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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多少年了
      我的面容已成了疲惫的月色
      身体已成了澎湃的江河
      悲痛中有人在梦里说话
      石头上的花朵静静绽放
      去者已去,来者未来
      多少年了
      我们追寻的并非光芒
      但一定在光芒背后

      阿力像是一瞬间用光了所有的力气,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离他不过一步之遥的展昭。
      终于结束了么……?

      “结束了。”展昭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心思,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的面色愈加苍白了,连嘴唇也淡得失了颜色,唯有那双浓墨晕染的眼睛,隐隐透出温和的笑意,“你做得很好。”

      适才那一番对战,阿力明知实力不及展昭,却坚持以弱对强,以攻代守,将手中金刀之锐运用到了极致,最后关头更在片刻间连出二十八刀,刀刀皆砍在展昭手中长剑的同一处,那长剑终非神品,如何能抵过这般猛烈的攻击,到底断为两截。
      这是他从一开始便设下的伏局。

      阿力木然地站在那里,似是仍不敢相信这场对决已经落幕。
      直到高台上观战的几人奔到场边,阿曼姊带着哭腔唤了声“阿力”,他才眨眨眼,视线顺着手中的金刀一点点移到展昭的胸口。

      一团深红色的血渍迅速湮透了那身白衣,又不断扩大,渐染至全身。阿力从不知道一个人身上竟可以流出这样多的血,更令他惊奇的是,那明明是极可怖极惨烈的景象,却因为那人面上浅淡从容的笑意,而带上几分凄清又哀伤的动人。

      “为……什么?”少年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说出的话已沙哑得辨不清语气。
      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为阿哥报仇,哪怕为此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可当他终于如愿以偿时,心口却如同堵了一块更大的石头,直压得自己根本喘不过气来。

      展昭抬手抹去嘴角慢慢溢出的鲜血,自胸口传开的尖锐疼痛迅速蔓延全身,随之而来的是丝丝缕缕的寒意,连血液都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凝固冻结。对面的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明明是并不相像的面容,那眼中的震动和痛惜却如此相似,像极了他的阿哥。
      他对上那双眼睛,坦然道,“是我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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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输了。
      这句话一出口,台下观战的人们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丁零!丁零!皆力!皆力!”
      他们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勇士的名字,庆贺他又一次夺得了皆力的桂冠。那是他们大夏的第一勇士,如今竟连传说中天神一般不可战胜的宋国武将都输给了他,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可怛名丁零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胜利者的喜悦。他紧抿着唇,一双眼直直盯着摇摇欲坠的展昭,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你本可以……本可以……”
      展昭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起来,却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怛名的悲痛。力气在迅速流失,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喃喃吐出一句低语。

      “丁零兄,多谢。” 他用这句话来代替所有说不出口的抱歉。
      怛名丁零身子猛地一震,他伸出手想要搀扶住展昭,却蓦然在半空中停住,又慢慢攥紧成拳。
      展昭垂下眼,血色尽失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尖锐的痛楚再度袭来,他终于放任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展兄,好好活下去,这是你欠我的。”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丁零坚决如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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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下那件血迹斑斑的白衣时,所有人都怔住了。一道道伤痕张牙舞爪,纵横交错,有些已淡得只剩些微痕迹,有些却犹是新伤,草草处理后复又崩裂开,血色蜿蜒下尤为狰狞。

      “怎么会这样……?”阿力一句话问出口,却没有人能回答他。
      半晌,阿三方才淡淡道,“大约是在来居延的路上,与人交过手罢。”

      一股怒气勃然而生,阿力狠狠瞪向一旁垂首不语的麻祖邱仁与魏利旁卒,“是你们?!”
      麻祖邱仁急忙摆手,“不关咱的事啊,哥几个一路跟着他,没交手!”

