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花无痕

14、第 14 章

　　清晨，月牙儿拎着一只食盒一路往家辉院中来。一进院子就见冷月蹲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把芭蕉扇扇炉火煎药。月牙儿走近才发现冷月有些心神不属，竟然连她走到跟前都没有发觉。
　　“冷月。”月牙儿拍拍她的肩膀唤道。
　　冷月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发现是月牙儿，顿时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来了？”
　　月牙儿提起手中的食盒答道：“老太太让我给二少爷送几样他爱吃的点心。”
　　冷月叹息了一声接过来不语。
　　“今儿可好些了么？”月牙儿往里面望了一眼低声问道。
　　冷月摇摇头，“白天就那样呆坐着，不说话也不动。一到晚上就哭闹个不停。”
　　月牙儿虽然怨恨家辉当日的无情，可听了这话也不禁生出怜悯之意，沉默了半晌道：“他也怪可怜的……”
　　冷月垂头不语。
　　“珊瑚死了，二少爷也疯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冷月抬起头，目中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也不知道珊瑚姐姐看了他今天的样子会怎样？可还会恨他薄情么？”
　　月牙儿轻轻摇摇头，“珊瑚姐姐那样善良的一个人，纵然当日再怨恨他，只怕这时候气也消了吧，也许看了他反而难过也不说定。”两人沉默了半晌，月牙儿忽然问道：“你说，这世上可真的有鬼么？”
　　冷月凄然一笑，“有鬼的是人心。”
　　月牙儿点点头，“倘若不是他负了珊瑚姐姐，今日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冷月叹息一声，“人已经这样了，便是有什么恩怨，也都该消散了吧。”
　　月牙儿心一酸，“让你服侍一个疯了的人，可是辛苦了你了。”
　　冷月遥遥头，“原本就是我该做的。”
　　月牙儿一怔，笑道：“怎么就该是你呢？要不是老太太一句话，你也不用在这里了。你再煎熬几天，我一定求了老太太弄你回来。”
　　冷月摇头，望屋内看了一眼，幽幽地道：“总要等二少爷好些了，我也才能走的安心。”
　　“你心地实在是太好。”
　　冷月看了看月牙儿，欲言又止。两人这样呆站了半晌，忽听见药扑了的声音，冷月忙拎起药吊子，将药倒在碗里。转而对月牙儿说道：“里面坐吧。”说着引着月牙儿进来，又让座，“你且先坐，我先服侍二少爷吃过药。”
　　月牙儿答应着，“你先忙吧。”就见冷月端着碗在家辉床边坐下，拿了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家辉也不知道张嘴，一勺子药倒有一半都顺着嘴边淌下来。冷月也不烦躁，将药汁擦去，又喂下去，如此这般，好半天才将一碗药喂完。
　　月牙儿见状叹息道：“也真是难为了你。”
　　冷月淡淡一笑，将药碗放在一边，自己到月牙儿身边坐下。
　　“我来了这半晌怎么没见二少奶奶？她不过来瞧瞧么？”
　　冷月摇头，“前几日还每天都过来瞧瞧。那次她不提防，穿了件洋红色的褂子来，二少爷一见立刻就发了疯，他原本是最见不得红色的，什么杯子茶碗，能抓到的东西都扔了过去，好悬没砸伤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哭了整整两天，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
　　月牙儿接着道：“老太太那本她也好些日子没有去请安了。老太太体谅她丈夫生了病，也没有怪罪她。担心她想不开，今儿一早还打发人去接亲家太太去了。”
　　冷月垂下头，想到丹凤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心中也不禁生出愧疚来。

　　却说陈家太太歇着丫头乘着车子来到谭府。大奶奶二奶奶等人听到通传都忙来到正门迎接。陈家太太一早听到风声，心中也是万分焦急，然而面上却不好露出来，只得先去见老太太。两人见面勉强寒暄了几句，分位坐下。
