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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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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娘小记|二]
后来,在景深和伊霜大婚前,甄十四又遇到了一次景深。
那回相见更是狼狈,管杂役的嬷嬷让甄十四洗晒衣物,当日阳光很好,甄十四活干得很快,得闲之后,她从井边折了一条竹枝,以竹枝作剑,比划自娱,却不想被嬷嬷抓住,嬷嬷很生气,怪她做事三心二意,抢过竹枝来责打了她不算,还叫几个丫头从井里打了寒凉的水上来,一桶一桶地往甄十四身上浇。
“可记住这教训了吗!”
嬷嬷满脸凶相地斥骂,甄十四被迎面浇上来的冷水呛住了,忽然就怒从心中起:世上怎会有这么不明事理的人呢?那嬷嬷不过是掌管一方小院的杂役,却自以为是天王老子!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寻常庸庸懦懦的甄十四不再忍着了,她抓住往她身上泼冷水的丫头,一人劈脸给了一巴掌,再扑上去狠狠推倒了嬷嬷。
“哎唷……”那嬷嬷摔在地上,痛得直叫唤,“好大胆的小蹄子……快!快给我摁住她!今日不打死她,枉我活到这一把年纪!”
有了带头滋事的主谋,其他挨了打的丫头们更是恨不能将甄十四生吞活剥,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几个人齐上,甄十四反抗不脱。
在要挨老嬷嬷的巴掌之前,甄十四听到了景深的声音——
“此处是翻了天吗?”
他的声音好听得很,有少年人的清朗,也有年轻人的温和,是很好辨认的,他的语气不似带着愠怒,但众人闻言,皆瑟缩松开了手。
尤其是那个嬷嬷,变脸变得好快,撑起一张笑出褶皱的老脸,点头哈腰地还颠倒起黑白来:“宫主明鉴,这丫头是新来的,做事不认真,还耍脾气,将新晒好的衣裳都泼湿了哩!老奴正在教训她,好教她懂宫中的规矩。”
景宫主袖着手,脸上带笑,张口却是反问一句:“你蒙我呢?”
“这、这怎么敢……”
“我亲眼看见,是你在欺侮她。”
叼泼的老嬷嬷惊白了脸。
景宫主没与刁奴多费口舌,他依旧袖手而立:“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滚出浮云关,第二去织坊了却残生。”
老嬷脸上吓得青白,“扑通”跪倒,磕头嗑得老泪纵横:“老奴有错!老奴有错!还请宫主开恩……老奴祖籍太湖,家中早已没了人,山长水远也回不去了,老奴自小进宫中服侍,出了浮云关哪还有地栖身,至于织坊,老奴一把年纪了,更是头昏眼花,做不得这些活计……”
景宫主不为所动:“哦?你都不选啊?那我替你选,省你力气,叫两个人扔你出去吧。”
老嬷已是面色如灰,惨沮地萎在了地上:“老奴……愿去织坊……”
满院沉沉,静得没了任何声音。
景深目光抬起,他朝甄十四走来,走到她跟前时,却显出意外的神色来,他轻轻惊讶道:“是你啊,小东西。”
说着就已经伸手从她身后的长竹上扯下一件衣袍来,扔给她说,跟我走。
浑身湿透的甄十四把干的衣袍裹在身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景深后面,穿过院子,经过回廊,绕过水榭,直至停在一座殿宇前。
甄十四本是想道谢的,可她想起自己也打了人,景深能看见嬷嬷带人欺负她,定也看见她动手了,她缩成一团,只愿他别罚得太凶。
景深转过身来,阶下横生一丛篁竹,他过去折下了一枝,除去了叶,拿光秃秃的竹枝在手里说:“我不轻易教人的,你可看好了,记住了诀窍,往后好好练。”
接着,他就竹枝代剑,使了一套剑法。
一招一式,尽显灵巧,他身姿起落亦美,如不染尘的鹤。
甄十四看呆了眼,好半天,她才讷讷地问:“你不罚我?”
景深笑了,他尚未及言,殿门开了,从里走出一年老的素衣妇人来,口中道着“有失远迎”,朝他起手为礼。景深说:“陶长老,我给你物色了个人,算是聪慧的,必能从旁协助料理宫中事宜,少你许多烦忧。”
陶长老望一望狼狈的甄十四,蔼声道:“有劳宫主了。老身年事已高,也是该寻个接班人了,但愿与此女有缘罢!”
景深却笑说:“不求这小东西能接班,只望长老不那般辛苦。”
后来,甄十四跟着陶长老待了一段时日才晓得,此处偏僻不起眼的殿宇,却打理着宫中大大小小琐碎的事务,她当时年鬓还轻,陶长老又严苛,万事学得辛苦,她几次三番心中打起退堂鼓,但想到是景深送她来的,怕丢脸只好咬牙继续学下去。
秋水殿一待就是几年,其间焕真宫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甄十四以为,风华无双的师姐觅得良人,之后便应该一生顺遂地过下去,岂知伊霜始终未对大师兄忘情。
伊霜以为妒嫉有用,负气决定嫁给景深,想以此刺激大师兄季约。可是,喜帖送去仙山,去的人说,山门不给入。伊霜听闻后,当即悔婚,她对景深说:“我不能嫁给你!你不是我喜欢的人!”