      阿力只是不信,邱仁也没奈何,一把拉过魏利旁卒,“大哥,你与这小子说!”
      魏利旁卒苦笑一下,沉声道,“的确不是我们。是……”
      他顿了一下,方才把话说完,“是……流匪。”

      阿力还未明白过来,便听阿三低声道,“那日展昭带你下山,忙乱间露了痕迹,你也知娑弥宁露何其珍贵,消息一传开,多少人等着抢夺,兼之花期又短,转瞬便逝,他只能托我照料你,自己先行赶到这里。”

      少年咬了咬嘴唇,没有再问下去,视线重又转回展昭胸口那道血肉模糊的刀伤,心头的苦涩愈加浓重起来。
      摘曷阿爹虽然年过七十,手下却是极稳,止血上药包扎,待一切妥当了,他方才长舒一口气,摇摇头道,“幸得这一刀偏了些,不曾刺中要害。只是外伤倒也罢了,这内力耗尽、寒气透体,怕是难回转了。”

      闻得这一句,阿曼捂住嘴,已忍不住慢慢落下泪来。
      阿力心头一沉,蓦地瞪大眼睛,听爷爷复又言道,“他之前心脉、肺脉皆受过重创,原是万万受不得寒的,却为了娑弥宁露去攀那疏勒南山,更何况……”

      怛名摘曷犹豫了片刻,一双眼瞧着自己的孙儿,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更何况这斩心之刀以天池湖底神石铸成,其性极寒……”
      他没有说完,众人已然明了。这些人皆是怛名丁零的至亲好友,见展昭几无生机,本该庆贺大仇得报,可偏偏谁也不觉得轻松,就连麻祖邱仁与魏利旁卒两个也是面色凝重,似有无限心事。

      一阵风过,弥漫在小屋中的血腥气渐渐散去,那片随之而来的沉重却始终横亘在每个人心头。
      便在这难捱的沉默中,阿力忽然喃喃道,“阿哥以前常常跟我说,大宋开封府有位御猫,是他的好兄弟,可以托付生死的那种。”
      “御猫这称号是大宋皇帝赐的,我不喜欢,还是南侠更适合他……南侠,展昭。”

      阿力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在说给谁听,“南侠武艺高强,又有三绝:剑法当世无双,轻功出神入化,袖箭也是百发百中。阿哥说得这样神奇,我原是不信的。可祁连山上,我见识了他的轻功,比武场上,又见识了他的剑术,当真名不虚传。”
      “唯有这百发百中的袖箭,我一直没能看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阿力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些。
      阿三正待开口相询,忽见少年猛一扬头,一字一句道,“刚刚那场比试,其实是我输了。”
      “甚么!”麻祖邱仁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魏利旁卒,就见他面色亦是一变。

      阿力并不在意众人的惊异,只低头摩挲着手中那把长刀,低声道,“我使出阿哥教的那一式‘大漠雁回’,连发二十八刀,虽然削断了他手中的剑,不过是倚仗金刀之锐,算不得真本事。”
      “话不能这么说,金刀再利再锐,也得你使得开才成啊!”麻祖邱仁性子急,早一迭声嚷开了,“那展昭也非手无寸铁,既上了这比武台,便不算不公平。”

      “不是这样的。”阿力只是摇头,有些失神地喃喃着,“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麻祖邱仁捶捶脑袋,无可奈何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统领这样说,你也这样说……?”

      “阿哥……他说什么了?”阿力忽地抬头,一双眼紧盯着他。
      麻祖邱仁支吾了几句,耐不过阿力连声追问,一拍大腿道,“罢了罢了,其实那日在祭武台上,统领也是这般削断了展昭的剑,刺了他一刀,却……”

      “却当众投刀认输,说那场比试,是他败了。”魏利旁卒接过话来,面上满是悲怆,“皮蘭会的规矩是只有胜者才能活着走下来,所以兀卒才……”
      他语气一哽,恨恨道,“必是展昭知道统领拿他当兄弟,不肯伤他性命,才使这苦肉计哄骗于统领……”

      阿力呆呆地听着,良久,才苦笑一声,“阿哥……原来是这样……”
      他看着昏迷不醒的展昭,觉得眼睛有些酸胀,忍不住抬手使劲揉了揉,“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若我知道你那般待阿哥,阿哥又宁可舍了命也要救你,我怎么会逼着你决斗呢……我怎么竟会以为是你害死阿哥的呢……”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麻祖邱仁左瞧右瞧,实在摸不着头脑,急得直蹦。
      摘曷老爹咳嗽一声,对他两人道,“两位只看到比试时的场面,不懂其中曲折,才会产生这许多误会。‘大漠雁回’原是以损毁对手兵器为目的的一式刀法,须双手持刀,左右反复斜推,砍在对手兵刃的同一处,使之折断。出刀次数愈多,威力愈大,却也愈加不容易控制。”