　　老太太流泪叹息道：“万不曾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家辉好好一个孩子居然变成了这样……带累你们家丹凤受苦！真是对不住亲家你。”
　　陈家太太抹着眼泪道：“老太太快别这样说，这都是孩子的命！我们也不敢埋怨的。再者，家辉还年轻，没准过些日子病就好了也说不定。”
　　“你这样明事理的人，倒叫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也罢，想来你心里也焦急，还是先去看看丹凤吧，这些日子她可是受了不少委屈，你也好好劝解劝解。”
　　陈家太太忙站起来道：“这个是自然。”
　　“大奶奶，你带亲家太太过去吧。”老太太擦擦眼泪吩咐道。大奶奶答应着，引着陈家太太一路往家辉院子里来。
　　丹凤听到母亲前来，哭着迎了出来，母女两人抱头一顿痛哭。大奶奶站在一旁也抹了一通眼泪。直哭了好半晌，大奶奶擦擦泪道：“我在这里你们也不便宜，我且先去。你们母女两人好好聊聊吧。”
　　陈家太太哽咽着谢过了。母女两人携着手往屋里来。到了屋里，不待陈家太太坐定，丹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痛哭道：“娘，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陈家太太哭着挽起丹凤，道：“娘知道你受了委屈了……家辉如今到底怎么样呢？”
　　丹凤泣道：“他如今谁都不认得，只是疯疯癫癫！”陈家太太听了心里更觉酸痛，挽着丹凤的手道：“走，我们去瞧瞧。”
　　“瞧了也是那个样子。”嘴上虽这样说，然而还是同母亲一同往家辉房中而来。小红与冷月两人都在房中，见亲家太太跟二少奶奶来了，忙都迎了上来。
　　陈家太太挥挥手，“也不用多礼了，带我瞧瞧家辉去。”
　　小红无奈地引陈家太太来到家辉面前。家辉犹如没有看见陈家太太似的，仍呆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窗外。
　　陈家太太颤声唤道：“家辉，家辉！”
　　家辉仍然头也不回。小红看不过去，走上前去，拉拉家辉的衣袖道：“二少爷，亲家太太来了！”
　　家辉这才慢慢转过头来，看了亲家太太一眼，啊了一声，对陈家太太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陈家太太看他这个样子，人虽然痴痴的，却不疯闹，心中定了几分。丹凤却哭道：“娘，你看他啊。”
　　陈家太太拉过丹凤的手劝道：“他固然是呆呆的，却不疯不闹。依我看，只要好生调养，也未必便不能痊愈。”
　　丹凤闻言大悲，“不疯不闹？他还不疯不闹？不信您瞧瞧！”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块红丝帕一把丢到家辉怀中。
　　冷月大惊，“二少奶奶，使不得！”
　　然而已经迟了，家辉只觉得什么东西丢在自己怀中，再一看却是一块红色的手帕，顿时心神大乱，忽地跳起来满屋乱窜不住地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冷月又气又急，忙奔上去一把抱住家辉，“二少爷，没事的，没事的！”然而她一个弱女子哪里压制得住一个疯了的人，家辉用力一挣便已挣脱，拼了命地跑了出去。冷月与小红忙一边喊一边追了出去。
　　这突如起来的变化登时让陈家太太目瞪口呆。丹凤早已是跌坐在地上哭得痛不欲生。陈家太太流着泪将丹凤拉入怀中，放声大哭，“我可怜的儿啊！”
　　丹凤抽泣道：“这样的日子让我可怎么过啊！”
　　陈家太太流泪着，“这又有什么法子，女人本来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了能哀叹一声命苦还能怎样呢？”
　　丹凤柳眉倒竖，脸上犹有泪痕，“为什么就要认命呢？倘若当初是我自己选得这门婚事，我便是落到今天这样的田地也没有半句怨言！”说着哽咽起来，“究竟是你们给我定下来的，这时候反倒让我认命……”
　　陈家太太跺脚道：“你是在怨我们了？”
　　丹凤哭道：“我不是埋怨你们，只是你们怎么能这样狠心，放任我不管不问的呢？”
