着。

      老鸨第一回瞧见贺玄这样的人物,一时有些摸不着门道,让他给登了堂入了室。

      “请花魁娘子来吧”
      “公子要点莺莺?”
      “她叫莺莺?”

      众婢引一位钗环满头的娉婷女子出来时,贺玄低头给了自己一个深深的嘲笑。不及老鸨发作,贺玄已迈出了青楼的门槛,扬长而去。

      同门说他是被狐狸精迷了心智。那院里遍是荒草,莫说红杏,连人烟也没有半缕。

      老鸨的骂声从身后传来,一半是气他耍人,一半是对自己对穷读书的有先见之明的炫耀。

      也许真是狐狸精作祟,贺玄竟落了榜。

      他与妙儿的婚事便也搁下了。

      待得贺生三考一次未中成了街坊笑话的时候,贺玄被精怪缠上的故事已经传开了。妙儿的爹拈着本就不多的几根胡须,一口一个贤侄的将他挡在了门外。妙儿哭的悲痛欲绝,说这世间哪有什么精怪,贺郎定是被人陷害!她爹嘿嘿冷笑着拴上她的门,道,你也晓得这二愣子是被人陷害,他连得罪了上头哪个人物都不知道,你能嫁?你爹我年岁大了,可不想一块儿赔进去。

      贺玄从不知人生竟能有这样扭曲的状态,不识孔孟的人们,听到贺玄的名字,便能互相递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我走近他家食肆,竟然眼皮狂跳,真邪门!”“昨天不知谁喊他那晦气名字,我家孩子回来就发烧了。”

      人们攀比着自己的不幸,却用贺玄的名字作为每一个不幸的导火索。他们不知道围坐一团七嘴八舌时所享受的那种轻松的状态实际叫做庆幸,庆幸自己和大多数人一样有着这些细碎琐屑的烦恼,庆幸自己所在的大多数人一起同仇敌忾——这是多么难得的幸运。

      贺生到死都没有辜负人们的冷落,他和他一同被人为驱逐出群体的家人,最终留下了一个令人满意的谈资。

      从来没有这样狂风大作的寒露之夜。

      雨水滂沱,冲刷着贺生跪立不倒的身躯。人们都以为他死了,他却忽然仰起头:是几乎撕裂了天空的一道闪电。

      在完全相同的时刻,他在檀香吐出的轻烟缭绕中,揽着微醺的弟弟,也猛然抬起了头:那闪电近的就像劈裂在他眼前。

      贺玄以为自己忘淡了那个月白的身影。七年了。师无渡也以为那些慌乱已经平息了。七年了。
      七年,有人刚走上巅峰,有人已经走到了末日。七年,有人死去,有人新生。七年,足够一个人,脱胎换骨,重来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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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思为双飞燕

      师青玄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小时候偷穿哥哥衣服被师无渡剥了个精光的。

      笑话,风师娘娘从小就冰雪可爱,只要他往那糖人摊前一站,圆滚滚的眼睛在各色人物上滴溜溜转一圈,摊主必会送他个小雀小鱼什么的。看他春光明媚的笑一下可能甜上好一会儿呢。

      虽没有比较过,但青玄从别人的反应中,逐渐确定了自己的女相有着勾人心魂的效果。自然,他是不会算上亲哥哥每回见到他时的那张臭脸的。

      他第一次用法力化了个女相时,裴茗的眼睛就移不开了,一连缠了他好几天最后被师无渡知道了一顿海揍。

      连灵文见到他也吃了一惊。但灵文的表情里更多的是很纯粹的吃惊,她甚至轻声嘀咕了一句“真像”,随后便流露出女子之间互相欣赏的眼神。之后灵文还常向他讨教些额钿的画法。

      所以明仪露出那噎住了一般的表情时,他已经见怪不怪了。既是来邀请明兄一块儿化女相,总得有些诚意,于是自己先施了法,还得意地转了个圈。但明仪呆了半晌之后的反应却令他摸不着头脑。

      “你说你哥哥是水师?”