      “寻常兵器断了便断了,可高手对战之时,兵器上灌注内力,一旦折断,反弹出去,威力不啻于暗器。偏偏以‘大漠雁回’的手法,折断的兵器往往会射向出刀之人。”
      摘曷老爹轻轻叹了口气,眉间的皱纹又深了几分,“这‘大漠雁回’,其实是个两败俱伤的招数啊……”

      “可是……”魏利旁卒睁大眼睛,有些疑惑地回想着,“统领他并未受伤,莫非……”
      他忽然住了口,神色复杂地看了展昭一眼。
      “莫非什么?大哥你倒是说啊!”麻祖邱仁仍未明白,只一个劲儿地催促着。

      “因为剑断的那一刻,他没有躲闪我的刀,而是掷出手中断剑,挡开了射向我的那截剑刃。”阿力转过脸望向他们,语气是平静的,垂在身侧的手却不自觉用力攥成了拳,露出条条青筋。
      “……便如他挡开射向阿哥的剑刃那样。”

      看到他们满脸的震惊,少年垂下头,视线转到展昭苍白如纸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了满满的苦涩。
      那人依然无知无觉地沉睡着,眉宇间一丝轻愁,始终不曾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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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开眼时,他看到的,却是怛名丁零的骨灰。

      “朕给他两条路,他选择了让你走,所以,他只能死。”
      元昊阴鸷的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得意与冷酷。

      “而你……”元昊停顿片刻,嘴角笑意渐敛,森然道,“朕会按照约定放了你。”
      “你终于可以回到你心心念念的大宋了。”

      自始至终,展昭只是盯着桌上那把长刀和那坛骨灰,看也不曾看他。
      这明显的无视显然惹怒了一贯强势霸道的国主,元昊起身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展昭,你可知怛名丁零是朕的爱将,是大夏第一勇士,向来战功赫赫,无人能及?”

      “既然如此,国主何必痛下杀手,枉担残暴之名?”展昭霍然抬头,一字一句道。
      “残暴?”元昊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大夏子民血勇无比,向来瞧不起懦夫。他既当众认输,便无人敢为他求情!”

      他话音一转,慢条斯理道,“虽然如此,但朕杀他,只有一个理由——”
      “——朕想看看,当你醒来,知道他为你而死时,脸上究竟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几句话阴冷无比,直叫人听得透骨生寒。展昭身子一震,闷哼一声,猛地喷出几口血来。他向来清透平静的眼中,终于多了几分痛恨之极的神色。
      元昊却哈哈大笑起来,“这表情还算差强人意,两年前的原州之仇,朕心中这口气总算出了几分。”

      “但是还不够。”他蓦地收了笑意,冷冷道,“远远不够。”
      “怛名丁零的骨灰和刀,朕都可以给你。据说他们族人去世之后,骨灰要撒进奉为圣湖的居延海里,否则便是九泉之下,亦难安魂。这一趟想必你是免不了了。”

      元昊抿一口茶,露出几分期待的神情,“朕也很想看看,你将骨灰交给他亲人的时候,面上又是怎样的表情……”
      眼见展昭嘴角涌出愈来愈多的鲜血,他倒不忘着人去宣太医,“放心,朕现在不会让你死。”
      “你要活着,活着去承受他们的悲伤与愤怒,活着去体会自己的愧疚与无能为力,这……才是朕的复仇。”

      元昊转身向外行去,又在门口停了脚步,留下最后一句话。
      “展昭,朕知你不畏死,也不怕声名被永远抹去,可你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浸透了自己兄弟鲜血的生命与自由么?”

      能接受么?
      展昭微微合了眼,面颊上一点温热转瞬即逝,却烫进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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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三寻到阿力时,他正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夜已深了,黑暗笼罩着这片大地,将一切都染成了墨色,几千几万里的苍穹。在这无星无月的夜里,只有寒风呜咽着,不绝如缕。
      阿三拍拍他的肩膀,坐到他身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默默喝着。

      阿力沉默良久,终于涩然开口,“阿叔,我还是做错了。”
      他低下头,苦笑一声,“你早就提醒过我的,偏偏我太固执,自以为是……”

      “傻孩子,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对错。”阿三悠悠一叹,耐心劝慰于他,“你因兄弟之情与他对决,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朋友之义而应战,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只怕……他也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对丁零的愧疚罢。”