为情所困的伊霜执意要见季约,又说见到季约她就肯成婚,挚爱伊霜的景深只得再差人前去相请,一通曲折而至,仙门清静,山门依然不给入,但这回喜帖倒是递进去了,却未曾得见贵客的面,贵客只是叫身边小童转送出贺礼,祝新人百年好合。
伊霜一怒之下,在千挑万选的吉日里嫁给了景深,却转头在新婚的第二日就闹着要走,景深自是不愿她如此任性,耐心相劝相哄,幸而伊霜怀孕,得以消停一段时日,可太平日子没有过多久,伊霜又开始折腾不休,她为得不到的情所困,又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爱,她将景深的真情真心反复蹂躏,像快捂不热的寒石,直至伤透了景深。
好不容易生下儿子后,伊霜不见转好,不见有丝毫做母亲的柔和,景深去看她,她当场与景深大吵大闹了起来,他们两个陷在彼此的争端中,伊霜从来无爱,而景深是因爱成恨,谁也不去关心襁褓中的孩子。
小景越辰生下来的时候有多可怜呢?是甄十四过了很多很多年再去回想,也会心疼得掉眼泪。那时候,伊霜一口奶水都不肯喂,整个焕真宫鸡飞狗跳,乳母也未寻着,新生的少宫主躺在伊霜身边饿得连哭的力气也没了,是破军星君赶去,将孩子抱走照料。甄十四听说后急坏了,她从秋水殿跑出去,日日从外面寻了鲜羊奶送到破军那里,之后更是亲自养了两头母羊取奶。少宫主长得很标致,眉宇之间像极了景深,甄十四每天早上去取奶,想到景深和霜师姐的孩子本该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越想就越会哭,常常哭红了一双眼,她全心全意待少宫主,破军因此也青眼待她。
陶长老年迈,亦因宫中诸事倦累,她渐渐少理事了,俱交予甄十四与几位护法、星君拿捏着办。
甄十四很忙,同时她又很伤心。
——大师兄像一个绝情的人。他会不知道伊霜的心意吗?只是他有他的道,不恋红尘,所以不回应这红尘中的万千。
大师兄行事没有错,伊霜师姐却为此发了疯,时好时坏,她折磨自己,也折磨旁人。就连甄十四,也早被折磨得灰心丧气,她不打算传信回师门寻求师父来帮伊霜,甚至是在心里怨恨师父座下有这样的弟子,纵然美丽,却是妖物。
景深和伊霜爱恨交缠,在景越辰出生的两年后,他们拥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儿。
这个迟来两年的小女孩儿,却有着和兄长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是母亲的心头肉,是父亲的掌中宝,伊霜爱她,景深爱屋及乌也爱她。但是,已经癫狂的伊霜,为防止她出走或伤人,她被锁在殿阁中,她不肯让女儿离开自己身边,亲自为女儿取名为“羽”,并且她从小就对景羽说:“你的生父名唤季约,小羽儿将来要像鸟儿一样飞得高高的,飞出去寻你爹爹。”
好好的焕真宫,被搅得天翻地覆。
甄十四忍无可忍,她偷偷溜去,想放伊霜走,一了百了。
伊霜先是答应,之后没等甄十四开锁即反悔了,伊霜全然思绪混乱,她笑得疯狂:“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和景深斗啊,因为他季约才不来找我的,我恨死他了……我不走,我要和景深斗到底!”
甄十四气得发抖,她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伊霜:“霜师姐,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大师兄心里根本没有你!”
“你胡说!季约是爱我的!”
……
一日一日,伊霜疯得更加厉害。
一双孩子慢慢都长大了,谁料谎言却在景羽心里生根,成了真。
齐允的娘曾抱着还小的齐允,甄十四也在,文曲夫人邀景越辰和景羽到身边去玩耍,且教他们品茶:“兄妹二人同坐,这茶好喝呢。”
当时才六岁的景羽,怫然大怒:“谁与他是兄妹!我就是我!”
小女孩推翻茶盏离去,温热的茶水泼了景越辰一身,文曲夫人忙将手间的孩子递给十四,自己急匆匆拿帕子去给发愣的景越辰擦拭衣裳茶渍,不小心碰着他手臂,只是轻轻一抚,小小的孩子居然瑟缩发抖,当下就脸白地弹起来,不等问,已抓着衣角说:“我没事。”
文曲夫人觉得古怪,拉过他,翻开他衣袖,只见手臂上鞭痕纵横,她惊愣,旋即已红了眼眶,搂着他心疼落下纷纷眼泪来。
小景越辰却笑着安慰她说:“是我自己不够用功,我回后山练功了。芩姨,谢谢你的茶,很香。”
那茶,他分明一口没喝上。
甄十四心口生疼,小齐允交给侍女抱着,她冲去找景深说理,她第一次用那么凶的语气和他说话,她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认真看看他,他长得像极了你,他是你亲生儿子!他生下来的时候你们就没管过他,像只猫儿那般大,连口奶水都喝不上,你们什么都给景羽,又给他什么了?他活着不容易,长大更不容易,你为何不能多疼他一些!”
景深拎着酒,脚步凌乱,他总说头疼,一年前开始酗酒,久劝不了,说酒能止疼,他踉跄扑在书案上,浑身酒气熏人:“不容易……我也很不容易,谁人容易了?”
“景深,求你了,清醒些,别再打他了!”
“好啊,让他练会空明剑法,一丝错处都不许有……不许有……”
伊霜癫狂,反复无常,景深爱伊霜,他被伊霜的反复无常也折磨得渐近疯魔,他跟着她的心意改变,不喜欢自己的儿子。
喝醉的人趴在书案上,喃喃至无声,手中的酒壶歪下,酒香淌满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