      “是啊”

      师青玄猛然想到,哥哥如果化女相会不会也那么好看?但他眼前浮现出师无渡眉峰一凛的嫌弃神色,自己先笑了起来。

      “水师大人倒许你这般玩闹”明仪拗不过,化了个女相,鸦羽般的发间只斜簪一颗浑圆的珍珠,是脱俗的清丽,青玄忍不住连连赞叹。

      他自然不会知道,在自己和明仪潇洒人间的时候,那个天庭的小吏几乎要把师无渡盯出个窟窿来。

      这个其貌不扬,来往各殿送递文书的小吏只是贺玄众多化身中的一个。却也得益于这个身份,见了无数次水师大人傲慢的背影。那笔直的脊梁和高傲的头颅,一旦与那晕白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竟有种迷幻的效果,仿佛他转过身来不再是以往的冷漠,而是朦胧的慌张。

      是以当他今日踏进水师殿时,那檀香缭绕的轻烟,和咬着笔杆微蹙眉头的师无渡虽出乎他意料,也正中他下怀。师无渡听到声响,抬起眼来,轻烟令他的眉眼起了一种熟悉的虚幻,小吏冷汗直下。

      师无渡的眼神停了一下,之后便像举累了一般又落了下去。淡声道,“有文书就放在桌上吧”

      小吏退出去的时候,脚步里都是心事。

      /////////

      身边的人翻了一个身,把贺玄的思绪打断了。

      他起的早,便喜欢将帘子打开一丝缝儿,这样就有一缕金线般的阳光会绒绒地洒进来。他喜欢看那金线一点点落在那人的头发上,鼻尖上,嘴唇上,颈上,交叠领的深处,最后落到腰上。他便是时候俯下身去,吻开那人耳畔的碎发,轻声地哄他起来了。

      “哥哥,除夕了”

      那人便费力地抬起沉沉的眼睫,眼里是一汪清泓,带着丝刚从梦中脱身的游离。

      贺玄架在泥炉上的茶壶恰到好处的沸了起来,壶嘴里喷出一团团棉絮般柔软的烟雾,温暖填充了整个空间。

      贺玄走下床去斟茶。淙淙水声间,师无渡打开了帘子,沐浴在一片金色阳光和皑皑雪光交织的瑰丽景象中。

      他近来总睡得这样踏实,醒来还在等着灵魂回到身体中,于是便对着刺目的金白茫然的睁着眼,直到一片冰凉的漆黑覆在了他的眼睫上。

      “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这样盯着雪看会瞎的。”

      他闭上酸胀的眼睛,感觉有什么湿润膨胀的东西在眼球后酝酿,便干脆仰起脖子让整个侧脸倒进那手掌中。那手掌将他的脸庞轻轻地托起,覆一个温暖而湿润的吻在他唇上,带些青茶的味道。他颤悠悠睁开眼睛,泪水顺着眼角就滚落下来了,落到贺玄的指尖上,打一个弯儿,被贺玄轻轻捺去。

      贺玄几乎是庄重地,轻柔地带些疼痛一般,吻过他湿漉漉的脸颊和睫毛。他是有多爱看这躯壳和灵魂还在磨合的状态,看他慢慢挣脱出这朦胧的困倦,看他撇开他走下床去。架势是水横天的,眼神却是师无渡的。

      缎子般的长发握在贺玄手中,师无渡突然仰了仰头,看着镜中的贺玄道“今天是除夕了?”

      贺玄心想,真是山中无岁月,您是天官呢,怎么过的年月不计。他手上给他束好了头发,应道“我记得以前除夕可是很忙的。”

      师无渡哈哈一笑,转过身来看着他道“是太冷清,便只能自己找些事情胡乱忙一忙。如今时过境迁,灵文都告了假。”

      贺玄给他递过一盏茶,两人便盘算着哪里的集市最别致,哪里的烟火最好看。

      走出阵法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懵。是因为在排除了皇城,少和,太苍之后,他们决定随意画个阵法,落在哪里是哪里。落在了半月关便过个塞外新年。

      所以当这满眼高悬的大红灯笼,一张张喜悦于色的面孔,富于激情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笑叫闹声一起袭来的时候,师无渡根本没留意一个孩子边跑边回头做鬼脸眼看就要撞在他腿上。贺玄将他往后一揽,自己也磕绊了一下,幸亏背后有棵大树才没摔倒。