      “是……这样吗?”到底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阿三瞧着他眼里遮掩不住的惶急和无助,心下亦是一阵酸楚,不由郑重点头。
      阿力呆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幸好……幸好还来得及……”

      他仰起脸暗自盘算,“有阿爹在,他应该还能再撑一阵子吧?我明儿便出发去找娑弥宁露,若是走遍大夏都寻不到,就再上一趟疏勒南山!天下也不止娑弥宁露一种奇药,还可以去宋国、辽国、回鹘、吐蕃……总之,我一定会让他好起来的!”
      阿三犹豫了片刻,面上显出几分不忍之色来,“阿力,展昭他……他已经离开居延了。”

      “离开?”少年霍地站起身来,“他醒了?”
      阿三点点头,低声道,“一个时辰前。”
      阿力还来不及惊喜,随即醒悟过来,咬牙道,“他伤得那么重,你们……你们怎会允他离开?”

      “谁能拦得住他呢?”阿三摇头叹道,“他说,漂泊了这么久,如今是真的要回家了。”
      这是阿力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虽然相隔时日不长,但再听到时,这话中的曲折艰辛却令他心头一酸,几乎哽咽了。

      “便算如此,他也不必这么着急离开,好歹养几日伤罢……”阿力闷闷说着,忽然觉出几分不对,猛一抬头,“阿哥那两个手下呢?他们也走了?”
      阿三一怔,却不答话,只是不住摇头叹息。

      下一刻,阿力已转身往东边奔去。
      留下阿三一人,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微微出神,良久,方才淡淡笑了,“葛征、丁零,阿力他……真的长大了。若是当年,我也有他这般的勇气……”
      他没有说下去,怔愣片刻,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径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

      阿力沿着马道直奔出十来里路,仍不见展昭身影,不由有些着急,暗想他重伤在身,应当走不远才是。正待调转马头往回找去,忽听得东边一处土坡后面传来几声呼喝,阿力心头一颤,忙向那边行去。

      绕过土坡,便见数十骑黑甲武士列阵而待,正是他在栖霞镇外曾见过的那队侍卫亲兵。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人,赫然便是展昭。
      “展……展大哥!”阿力又惊又喜,提气大喊了一声。

      展昭身形一震,慢慢回过头来,就见阿力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径直挡在自己身前。
      一股暖流倏然注入心底,他嘴角微弯,露出一丝笑意,复又叹道,“阿力,你不该来的。”

      阿力没有答话,只仰脸看着为首的那两人,“你们还是要杀他?”
      魏利旁卒策马上前一步,沉声道,“王命在身,阿力兄弟,对不住了。”

      少年冷笑一声,“兀卒既已答应放他离去,又派你们前来追杀,这等行径不算可耻么?”
      麻祖邱仁与魏利旁卒对视一眼,也无心去追究他这般犯上之言,只道,“兀卒有令,待展昭将统领骨灰送回居延后,若未死于统领亲人手中,则就地诛杀,阻拦者……一律同罪!”

      “一律同罪……?”阿力慢慢重复了一句,眼中满是鄙夷,“兀卒大概早就看我们怛名部不顺眼了罢,又何必费心找这些罪名理由?”
      他这话太过直白,直刺得两人抬不起头来,麻祖邱仁皱眉道,“阿力兄弟,看在统领的份上,只要你们不插手,我们绝不与怛名部为敌。”

      阿力不语,半晌,方才一字一句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乖乖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死在这里?”
      他的语调愈发冷然,“就像几天前,你们看着他一个人流血流汗,拼死守护那株娑弥宁露一样么?”

      麻祖邱仁老脸一红,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魏利旁卒见他决心已定,也不再多言,只阴沉着脸挥了挥手,身后的黑甲骑兵随即齐刷刷踏前一步,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阿力,这不是你的战场,回去吧。”展昭忽然轻声道,“你还有你的族人们,不要任性。”
      少年一咬嘴唇,倔强地不肯回头,“展大哥,我知道你不肯连累我们,才会一个人离开。可我们怛名部绝没有不顾道义、贪生怕死之人,若我今天回去了,大概这辈子我都会瞧不起自己的。”
      “……换做是阿爸、阿哥,他们一定也会做同样的决定。”

