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花无痕

1、第 1 章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晨晖自窗缝射入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大炕，上面并排睡着七八个女孩子。屋门口面盆架上摞着几个面盆，铁架子上还搭着几条半新的毛巾。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月牙儿一早便睁开了眼，见旁人都在熟睡，也就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轻轻动一下就惊醒了身边的女孩。月牙儿今年十四岁，家里排行第四，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家里实在是穷，养不起这些个孩子，娘一狠心，把三姐和小妹都陆续卖了人，这次终于又轮到了她。在穷苦人家，这也是平常事，也怨不得娘，谁让家里穷呢。娘也不容易，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因不小心碰碎了一只梅瓶被主人家赶了出来，父母早已亡故，只得依靠着哥嫂生活，只是哥嫂家也不富裕，于是大哥作主将她嫁了同村的一户农家，虽也贫寒，却也勉强度日。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爹前几年背石头砸坏了腰，如今是一点重活都干不了，每日介的汤药不断。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将来就指望他能有点出息呢。大姐今年十八，去年嫁到了刘村，夫家也是穷苦人家，指望不上她。二姐十七，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娘还指着能从她身上拿点聘礼呢。七妹太小，也卖不上好价钱。
　　月牙儿从小最是懂事，十四岁的年纪挑水打柴样样来得。眼看着家里断粮了两天，弟弟妹妹饿得直哭，娘愁得没有法子。村东头的李婶劝着，“我姐夫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管事，听说那家正缺几个丫头，你们家四儿又能干又标致，只要我去跟我姐姐说一声，断然没有不成的。不过人家要的是死契，就看你舍得不舍得了。”
　　娘抹着眼泪，“三儿跟六儿都给我卖了，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是死是活，我这个做娘的……”
　　“难不成你还眼看着你剩下的几个孩子饿死？你男人的病也还得治不是？”
　　娘恨恨地往里屋看了一眼，“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爹轻叹了一口气，两行老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月牙儿咬了咬牙，甩开帘子对她娘说，“娘，你就把我卖了吧！”
　　就这样，娘在卖身契上画了押，从李婶那里换来了二十块大洋。
　　月牙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身边一动，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小环也醒了，正眯着眼睛对她笑。
　　“你也醒了呀。”
　　“嗯，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睡不踏实。”
　　“咱们还是起来吧，一会别人也都起来，赶不上洗脸。”
　　“嗯。”小环答应着，两个人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好衣裳，走到门口轻声道：“李婶，开门。”
　　半晌才听得外屋有人起身的声音，李婶一边扣衣服的扣子，一边打开锁，说道：“都起了么？”
　　月牙儿跟小环一人拿一个面盆走了出来，应声道：“那几个还睡着呢。”李婶又重新将门锁上，这才领着两个女孩往院子里来，打了两盆水，放在井台上，说道：“快洗吧。”一时间两人已经梳洗完毕，里屋的剩下的几个女孩子也都陆续起来，屋子里开始嘈杂起来。
　　早餐是一人一碗稀粥，半块饼子，八个人一碗咸菜。
　　“李婶真是小气，不知道从我们身上赚了多少钱，早晨就给我们对付这个！”小环撅着小嘴忿忿不平地说道。
　　“比家里连粥都喝不上还不是好多了，快点吃吧。李婶说今儿要带我们过府里去呢。”月牙儿一边吃一边劝慰着。
　　“真是的。”
　　埋怨归埋怨，早饭还是要吃的。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已经将饭吃了个一干二净。