　　陈家太太叹息道：“不是我们不管不问，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你是谭家的媳妇，你让我怎么管，怎么问呢？”
　　丹凤决然道：“这个谭家的媳妇我不做便罢了！总不能我大好青春就陪一个疯子葬送了！”
　　陈家太太大为惊愕，“天啊，你说什么呢？这哪里是女儿能说出来的话？什么叫谭家的媳妇你不做了？这也是由得你的么？”
　　丹凤自怀中拿出一张报纸递到陈家太太跟前，“徐志摩都离婚了，为什么我不能？如今都是民国了，自然是婚姻自主！”
　　陈家太太跌坐在椅子上，满面都是惶恐，“天啊，‘离婚’，‘婚姻自主’！你真的是疯了！”
　　“疯的人不是我，是谭家辉！”说着又跪到陈家太太面前，“娘，您是我的亲娘，您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求您去跟谭家的人说一说，让我跟家辉离婚吧。”
　　陈家太太一把将丹凤的手推开，怒道：“简直是胡言乱语。自古只有丈夫休妻子的，哪里有妻子休丈夫的？当初真是不该让你读什么书，竟学了这些混帐东西！”
　　丹凤颤声道：“这么说您是不帮我了？”
　　“自然是不帮！”
　　丹凤猛然站起来，自袖中拿出早就藏好了的剪刀愤然道：“既然这样，我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拿着剪刀便往胸口刺去。陈家太太大惊失色，忙死命夺了过来，丹凤见寻死不能，跌坐地上痛哭起来。
　　陈家太太犹自心惊肉跳，想不到丹凤竟然倔犟到这等地步，心也不由得软了下来。哀声道：“你可知道，一旦离了婚，人家都是要瞧不起你的。你日后只怕也难再嫁得出去了！你在这里，虽然苦些，然而公婆怜你，娘家又可护着你，却没有这些委屈。”
　　丹凤摇头泣道：“我宁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愿同一个疯子过一辈子！”
　　陈家太太见再难相劝，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我就同亲家说说吧。只是日后你莫后悔才好！”
　　“我自己定的事情，自然不会后悔。日后也绝不埋怨爹娘就是了！”
　　陈家太太点点头，“这事情还得容我跟你爹细细商量一番才行。你也别焦急，再忍耐个几日吧。”
　　丹凤用帕子抹着眼泪道：“自然是要爹来出面的，倘若这事情不成，我也只好去死了……”
　　陈家太太闻言不禁慌了起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我跟你爹就是拼了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办成你这件事情！”
　　丹凤缓缓在陈家太太面前跪下道：“女儿的性命就在爹娘你们的手上了。”
　　陈家太太叹息着扶丹凤起来，两人细商量了一番，定了计策，这才来见老太太。陈家太太叹息道：“真是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到这个地步。丹凤也消瘦多了，见了我也只是哭……”说着泪水便流了下来，“这孩子心里头苦啊。”
　　老太太叹息道：“可怜丹凤这孩子了！”
　　陈家太太见老太太面露同情之色，于是道：“我想接丹凤回去住几天，这两天正好她两姨家的表姐妹们过来了，陪她聊聊，她心里也能宽慰些。就是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
　　老太太闻言颔首道：“自然无妨，回去住几天也好，只当是散散心吧。”
　　陈家太太大喜，忙地站起来道谢。两人又聊了会家辉的病，陈家太太这才带着丹凤□□回去。

　　清晨，朝雾刚刚散去，正是鸟语花香的时候。往日老太太院子里早该是欢声笑语集成一片了，然而这日却异常地寂静。几个小丫头偷偷摸摸地蹲在窗脚下，只听得屋内老太太沉缓而震怒的声音：“我活了六十多年，经过光绪，宣统两朝皇帝，便是民国也经历了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屋内坐的是谭家一家人以及陈家老爷跟太太。
　　陈家太太闻言羞惭地垂下头，直过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事委实是我们陈家的不是。只是丹凤她也可怜……”