      展昭怔愣了一瞬,眼里带上几分笑意,“他们都会为你骄傲的。”
      阿力持刀而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步步逼上前来的黑甲骑兵,“展大哥,今夜只要我未倒下,就绝不会让你死在这些人手里。”

      他话里自有一种如铁的坚决,教人不能不相信,也不能不拜服。
      展昭看着少年的背影,轻轻一叹。

      “阿力,多谢。”
      下一瞬,他忽然出手点住了阿力的穴道。

      “展大哥?”少年惊了一跳,才刚唤了一声,就见展昭撕下一片衣角,轻轻蒙住他的眼睛,取过他手中的刀,随即一掌将他稳稳送了出去。
      “展大哥!”阿力立时明白展昭要做什么,连连大喊起来,无奈穴道被制,半分也挣动不得,直令他心急如狂。

      “阿力,借你阿哥的刀一用。”展昭朗声一笑,而后缓缓举刀。
      他虽然重伤在身,面色苍白,身形却依旧卓然挺拔,那般一往无前的气势一时震慑住那些黑甲骑兵,令他们犹疑不前。

      魏利旁卒一咬牙,用番语说了句什么,骑兵们顿时鼓噪欢呼,一齐大吼着冲了过来。
      这片小小的山坡立时陷入混战之中。

      ***************************

      阿力独自立于乱局之外,只觉得整个人似被火烤,一息一刻都是难熬。他眼睛被蒙住,看不见任何情形,只听得一片马嘶、呼喝和刀枪交错之声,还夹杂着许多闷哼和坠地声,却始终不曾听见展昭的声音。
      便在这手足无措的茫然中,阿力忽地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

      阿爹说他心脉、肺脉皆受过重创,万万受不得寒,可他跳下山顶冰湖为自己寻回短刀,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蜿蜒的血迹。
      阿三说他旧伤未愈,撑不得太久,可他费尽心力寻到娑弥宁露,却带着满身伤痕不眠不休赶回居延为阿曼姊治病。
      他说自己漂泊了这么久想回家了,可他选择扛下那致命的一刀,掷出断剑保护阿哥和自己时,从未有一丝犹疑。

      许多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阿力脑海中闪过,一个跳到另一个,明明纷乱无序,却像散落的珍珠终于连成一串,慢慢变得清晰而分明。
      “展大哥……”他在心里默默唤了一声,眼眶终是一点点地湿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喊杀声却渐渐淡去,直至一切都安静下来。阿力心头狠狠一颤,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良久,方才听见魏利旁卒沙哑的声音,“展昭,你以重伤之身还能拼到这般地步,我敬佩你是个英雄。只是如今败局已定,你……”

      他顿了片刻,方把话说完,“你已无力再战,还是自行了断吧。”
      听得这一句,阿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不禁嘶吼出声,“你们若敢逼死展大哥,我怛名昔迎以性命起誓,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魏利旁卒却似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双眼只盯着浑身沐血的展昭,看他慢慢抬起头,又艰难地站起身来。
      麻祖邱仁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展昭,你这……又是何必?再抵抗下去,也不过是徒增许多伤口罢了……”

      他原本因怛名丁零之死而极为痛恨展昭,但这一路跟着展昭到了居延,看他几番出生入死,只为完成统领的心愿,那愤恨的心情倒渐渐淡了。及至摘曷阿爹将比武时的情形解释清楚,他更暗暗对这人生了几分敬佩之心。如今见展昭被他们逼入死地,竟觉得有些凄凉起来,忍不住拿眼瞧向魏利旁卒。

      魏利旁卒却与他这个弟兄性子大不相同。他知兀卒一贯心狠手辣,绝不会容忍展昭活着离开西夏,当此展昭力竭之时正是完成这个任务的最佳机会,必不能放过。想罢,他翻身下马,抽出佩刀,缓缓向展昭走去。
      “大哥!”麻祖邱仁一惊,随即在魏利旁卒警告的一瞥中垂下头来,不再言语了。

      魏利旁卒正待持刀上前,忽然听见一阵喧嚣由远及近。他转头一望,便见许多人举着火把驱马往这边赶来,竟皆是怛名部的族人们。

      黑甲骑兵们顿时紧张起来,虎视眈眈地将手中长枪对准了围拢过来的人们。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下马走上前来,冲他们摆摆手,沉声道,“放心吧,我们不是来宣战的。”