      贺玄定眼一瞧,禁不住轻呼了一声,环着腰的手也收了一分。不见了那宅子,这棵榕树却还在。贺玄心念一动,凑向师无渡耳畔道“水师哥哥,几百年不曾见那女相了。”

      他瞧那耳垂倏的红了,跟着低了下去,又抬了起来,然后逐渐变的小了,圆润而饱满,依旧红红的,覆着细密的绒毛,像颗新熟的蜜桃,细长一枚坠子延着细腻的脖颈垂下,摇摇晃晃,隐隐可见纤细的青色血管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下紧张地跳动。

      手上的腰肢也细了下去,不盈一握。贺玄几乎是虔诚地将她转了过来。他沉沉地抬起胳膊,沉沉地拂过她的额发,沉沉地望着她的眼睛。他的每个动作都似一生祸福在此一举,师无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好,这眼里再没有被挤做一团的哀伤。真好,她又抬起了袖子却没有天命砸在他额上。真好,她歪一歪脑袋,还是那枚浑圆的珍珠,映出贺玄一脸的虔诚。

      “这是我母亲娘家的一处宅子,那天我来的偶然,那琴也是偶然,正遇到你也是偶然。”

      “琴呢?”

      “不记得了”

      “……”

      “大哥哥,你娘子真好看!”脚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小豆丁,仰起脸来望着他,满眼写着羡慕。旋即豆丁就被一个少年抱了起来,两人是一色的腥红斗篷,脖子上兜着纯白的狐裘。少年躬身致了歉便抱着妹妹跑向父母身边。一家四口的影子便团在一起分不清了。

      天色尚早,师无渡道,不如走着去倾酒台。

      于是他们便顺着那已改做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数着曾经的痕迹,这里是书院,这里是当铺,这里好像是舅舅家,这里是勾栏。不对,这里是客栈,勾栏在前边。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咳咳,你瞧那勾栏不还在么。哦。

      所有投来的目光,师无渡都照单全收。他安心地将自己交付在贺玄的臂弯中,那名为水横天的盔甲就先扔了吧,他只想随波逐流。

      出了市集走不远就到了博古镇,喧闹逐渐淡下来,东西向的主街扩了进两倍宽。贺家的食肆如今是个酒楼,镇中心还搭了个戏台。

      他们像个慢下来的走马灯,笃悠悠地一步步走过这几百年,在逐渐积厚的雪地上,留下两排齐整的脚印。

      出了博古镇便是一段漫长的林道。人烟稀少,脚下的雪也就更加松软整洁,前方是低垂的云端,两侧是青翠的松柏,往回看,是两排脚印,一个大些深些,一个小些浅些。贺玄忽然想到些什么,他放开攒在掌心的手,向前迈了两步,半蹲着望向师无渡。

      他高高束起的头发垂在脸侧,露出孩子般的诚挚,将整个后背交给他。师无渡没有推辞,没有犹豫,他轻轻的一跃,落在了贺玄宽阔的背脊上。

      “不怕我突然变回男相?”

      “那我也背的住你”

      难怪青玄小时候总爱他背,原来伏在背上看到的世界那么不同,仿佛自己一下变得高大起来,目光能透过那层层云雾,看到背后耀目的金光。他伸手环住贺玄的脖子,脸埋在他发间,故意在他耳边呵气。

      “别闹,痒”贺玄将他向上托了托。

      他高声笑了起来,惊醒了枯枝上的老鸦,扑棱棱的打着翅膀。他便又紧紧搂着贺玄,将整个身子都放成了顺应的模样,将贺玄的整个背脊都抱进自己的胸膛。

      脚印便只剩下了一条,深深而沉沉的一条。

      林道尽头不知何时立了座风水庙,白日的香花炮竹热热闹闹留了一地,一位老道正在清扫,太阳已落到了树尖下,斜斜的余晖洒的有些琐碎,看来快要关门了。

      师无渡已经从贺玄背上跳了下来,贺玄却牵着他走进那大殿。

      道人头也不抬,道“明日再来吧,明日初一,上头香才好。今儿晚了,神仙不听啦”