　　大奶奶冷笑道：“亲家母，若说可怜，自古那些守寡的女人哪个不可怜？可是从来也只有守寡的道理，没有改嫁的道理！更何况家辉如今还好好的活着！你也是旧户人家里出来的小姐，如今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说劝解教导自己的女儿，反倒来婆家说什么‘离婚’，真是……”大奶奶说到这里，顾到陈家太太的脸面也就停住了话头，只是连声冷笑。
　　陈家太太流泪泣道：“若说道理，我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是我就得丹凤这一个女儿，眼看着她寻死觅活的，我这个做娘的哪里狠得下这个心？”说着起身在老太太面前拜倒道：“求老太太就成全了丹凤吧！”
　　老太太又气又急，“你这是做什么？大奶奶，还不把亲家扶起来？”
　　陈家太太死活不起来，哭着连声道：“求老太太成全了吧！”
　　老太太见状暴怒，“真是岂有此理！”
　　大爷缓缓转过头对陈家老爷说道：“你我两家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不是我们不答应，只是，要是我们答应了，那可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了！咱们谭家丢不起这个人，也不容得去丢这个人。”
　　陈家老爷叹息道：“您说的这个我怎么能不明白？怪只怪我生女不孝！唉——”
　　一时间话便僵在这里，老太太盛怒不已，拂袖转身往内房而去。玉芳见了，忙跟上去，就见老太太气冲冲地往榻上一坐，玉芳含笑沏了一碗茶亲自端到老太太跟前来，柔声道：“老太太可别生气了，再气坏了身子……”
　　老太太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忿忿地说道：“我怎么能不生气？这陈家委实糊涂！”
　　玉芳叹道：“陈家确实有些无理，不过丹凤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的就……家辉又是那个样子……”
　　老太太瞪着眼睛道：“你怎么反倒帮着陈家说话？”
　　玉芳忙笑道：“我怎么会是帮着陈家呢？其实真的离了也未必不好，且不说别的，单说前几日家辉犯病的事情……”玉芳说到这里低了声音，“她的心也不在家辉身上，要是像前几天那样，家辉的这病只怕是……”
　　老太太闻言心中一动，慢慢点点头，“这话也有道理，不过，离婚这样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容我慢慢想想……”
　　“这个是自然。”玉芳附和道，见老太太无语，于是退了下去。老太太沉思了片刻，命人将大爷唤来道：“我想了想，丹凤这丫头还是不能留在谭府。有她在，家辉只怕是没有宁日。既然陈家也想断了这门亲事，索性就来个顺水推舟。不过说什么离婚，那可不行！要走也只得是咱们谭家休了她。”
　　大爷闻言顿时想到方才陈家老爷说到只要能退下这门亲事，不但要退回所有聘礼，且丹凤所有陪嫁一律不取回，不由得颇为心动。于是附和道：“老太太说的是，便是咱们休了丹凤，人家也会说是谭家仁义宽怀。”
　　老太太听罢露出笑容，“既然这样，这事就这样定了吧。”
　　“是。”大爷答应着退出，自去跟陈家老爷说。
　　老太太寻思了片刻，招手唤翡翠过来，吩咐道：“你跟月牙儿带几个妥当人去丹凤房里，把东西查点一下，登上册子。首饰细软搬到我房里，其他古董玉器之类的贵重玩意儿都收到楼上阁楼里。这几日乱，只怕有人手脚不干净，白丢了东西。”
　　翡翠忙答应着，招呼着月牙儿，精心选了几个老实妥当的人，按照老太太的吩咐往丹凤房里去了。
　　当日，由大爷代笔写下一纸休书，从此家辉丹凤两人男婚女嫁再无干系。陈家固然是赔了许多金银，却也心甘情愿。离婚风波至此了结。

作者有话说

　　汗～写到这里，发现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配角又开始抢戏了。可是不写不爽啊。郁闷……
开始写的时候以为月牙儿是第一女主，现在怀疑是冷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