      “阿爹!”阿力听出摘曷老爹的声音,才唤一声,阿三已帮他拍开了穴道。他踉跄了一下,一把扯下蒙眼布,向展昭看去。
      只看一眼,阿力的心便狠狠揪了起来——那人全身皆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以刀支地方才勉强站着,满是血污的面上,一贯清亮透澈的眼神几近涣散,显然在凭最后一点意志保持着清醒。

      魏利旁卒冷冷地盯着怛名摘曷,“我等奉王命诛杀宋贼,你们这般架势倾巢而出,是要公然抗命么?”
      怛名摘曷面色平静,似是完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并非抗命,而是请求。”

      “请求?”魏利旁卒皱起眉头,就见摘曷右手握拳放在胸前,微微低头,“我以怛名部全体族人的名义,恳请你放过这个人。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勇士,更是我们值得信任的朋友。”

      “朋友?”魏利旁卒冷笑一声,双眉一扬,“他可是宋国的武将,战场之上也不知有多少弟兄死在他手上,这样的人也能称为朋友?”
      “战场之上,孰是孰非,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定论的。”老人摇摇头,饱经沧桑的眼中满是坦然,“敌国的勇士,也一样令我们敬重。”

      魏利旁卒眯起眼睛,怒道,“莫要忘了,你的孙子,怛名统领可是因他而死!”
      怛名摘曷抬眼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更知道,他是丁零舍命相护的兄弟,是几次救下阿力和阿曼的恩人。”

      这句话落下,一时间无人再说话。
      麻祖邱仁看着对峙之中的两人,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为什么他们千方百计要复仇的,却是真正应该复仇的人千方百计想保护的那个人呢?

      魏利旁卒沉默半晌,终于阴沉沉地开口,“若我不答应你们的请求呢?”
      阿力忍不住踏前一步,怒目而视,“你且看今日可能再动他分毫!”
      “为了一个宋人,你们怛名部真敢造反么?”魏利旁卒一扬手中长刀,大喝一声,身后骑兵们立时踏前一步,齐齐呼喝起来。

      怛名摘曷拍拍阿力的肩膀,示意他退到一旁,待所有人安静下来,方才悠悠道,“十二年前,嵬名曩宵初继夏国公位,野心勃勃征伐四方。那时怛名部虽已归顺,到底因勇猛善战而为他所忌惮,终至起了灭族之心。那一战,怛名部死伤上千,退守居延,你们兀卒却也未能讨到好去,两万大军只残存一半,不过惨胜而已。”

      在这样的夜里,听一位老人讲起满布血色的往事,众人都有种悚然而惊的感觉,个个屏气凝神,连夜风也凝固成一截截枯朽的树枝,格拉格拉地抖动着,不免更增凄凉。

      “十余年来,怛名部在居延海边不问世事、休养生息,但祖先留在我们身体里的热血,从未冷却!”
      怛名摘曷静默片刻,一双眼缓缓扫视过四周的人群,“除去老弱,怛名部跨得上马、拎得动刀的族人尚有二百五十一人,他们都在这里。”

      “我们厌恶争斗和流血,却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朋友死去。”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悲凉,又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决然,沉进每个人心中。
      “若必得一战,怛名部人人力拼到底,生死与共,绝不退缩!”

      阿三悄悄抬手一抹眼睛,走到怛名摘曷的身边,“错了,是二百五十二人。”
      摘曷愣了愣,转脸看他,随即舒眉笑了,“欢迎回来,宝弥族宁。”

      阿三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抬眼看向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们。
      怛名部的族人们也都聚拢过来,无声地组成一道铜墙,似是可以挡住任何呼啸而来的铁流。

      “摘曷阿爹。”便在这紧张到一触即发之时,一声轻唤蓦地打破了整个夜空的肃杀。
      众人皆是一愣,视线投向正处中央的展昭,就见他微微喘息着抬起头来。
      “为展昭一人,牺牲掉整个部族的安宁,值得么?”

      怛名摘曷不答,只是微微一笑,拍拍自己的孙儿,“阿力,值得么?”
      少年一扬眉,声音清脆响亮,“有些事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应不应该。”
      他直直注视着展昭,面上多了几分珍而重之的神色,“这是……展大哥教我的!”

