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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末之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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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之章|虚梦实华|二]
好大的雨啊。
白连取了伞撑开,要迈进重重雨幕中去之前,问着负责膳食的弟子:“我教你备下的汤呢?”
弟子恭谨答他:“是饭后用的,弟子记得。半个时辰前就端去嘉莲殿了。”
“殿上可有旁人在?”
“没有。”
“没有?”
“是,那时只有宫主一人。”
白连走到雨里,心里愈发不踏实,他来膳房收集了草灰,此刻本是要回药庐的,他出了大门,左右思量,还是调转脚往嘉莲殿的方向去了。
滂沱的雨,嘉莲殿大门虚掩。
白连收了伞,推门走进,关门的时候顺手将伞立在花架下。
殿上果然没有旁人,唯有一个景越辰,像幅画似的坐在那儿,面对拉开的隔扇,满天满地的雨哗哗作响,他却静得没有声音。
白连提着心,快步走上前,走到景越辰的身畔去,看见对方循声侧过头来,他才大松了口气,一边望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雨,一边过去将隔扇拉上:“雨都要打进来了。”
景越辰惋惜地望一眼屋檐。
花渐渐开败了。
檐角附近的繁花被大雨冲刷得摇摇欲坠。
雨声与残红,俱被关在了外面。
白连看案台上的汤盅,他过去揭开看,果不其然,汤盅中满满的汤,早已搁凉了。他来了气,冲景越辰发火道:“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了?!”
对方却笑得淡:“不差这一口半口的汤。”
白连被他气得能吐血,无意瞟见他手间的一个小香囊,气恼不过,劈手夺了过来。
景越辰的神色转瞬就变了:“还我。”
心思倒巧,是个小老虎样式的,填进了药包,不过药材的气息已经很幽微,想是经年的旧物了。
不用看景越辰那紧张的样子,白连瞧瞧针脚也能猜到是谁做的,他就偏要提不该提的:“睹物思人?早知如此,何必要将那丫头赶走?她最是不应该走,若是她还在这里,别说一碗汤,小小撒个娇,十碗你也得喝下去。”
景越辰真的动恼了,他撑着站起身来,从白连手中将那个并不算多精巧的香囊抢了回去,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一番寻常的动作,旁人做来容易,对他却是极大的耗损,白连看到他因为虚弱和痛苦,坐回去的时候咬紧了牙关,额头也起了微汗,面色更是比前一刻差了许多。
白连心头如受重击,他沉默地呆站在那里。
“主上,十四娘来了。”
连荻回来了,同她一起走进来的,有甄十四娘。
十四娘的眼睛是何其尖锐,她见白连也在,气氛有些怪异尴尬,自然而然朝景越辰望去,又瞧见他手上攥着一团旧黄,心下顿时如明镜,遂扯了笑打圆场道:“好巧,飞雪公子也在。”
白连简淡地应了声。
连荻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抖落开来,居然是些公文。
白连眼角直抽跳:“连荻,你巴不得他死是不是!”
十四娘眼疾手快,赶在白连扑上去抢公文之前捂住了他的嘴,紧接着陪笑与其他两人说道:“飞雪公子近日亦劳苦,那便不搅扰皓月君,我且顺路送他回去了。”
白连手无缚鸡之力,不比十四娘一身高强武艺,十四娘像拎小猫小狗似的把他拎出了门外去。
宽阔的檐下,雨水打湿一半的地砖。
白连被十四娘往外一推,跌在地上,他气呼呼地爬起来,怒斥道:“你们一个二个全疯了是不是!这是什么时候了?啊?他每日连睁眼醒来都费力,你们还叫他看公文?多处理一桩事就是多折了一日的命!你让开,我非将那一堆公文扔去烧火!”
十四娘双臂伸展,整个人把在门前,没半点商量的余地:“能打吗?打赢我就给你进去。”
白连一愣,继而盛怒到气红了脸:“你们全都欺人太甚!”
他如果会武功,便不会里里外外受这么些委屈了,便是因为没有武艺傍身,所以他的话才没人听得进去,他越想越悲从心来,扭身坐在门口,抹起了眼泪。
十四娘探头看他:“怎么还哭了?”
“你管我!你们都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都是神仙,既是神仙,又要找我回来做什么……反正我说什么都不听,我的药也不喝……要死自死你们的,别坏了我的清誉!”
他抽抽嗒嗒,眼泪珠子一颗颗往下落,真是哭相可怜。
十四娘不逗他了,矮身蹲在他跟前拍拍他:“好了,别哭了,像什么样子。我不过是戏言罢了,你怎么就气成这样?”
