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布相思》温二九

53、豆蔻华年（五十二）

　　苏耦眼角的余光望见宗明旌的动作，心底微有些诧异奇怪，她本以为宗明旌还会开口，甚至会唧唧咋咋的讲个不停，她都已经预备好了情绪，却没有想到他竟这般沉默不语，还有这样一系列的动作，仿佛，仿佛是要在这里陪自己一样。

　　这一刹那她脑袋里突然有了个想法，宗明旌是不是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好，并且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加的笃定。

　　不知为何，这半柱香不到的时间里，苏耦心底突然变得有些柔软，就像那夜在小池塘边一样的柔软，那股动静，软得她无处遁形，软得她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都带着些不经意间的温柔。

　　“刚下过雨地下湿，对身子不好，若是想瞧瞧外面的风景就上来吧，站得高看得才远。”

　　宗明旌听着从上方传来的声音，骤然松了一口气，嘴唇微抿，并未接话，而是垂下了眼眸，从鼻腔到喉咙里溺出了一声低笑，这样的一声轻笑，让苏耦摸不清楚是什么意思，她觉得，这声轻笑里透着股莫名的窃喜，又像是一种嘲讽……

　　顿时苏耦的脸色便暗了暗，浑身有些僵硬、慌乱，一时间是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

　　好在宗明旌也不是不懂事之人，缓了片刻，松了一口气，朗声：“我还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你不痛快了，听着你这话，我就好了，这样看来，不是我。”

　　苏耦有些疑惑，忍不住低头看着他，眉头微微一皱。

　　正欲回话的时候，宗明旌又开口了，这次又变成了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样子，还莫名的带着一股训诫的味道：“是谁做了什么让你见不得的事了吗？从那日来村里，你眼底就藏着事，那事似乎让你很难受，我饭桌上那般对你，也没见你收敛情绪。”

　　“我不是个会说好话劝人的，但是还是得说你一句，像我祖父教训我一样，小小年纪想那么多干嘛，做好该做的，不做不该的便好……要是当真是有人惹你不高兴了，你说出来，我替你讨回公道。”

　　听完他这一篇长篇大论，苏耦并未记得其他，只记得他所说的那日饭桌上的事，心底讶异极了，她当时便有些念头，想着宗明旌是故意，没有想到他当真是故意的。

　　只是这故意的缘故，竟让她觉得，此刻这个年岁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少年，顺眼极了。

　　因为宗明旌的话，苏耦的思绪回到了那日，两个年轻媳妇互相调笑的声音清晰的在她耳边响起，她们在程家娘子面前故作稳重，眸中却是跳动不安的样子她也记得十分清楚。

　　也记起了还未见着阿花时，她心底哪丝丝的焦虑担忧，但那日见面时申虎给她了稍微的宽慰，至少他二人是心性相投，她甚至还想到了素未蒙面的嘉荣郡主。

　　从前母亲亦或者二伯母的谆谆教导，似乎也在她耳边响个不停，这么瞬间，她的情绪陡然降了下来，那股难受的情绪，似乎又烧了起来。

　　苏耦一言不发，目光甚至有些呆滞，宗明旌半天不见她的动静，心底略有些奇怪，侧身抬头望了上去，见她一动不动，神情呆板，心底顿时有些焦急。

　　可宗明旌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暗暗思量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让她心情不好了？

　　片刻，苏耦目光含着些许莫名的意味，声音温和自然的道了一句：“没事，多谢关心。”

　　听见苏耦声音的那一刻，宗明旌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情绪的跌宕起伏，他来不及思考情绪变化的原因，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苏耦身上。

　　他使劲的咬了咬牙，眼眸微变，却并没有说话，只是侧头专注的望着苏耦，一副欲言又止、抓心挠肝的样子。

　　此刻他心底就像是火烧火燎一般，他一直是个心直口快之人，面对谁都是这样，若是遇见个温吞的性子，没说几句他要就暴走，即便是对着京中那些世家的贵女，稍微不对心情了，虽不会给甩脸色，但也是直接转身溜了。

　　可面对这苏耦，他就是不行，他就是做不到像从前一般，这一会儿愣是使劲又使劲的压住了自己那股烦躁的情绪，脑袋里就像是有个紧箍咒，不停的念着：忍住！忍住！忍住！

　　往日的心性，愣是被她压的毫无手之力。

　　就这样，两人在这寂静又有些压抑的气氛中，默了片刻，苏耦突然扬起一声低沉又透着愉悦的笑，甚至笑过后还悠闲的荡起了腿，但却并未说话。

　　宗明旌神色微变，眼底有所波动，但一时间也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他拿不准她这一声笑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笑让他感觉口干舌燥。