　　“姑娘们，上车了！”李婶在门口高声喊道。女孩子们慌忙地收拾起自己的包袱，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门外一辆大车正等着，车夫扬鞭喊道：“快点上车！”女孩们纷纷跳上车子，还未等坐闻，就闻得“啪”的一声，车夫已经扬起鞭子赶着骡子往城里跑去。
　　小环推推身边的月牙儿忧虑地问道，“你知道咱们去哪里么？”
　　月牙儿摇摇头，“就听说是城里的一个大户人家。”
　　只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是谭家。”众人回头一看，说话的原来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女孩，看年纪也不过是十四五岁，模样十分标致，然而脸上却始终像上了一层霜，再不肯多笑的。
　　“谭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那女孩却又不理会问话的人了。一旁另一个女孩接口说道：“听说谭家可有钱了，他们家光是使唤的人就有上百个！”
　　又是“呲”的一声冷笑，众人看看角落里的女孩再不说话了。过了一个时辰，车终于停了下来，李婶喊了一声，“下车了。”几个女孩陆续跳下车，看到眼前的景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朱红色的大门，高高的台阶，还有那门口站着的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让这些乡下来的女孩子们目瞪口呆。
　　只见李婶堆着满脸的笑上前对门房说道：“我是李家村的，麻烦你给李管事通传一声，说要的女孩子们我给带来了。”
　　那门房上下打量了李婶和几个女孩子一眼，点点头说道：“你等着。”说着往里面走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转回来说道：“你等着吧，已经去人说了。”
　　李婶笑着退下台阶，守着几个女孩。小环在月牙儿耳边轻声说道：“谭家好大的排场。”
　　月牙儿点点头，心里暗暗涌上一股不安。
　　又过了好半晌，只见里面走出来一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对着李婶招招手。李婶忙赶上前去，笑道：“我是李家的……”
　　那媳妇打断她道：“我知道，”说着打量打量月牙儿几人，点点头道：“跟我来吧。”李婶忙叫上女孩子们，一路跟着那媳妇往府里进去。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院中数不胜数的奇花异石，直看的月牙儿眼花缭乱。左一条长廊，右一个月门，全然记不住自己是怎么跟着走进来的。
　　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来到一所小小的院子，那媳妇对李婶点点头，李婶会意地带着女孩停在门口，那媳妇独自进去回话，不一会又出现在门口招手道：“李婶，齐大娘叫你带着姑娘们进去呢。”
　　李婶忙答应着，引着几个女孩子走进来。只见小炕上坐着一个四旬左右的女人，藏青色的夹袄，黑色的褂裙，手中正端着一碗茶轻轻地吹着，也不抬头，慢慢地喝了一口，这才将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对李婶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姐姐一家前几天已经被二老爷打发到河北去了，以后采买丫头这事归我管。这几个就是你说的那些丫头？”
　　“是，都是清白人家的孩子，没半点子毛病，您尽管的挑就是了。”
　　齐大娘犀利的目光把七八个女孩打量了一番，“跟他们家里人都说明白了？回头要是有人找上门来我可不依！”
　　“您尽管放心，都是死契。您瞧？”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子契书双手递了上去。齐大娘细细看过，点点头转身对那媳妇说，“先带了姑娘们下去，然后拿银子给她。”
　　那媳妇答应着领着女孩子们在厢房候着，自己径自去取银子，不多时捧着一匣子银元过来，道：“一个丫头五十块大洋，八个人是四百块。另有给你的辛苦费十块钱，一共是四百一十块大洋，你收好了。”
　　李婶瞪着眼睛说道：“怎么是一个人五十块大洋？说好了上房丫头可是一百块大洋。”
　　齐大娘冷笑道：“那是上房丫头，就你带来的这几个人也配作上房丫头？没得让人笑话！一个丫头五十块大洋已经是便宜了你，你跟你姐姐一家可没少黑咱们谭家的钱。一个丫头你们二十块大洋买过来，转手一百块大洋再卖给我们，没有这个赚钱的道理。就这么多银子，你爱要不要。”
　　李婶气鼓鼓地说道：“既然这样，我还不如卖给别家算了。”
　　齐大娘冷笑，“你卖的出去就试试去？除了咱们谭家谁有这样的大手笔，一买就是八个丫头？卖不出去，七八个女孩子还不吃穷了你。何况凭咱们谭家的势力，只要我们说一声不许买你的丫头，哪个敢买？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婶闻言，闷了一肚子的气，不敢顶嘴，只得愤愤地收下银子径自去了。齐大娘见人走了，这才一笑，“行了，你带那几个女孩子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带过来。我瞧着里面还真有两个丫头不错。”
