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风冢》今天好

1、青城

　　青城有大风，经年而不止。

　　呼啸的风沿着青色的石壁划过，每一块岩石都光滑温润，像是被漫长的时光打磨过。它有着漫长的生命，与风一同出生，将要连同风一起老去。

　　和乐微微张开翅膀，并不扇动。只是任由风，把她带到每一个能触碰到的角落。她的翅膀很美，天青色的，像是从天空深处萃取出来的颜料涂抹成辽远深邃的海，翅尖上有绒绒的毛，在风中打着小旋儿，看起来天真可爱。

　　她热爱风，风是她的生命。她享受大风从身边狂呼而过的感触，也喜欢微风在耳畔的低语。风是跳动的生命。

　　她无法想象会有地方的风会停止它的呼吸，永远安静，就像死亡。风是流动的，奔涌的长长久久。

　　空气中有湿润的青草的气息，被风带来干净的清新。像是透明的青绿色薄荷般的气流，穿过鼻息，托起青城那些张开翅膀的人，让他们去所有想要的地方。和乐眯了眯眼，她的眼神中有种狡黠的聪慧，半阖了眼后却显得惬意和慵懒。

　　风渐渐小了，和乐停了下来。破碎的青石块散作一团，凌乱地堆砌，像是毫无预兆的崩塌。它们像是被时间和风抛弃，尖锐的粗砺的边缘保留着最初时破损的模样。这里是青城的禁地。没有人愿意来到这里，这里没有风，它是风的墓地。陷落的石头上模糊地刻着:风冢。

　　一位女子立在风流动与静止的边缘。

　　“妈妈！”和乐向那位女子跑去。这里风的流动凝滞而艰涩，和乐感觉自己像是一位细小的游鱼，在逆流的河中奋力前行。她感到窒息，沉闷的空气，没有风，就连梗在鼻息间的呼吸也是一种艰难。

　　“妈妈？”和乐有些困惑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妈妈的眼神很远，像是透过废墟看到遥远的过去，或是未来。她像有一种虚幻的缥缈，明明此处几乎没有风，但她却像要乘着风飞走，再不归来。

　　和乐心中一慌，紧紧地攥住女子的衣袖，手心湿漉漉的。

　　女子底下头，抬手摸了摸和乐的脑袋。她的眼睛像是深色的潭水，沉淀了年岁的故事。和乐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相似的眼，碧色的，晶亮透明的眼，不同的是和乐更年轻、飞扬，有着少年的锐气。

　　“和乐。”女子声音温和柔软，在无风处闷闷地有些钝涩，“不要好奇，不要轻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留住在此处。但你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和乐心中茫然且不安，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和她说这些话，她盯着妈妈，手里却是越攥越紧。她轻轻地问道:“你会走吗？妈妈。”

　　女子蹲下身，把和乐轻轻地拢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脸蹭了蹭她的脸蛋。

　　青城有古树，预言知天命。

　　和乐蹲在树根上，阳光刚好披在她身上，暖融融的，抬头，淡金色透明的阳光让她的眼中光亮点点:“树爷爷，我能看看我的未来吗？”

　　树木很粗，要二十来个人绕成一圈才勉强能合抱得住，树皮粗糙层层是时间的痕迹。树上有数十枚果子，介乎于青色和黄色之间，有短短的细小绒毛，果子如刚出生的小婴儿般大，在树叶的掩藏下摇摇晃晃。和乐的目光落在这些果子上，她知道这些果子里藏着过去和未来的秘密。

　　和乐说完话后，古树晃动了一下枝叶，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不——可——”古树的声音低沉，也许是因为巨大的缘故，他的声音拉得很长，像是在四面八方回响，一圈一圈地砸进耳朵中，“天命——不可泄——”

　　“树爷爷，求你了。”和乐扇动翅膀，借风之力浮飞起，立在树枝上。她最近不知怎么的，总是想起风冢边妈妈说的那些话。

　　难道说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越是这样想着越是感到不安，跳动的心脏简直按捺不住。

　　“不可——”回答和乐的还是这句话。

　　和乐不开心地在树干上跺了跺脚，跳下去飞走了。

　　她飞得很快，又很委屈。她实在是很担心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风挂过脸庞，却是让人安心的疼痛。