      贺玄道“道长,我们是特地赶来的,就让我们烧个关门香”

      道人见他们面貌周正身姿不俗,一晃眼竟像神仙下凡似的,便侧过身去随便他们。

      师无渡打量着这尊和他没有丝毫相像的神像时,贺玄取了三支供台里的线香,在烛火上燎燃后插在了白瓷香炉中,那轻烟慢悠悠向上飘去,也不知有没有真和师无渡通上灵,反正他的眼神转了回来,见贺玄跪在一个蒲团上,正抬眼瞧着他,那眼神重的很。

      他便化去了女相,恢复了那一身的芝兰玉树,一掀前襟跪在了贺玄身侧。

      贺玄的眼神半刻不离,一寸一寸跟着他下来,他双手合十,脸瞧着师无渡向前拜去

      “第一,是敬谢天地”

      师无渡跟着他给自己的神像拜了拜

      “第二,是敬谢父母,既然你弟弟在此,便由他代劳了”

      师无渡笑意更浓,随他拜向那风师像

      “第三,是敬你与我”

      贺玄转过身来,庄重的向他伏下。

      师无渡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几乎是一节一节地向下塌去。他那就算被踩进土里也绝不弯曲的脊梁缓缓的弓起,那无论何时都自然仰起的头颅慢慢低了下去,直到他们的额发贴在一起。他捧着贺玄的脸,在他的后颈上,落下了一个破破碎碎的吻。香烛“哔啵”轻响,烛光明明灭灭,三缕香烟慢条斯理的腾入空中,香灰决绝地坠落成沙。

      老道人揉了半天眼,都没能说服自己这是老眼昏花。

      除夕无月,繁星便更加璀璨,烟火从河边窜起,在空中爆裂,在视线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轨迹,最后的荧光坠入酒中,酒一饮而尽,化作眼中的春潮,化作急促促的喘息,化作肌肤上沁出的细汗。

      他眼神如细沙一般柔软,看的他几乎塌陷进去;他的身子像流水一般温柔,他是那样全身心的张开,卸下了所有防御与抵抗的来接纳他,将他融进自己的生命。贺玄安心地将自己交付于此,他放开那些枷锁,任自己随波逐流而去,直到某一刻,化作无形,化在海潮中。

      空中飞过一道流星,这一次以相同的轨迹印在了两人的视线中。那可能是一颗几百年的陨星,燃尽到了最后一刻,坠落消亡。

      他为弟弟而滴落的那一团慌张的墨渍,在尘封的卷轴上沁了几百年;他为亲人而呕出的那一口心间上的血,在骨灰坛子里淬了几百年。

      几百年,在这仓惶的人世间,足够多少豪情点燃,足够多少志向湮没;几百年,多少个轮回的浑浑噩噩,又有多少出红尘的惊天动地。

      几百年,却不够他们去回想,他们才刚刚为自己而活。

  • 作者有话要说:  * 我可以吃狗娘,我CP必须拜堂!!!
    * 题目取自汉乐府诗《东城高且长》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沈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 这一章我其实有埋隐喻进去
    贺玄和他的家人为什么会最终以这样悲惨的方式死去,是因为被师无渡换了命格吗?可师无渡只换了他一个人的命,与他家人何干?而且师无渡把师青玄的命格换给了他,青玄是什么命?富贵命
    这世上能斗垮一个人的从来是不是命,而是人言,师无渡只是那个推倒第一块骨牌的人,人言才是压倒掩埋贺家的最终洪流。
    但他们两个那么清高骄傲,任何误会都不屑辩解,师无渡不会解释说我从没想过要害死你一家,不会辩解说若不是因为信任怎么会容得青玄和他胡闹。
    他们能在一起,是我能想到的我能想到这世间最大的温柔,两个一生都在为别人遮风挡雨的兄长,终于能为了自己去爱,两个多么骄傲的个体能因为爱而彼此谦恭。在仇恨与复仇这个永恒而经典的母题下和解与拥抱才弥足珍贵
    *总之我的情感逻辑梳理完了,如果能读到此处却依旧觉得是三观不正,那只能说,在下笔力不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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