      展昭微合了眼,唇边逸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若怛名部再有人因我而伤亡,展昭又有何面目去见丁零兄呢?”
      言罢,他单膝跪地,一字一句郑重道,“展昭此心,恳请诸位成全。”

      “展大哥!”阿力身子一震,便想扑过去将他扶起,只是才刚迈出一步,又硬生生止住了——他看到了展昭的眼神,便知什么也阻挡不了这人的决心。
      怛名摘曷长叹一声,看向展昭的眼中满是痛惜,“傻孩子,你真是……太固执了!”

      魏利旁卒忽然一挥手,示意骑兵们退下,“既然怛名部不插手,我等便无须以抗命论处。”
      他慢慢踱过几步,抬眼看向展昭,“现在,这是我们之间的恩怨了。”
      他已知若当真与怛名部交手,以己方战力,并无全胜的可能,便借机拿话堵住,再谋后手。

      展昭适才一番动作又扯动了伤势,嘴角血迹斑驳刺目。他勉力站起身来,半晌,方才立定了,吐出几个字,“展某奉陪。”
      “好!”魏利旁卒等的便是这句,当即一扬长刀,“既如此,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咱们比试一场,你若输了,就把命留下;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走!”

      阿力忍不住怒气勃发,“乘人之危,太卑鄙了!”
      麻祖邱仁也看不过去了,在一旁讷讷道,“大哥,你倒不如一刀杀了他罢。”

      魏利旁卒却浑不理睬他们,只瞧着展昭,“如何?”
      展昭点点头,气息似乎愈发微弱,“好。”

      阿力正想冲上去,忽见展昭微侧过脸,对他摇了摇头,“阿力,相信我。”
      “展大哥……我当然信你,可是……”少年咬了咬下唇,后面的话竟难过得说不出口。

      阿三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他既这样说,那便好好看罢,莫要辱没了他这般英雄的气节。”
      阿力一双手捏紧了又放,放了又捏,终是缓缓垂下头来。

      魏利旁卒既已下定决心,自然务求一击必中。他素来谨慎,虽然展昭重伤濒死,仍不敢轻视于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虚晃几招又旋即闪开。
      展昭起初还勉强能够挡上一挡,半炷香之后便耗尽气力,再躲闪不得,任那刀风在自己手臂上割开一条鲜红的口子。

      如此折腾几番,魏利旁卒只管往展昭持刀的手臂上招呼。直待他半边身子已被血染透,魏利暗忖他再无力反抗,当下逼进到近旁两三步的距离,展昭仍没有任何反应,似是已经放弃了所有挣扎。
      见他这般惨状,众人面上皆是悲愤之色,连麻祖邱仁也不忍再看,默默转过头去。

      魏利旁卒见他右臂软软垂下,虚弱得几乎连手中的刀也拎不起来,终于放下心来,眼中露出几丝同情,“可叹你纵是忠义无双,最后仍落得这样一个结局。来世但愿你只做一个平凡人,莫再卷入这纠葛纷争之中。”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正待一刀了结了展昭性命,却忽然惊觉一道利风迎面袭来,忙下意识地举刀去挡。随后便是“咔擦”一声脆响,那刀竟如木棍一般断为两截。
      魏利旁卒心下一凉,再抬头时,就见展昭不知何时已换成左手持刀,明晃晃的刀锋正指在眼前。

      “大哥!”麻祖邱仁大惊失色,眼见展昭手中金刀离魏利旁卒脖颈不过一寸之遥,正待猛扑过去相救,又不敢轻举妄动,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魏利旁卒自知必死,却没了慌张神色,只道,“想不到你强弩之末,竟仍有这般能耐,怪道兀卒必要杀你才肯放心……我死在你手里,倒也不冤。”

      他微微一哂,昂首道,“不过即使你杀了我,也走不出大夏!动手罢。”
      展昭抬眼看了看闭目等死的魏利旁卒,轻轻摇头叹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甚么?”魏利旁卒有些莫名,却见展昭慢慢放下手臂,将刀递给了自己。
      “我只是想回家啊。”他喃喃道,大口大口的鲜血一齐涌出,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下来。

      魏利旁卒看着展昭用最后一丝气力,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走去。明明是随时都会倒下般的无力和虚弱,却因心中那份执着而显出一种不可战胜的纯粹,至真至简,至情至性。
      他终于在这样的纯粹里低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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