　　那媳妇笑道：“还得是您齐大娘，不然咱们还得被那李家的骗了去。”
　　齐大娘微微一笑，“说到底，还是二奶奶英名，不然怎么能看出来那李管事一家不是东西呢？”
　　“是是。”那媳妇答应着，心里明白其实是因为那李家的是大奶奶那边的人，如今大奶奶失了势，换二奶奶当家，自然是容不下他们，找出来个错处，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家人赶了出去，管事的换成自己的心腹——齐大娘。

　　却说月牙儿几人正在厢房里惴惴不安地候着，忽见帘子被掀起来，那媳妇探着身子道：“都跟我来。”众人跟了上去，出了院子转了几转，又进了另一个院子，只是比方才那院子大了许多，院子里几个老妈子正在洗衣服，见那媳妇来了忙笑着站起拉，“呦，这不是秦家的？怎么有时间过来。”
　　秦家媳妇笑道：“齐大娘让我带着这几个女孩子来洗个澡。”
　　“这是新买来的丫头？生的怪俊的。”
　　“可不是，老太太那里缺两个丫头，其他几房也都有缺儿。”
　　几人一边聊天，一边有人张罗打水预备洗澡用的东西。一时齐备，几个老妈子将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地分别带进屋子里。月牙儿跟小环走进一间房，左右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下人住的房间。屋当中摆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的水由自冒着热气。那老妈子指着月牙儿说道：“脱了衣服，你先洗。”
　　月牙儿脸一红，自从八岁以后她还不曾在人前脱过衣服呢。然而看那老妈子的模样也不像是会出去的，只得咬咬牙，硬着头皮脱下衣服，然后迅速地走进水盆中，坐了下来。水刚好到肩的位置，月牙儿心这才定了不少。那老妈子也不说话，径自上前开始给月牙儿洗了起来。水中的热气一熏，再加上羞涩，月牙儿白皙的肌肤泛起一阵潮红。那老妈子忽然说道：“看你细皮嫩肉的，还真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月牙儿垂着头默默不语。那老妈子见她不搭话，也就不再言语，洗完递给她一块毛巾道：“好了，擦擦吧。”
　　月牙儿起身，用毛巾将全身擦干，那老妈子又说道：“床上有干净的衣服，换好了到外面等着。”月牙儿往床上一看，果然上面放了两套衣衫，一套浅粉色的，一套青色。月牙儿跟小环身量差不多，打量着小环喜欢鲜艳的眼色，于是取了青色的衣裳穿上，头发也重新梳过，收拾整齐这才出来。只见已经有几个女孩子洗好等在那里了。月牙儿一眼看见方才坐在角落里冷言冷语的那个女孩子，盥洗停当的她也是焕然一新。此刻她身上换了一套天蓝色的衣裤，头发也是梳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搭在胸前。别人都是坐在院当中细声聊天，唯独她远远地站在一棵树底下，依旧是冷冰冰地一副模样。月牙儿微微一笑，径自走到她身边，往树上一靠，仰望着万里晴空，连日来的不安这时才一挥而去。
　　“我叫月牙儿，你呢？”
　　那女孩冷冷看了她一眼，只见月牙儿满脸都是温柔的笑意，这才不情愿地回答：“冷月。”
　　月牙儿不由得惊异，“咱们名字里都有个月字呢。”
　　冷月哼了一声不答，月牙儿也不气恼，望着碧蓝的天空，心中益发的明净。“我娘说生我的那个晚上，月亮正好是个月牙儿的模样，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你的名字是谁给你的取的？”
　　冷月仍是不答。
　　月牙儿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我长了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新的衣裳呢。我家里姐妹多，我穿的都是姐姐们穿过的衣服，一套衣服大姐穿过了二姐穿，二姐穿过了三姐穿，轮到我的时候上面已经满是补丁了。不过我娘说，衣裳只要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就好，也不用怕人笑话……”
　　“你娘说？”冷月冷笑一声，“你不想想是谁把你卖了？”
　　月牙儿一怔，心底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与悲凉，悠悠地说道：“人穷又有什么法子……”
　　两个人都不在说话，远远地听到洗衣老妈子们的粗朗的笑声，愈发觉得这树下静的怕人。

作者有话说

　　时隔多年再看当年写的这篇小说，觉得有些情节不太合理，太牵强。行文也多凝涩的地方，先修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