白连不理会地别过身去。
十四娘只好说实话:“你看,里面那个得哄着,那我不是只能气气你了吗?其实我们都有分寸的,哪敢给他看许多公文。有些事,皓月嘴上不说,我们猜着了也不好点破,卿卿独自在外,他不过是想晓得她怎么样了,你也知道,卿卿是他半条命,她要有半点不好,皓月又怎能安心?”
他仍旧悲怒难消:“谁不晓得司空卿卿是他半条命?从小那么疼她,别人不敢犯的错她全犯了也舍不得说她一句重话的,我看她倒是一味最管用的药引……明明牵肠挂肚得很,缘何赶走她?如今却给我添了许多难题!”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宫中流言多少是有些乱传。”
“不是我想的这样又是哪样?”
十四娘没奈何地叹口气,压低声说道:“那时候,上天入地寻你不得,皓月一日病过一日,有了身后之思,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卿卿。卿卿是他看着长大的,现今也是大姑娘了,姑娘大了留不住,卿卿那点心思皓月怎会不知道?可他怕,怕自己死了卿卿受不住,所以才假装病好了,又故意作出喜欢其他女子的模样,逼得卿卿方寸大乱,因此打伤了人,他便借故训斥,卿卿心气高,一怒之下离开了。”
白连有些吃惊,倒真是和他听到有所出入,因着忌讳,没人敢明面上议论司空卿卿出走的事,他只是听到私底下有人偷着说,司空卿卿恃宠而骄目中无人,宫主是忍无可忍才赶走她的。
有些事想来,又有点想发笑。十四娘继续说:“不过那丫头真不是吃素的,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和委屈,她还能跑回去收拾她的金银细软,这番出去闯荡,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伤心自然是有,但苦未必会吃。”
“你们当真放心她流落在外?”
“怕什么,皓月一早有准备,外面有萧家看着呢。”
“那……凡事总有意外,有关的公文就那么递到他跟前去,万一出了事,他心绪浮动,怎生了得?”
十四娘悄声地笑,声音压得低之又低:“我们当然只给他看能看的。”
下雨天,也容易起风。
吹过的一阵风,将几点雨吹进了檐下,有的扑在白连的手背上,有的打在他的面颊上,慢慢地,他心头有了一丝通透澄明,喧嚣的激浪在心湖里完全压下去了。
连荻出来时,被门前蹲着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十四娘问:“你不在里面待着,风大雨大的,要到哪里去?”
连荻答道:“汤冷了,我准备起个小炉。”
十四娘看了一眼白连,再问道:“冷就冷了,倒掉就是,何必麻烦。”
连荻瞪圆了一双杏眼,急声道:“不行!主上说,那汤费了不少心思的,他不是不想喝,只是起先倦累,没什么胃口。”
话音落,有人从她身边推门进去了。
白连还记得,那时葬了无量山的少年,宫中弟子请他回来,他不肯,反是恶狠狠地令弟子带话给景越辰:“你一字不差地去告诉他,就说,他残暴阴狠、狂妄自大,我白连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杏林世家出身的孩子,最气急败坏的时候都不会杀人,他执着认定,景越辰不让他救人,就是在逼他杀人。
可是,今时今日,他转而能理解他作为“焕真宫皓月君”所做的决定了。
公文上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俊美却病白的年轻人看罢,抬眼望着博山炉里淡袅的烟气出了神。
白连走近前去,轻轻地说道:“你再给我些时日,我必能寻到解药。”
景越辰转过头。
这当是世无其二最俊雅出尘的人,他天赋异禀,习得上乘武功,武学造诣之高,曾使得全江湖谈之色变,他又这样年轻,用最短的年岁走到别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巅峰,他有他的思虑、判断、善意,有教人信服的品格,他就如他的名,似皓月当空,应与天地亘古,必不能早夭在二十八岁的年纪上。
白连低下红起的眼:“我年少意气用事,险些折了自己一条命,被困在青岩山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在那种鬼地方过一辈子,为了活得更久一些,只能吃树叶草根甚至是虫子果腹……赶在我要发疯之前,你的人找到了我……”
他似乎忘了先前的不快,脸上浮起了笑:“你啰啰嗦嗦的,到底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白连擦擦眼睛,也跟着笑开了,“就是看你家大业大,还有个流落在外的小心肝,掐指算算,不活到两百岁哪够安排得明明白白?所以,你千万要撑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