　　他听出了她笑声里丝丝的愉悦舒适，但心底的奇怪和担忧却并没有因此不见。

　　宗明旌不知道苏耦心底在想什么，对她的担心还是大过于尴尬，抿了抿唇，终是克制不住的大声说道：“人生来就是这样，多得是身不由己，若是事事都去斟酌、计较，岂不是太累了。”

　　“你听我的，没什么过不去事，真的。”

　　苏耦正扬起笑的脸微楞，神情略有些诧异，她没有想到宗明旌竟会说出这样宽慰人的话，而且他这话里透露着满满的担心、焦急……

　　微微低头，苏耦眸中带着笑意，虽没看宗明旌，但不知为何，苏耦就是能清楚的想象到他这时的脸色，定是皱着眉，严肃又嵌着丝丝的骄傲、狂妄。

　　半天后，苏耦抿唇又是轻笑了一声，同宗明旌缓慢的出声回了一句：“你说的对，我记下了。”

　　声音轻轻柔柔，但语气却是异常认真，一点作假的味道都没有，这话里包裹着苏耦对自己的保证，也有一点期望。

　　宗明旌在她出声回话的这一刻，便松了一口气，他听得出来，苏耦情绪调整回来了，如此他也稍稍放下了心来。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两人默契的沉默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复杂、怪异，也夹着股莫名的舒适，一股说不清的味道围绕着两人。

　　就在两人各自沉溺在不知道是这气氛，还是四周的风景中时，另一侧的入口处有个小少年眼睛瞪的老大，正一眨不眨静悄悄的看着他们。

　　小少年是今年桃林守林者的孩子，每隔半年，环溪村都会安排人来守这片桃林。

　　虽说村中人都是百年邻里邻居，皆是光明正大之人，但这一是为了防止外来人或是邻村的宵小之辈，二也是为了防止天灾，怕桃树出什么问题。

　　昨日天气好又是吉时，苏家为苏正一行人备下了接风宴，请了村里各户吃席，自家父亲多喝了几杯，入夜后还和几个伯伯玩了半夜的牌，这个时辰还未醒。

　　他从五六岁的时候就随父亲一道夜里守在桃林，如今他已经九岁了能独自挑事了，父亲虽躺着，但该做的不能不做。

　　午饭过后和母亲收拾了鸡鸭圈后，便想着来这处看看，他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副场景，一副让他终身难以忘却的场景。

　　方才经过苏家院子的时候，他还在想，昨日自己躲在角落里偷偷见的哪几个人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是躺在舒服的床榻上歇息，还是在吃着茶水果子在玩闹。

　　无论是何种，终归不是和他一样，正踩着泥泞坎坷的山土上，喘着粗气，冒虚汗吧！

　　乡下的孩子大多都是矛盾体，对同龄人、同类人他可能十分大胆开朗，可对这样两个神仙一样的公子小姐，他害怕的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

　　或许是他不想让面前的两人见着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又或许是他想窥探些什么。

　　总之，他轻手轻脚的躲进了旁边的灌木丛中，将自己藏得紧紧实实的，不漏一点缝隙。

　　一直到两人一前一后离去，小少年都没有动一下，两人离去之后，小少年望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怔一怔的回不过神。

　　很多年之后，小少年已经成了满脸沟壑的老者，携手走过半辈子的妻子也走了，他对着年幼的孙子，笑呵呵又十分憧憬的讲起了这段过往。

　　到那个时候，他都依然清楚的记得。

　　那日，在一片桃色中，一白一黑，少女少男，娇艳刚毅，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一个皱眉一个抿笑。

　　二人无越矩之行，一人一句的平淡闲聊，他不知道二人在说着什么，但在这天地玄色之间，他觉得再也没有比他们更让他觉得美丽舒适的了。

　　他也是后来很久才知道，当日自己见过的两人，早已成婚，也是后来很久他才明白，当日的那种感觉是为什么。

　　自那日十年后，他和父母指定的妻子成婚之后，他本以为也会有那样的感受，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感受不到自己多年以来期望的那种感觉。

　　大约有半个多时辰左右，宗明旌和苏耦二人瞧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商量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