　　她突然看见了边上的一只大黄狗。这只大狗已经好几日都等待在这儿了。

　　怎么又是这条大狗。和乐有些气恼，她仿佛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狗的恐惧和厌恶。

　　大黄狗正歪着头看她，他的眼神湿漉漉的，天真又无辜。和乐目不斜视地加速从他身边飞过，大黄狗喉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竟也追了上来。和乐越飞越快，大黄狗也越追越快。

　　猛然间，和乐停了下来。

　　前方是界。此处的风变得细微，即使是奋力扑扇翅膀也难以带动风，让它变得更大。

　　青城有训:青城子民不得出界。

　　千百年来无人知其缘由，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遵循了这条法则。和乐也是。

　　在她停下来的空当，那只大黄狗猛然扑了上来，对着和乐一顿猛蹭，毛茸茸的尾巴拼命摇晃。和乐嫌弃地把他推开，但他又晃着脑袋凑了上来。

　　和乐站起来往回走时，突然闪现了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能出出界呢？

　　这个念头最初只是一瞬间的迸发，就像石头碰撞出的火花，但越是走着，就越是奇怪。

　　为什么没有人想要出界呢？界外面是什么？它，是那个造成不安定的因素吗？和乐恍恍惚惚地走着，大黄狗跟在她身边，时不时抬头看看她，眼中满是困惑。它长开嘴巴又合上，最终只是发出了低低的轻吼。

　　入夜，和乐躺在风间。夜晚的风温温柔柔，像是青城的摇篮，包裹着它的子民轻轻地晃。和乐睡不着，翻来覆去，总是想到一些过去发生的事。

　　青城的人以自己的翅膀为傲，他们从风中出生，又在风中老去。风能带来很多讯息，青草的清新，野花的芳香，糖葫芦的香甜，大人的呼喊，儿童的嬉闹，那些气味在记忆里飘散，漫天飞舞。那些声音在风中游荡，遥远又悠长。似乎真的有青春停留，永恒常驻，但是不是的。记忆力有一个温和的男人，他有一双宽阔有力的手，那双手停留在头上时总能感觉到无言的安心与温暖。他有一对美丽强壮的翅膀，他会飞得很高很高，带着她看青城被风佛过的城墙。

　　后来，他消失了。

　　和乐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父亲的事了，现在却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终于，她起身，飞到古树下。夜色已深，如一片浓墨。树上的果子发着莹莹的光，像是小小的柔和的小月亮，在暗夜中愈发分明。树叶随风微微摇动，像是在微风中的酣眠。

　　和乐抿了抿嘴，张开翅膀飞到树上。她伸出手把果子抱在怀里，蹬着腿向后拉扯。古树似是被惊醒，树叶哗啦啦地作响:“你做甚——”他一向平板无波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不可——”

　　和乐回道:“树爷爷，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的事，还有妈妈担心的是什么。”

　　“天命定之——不可违——”古树的树根像是有了灵性一般，蜿蜒灵活如长蛇扭动，想要截住和乐摘果子的动作。

　　和乐有点着急了，但又不想伤到古树，只得抱着果子扭动着身体。她抱着果子的力道越来越大，最后听得“咔擦”一声，那枚莹润闪耀的果子竟开裂了一道缝，乳白色的微微发亮的汁液顺着果壳流了下来，刚好在和乐的唇边，她下意识地把汁液都咽了下去。

　　她没有看到树上的其它果子在她摘下这一枚果子的时候，突然间碎裂开来，漫天飞舞着宛如萤火般点点闪耀的光，光点在空中飘散，最终消散在黑暗里。

　　大火，熊熊的烈火，漫天的鲜红遮蔽了双眼。

　　炎炎灼灼，沸沸腾腾，如浴沸汤之中。呼吸是如此的困难，每一口都烧灼入肺。和乐曾以为没有风就是痛哭的极致，却不想还有更甚。每一阵风吹来，都带起更大的火，把更远处都染成一片火海。

　　天地一片血红，大风不息止，把烈火带向每一个可以吹遍的角落。那些曾经令人愉快的风像是面目狰狞的巨兽终于脱下了以温柔和美好修饰的面具，露出了它的表象。

　　大风吹过的，是青城的叹息和悲哀。

　　眼前终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