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旧》昀川

45、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那我便是拿你当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裴琰看着他，淡淡说出这么一句，“你待如何？”
　　赵衡盯着他的眼看了半晌，才轻笑一声：“不如何，如今将军才是我齐国手握权柄之人，我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能成什么事呢？只是我虽乳臭未干，却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儿，将军往后出入禁宫也注意些吧。”
　　“我要是不呢？”裴琰脸上没了方才的笑意，原本捏在他下巴上的手转而握住了他的脖子，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我分明说过，我本可以将你带回幽州去，你这残破不堪的齐国于我而言不过玩物，连你这个皇帝……”
　　他的话还没说完，桔梗已噗通一声跪下，两膝跪行到他们二人脚边，冷汗顺着他官帽和鬓角的缝隙大滴大滴落下来，他扯住裴琰的衣袖，声音有点颤抖，说：“将军……将军，陛下他，陛下他……”
　　赵衡的脖子被人握在手里并不慌张，他雪白的皮肤因为用力按压现出了一片红痕，气管逐渐缩紧，脖颈乃至脸庞的血管都因威胁性的压迫绷紧跳动起来。
　　正在此时，跪在地上的桔梗忽然跳将起来，一脑袋顶在裴琰的肚子上。裴琰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并不在他眼里，他的身形甚至一动不动，仍握着赵衡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这细长雪白的颈子就能轻易折断。
　　赵衡两手仍放松地垂在身体两侧，脸色淡然道：“裴将军，你放肆了。”
　　裴琰抓着他的脖子的手稍稍用了点力，说：“你以为我不敢捏断你的脖子？”
　　“你当然敢，只是我没想到罢了。”赵衡微微一笑，讽刺道，“你自可以杀了我，看着这天下翻覆，待我到阴曹地府，定会告知裴老将军你裴琰忠君爱国的风骨。”
　　裴琰听见这话笑了一下，松开手：“我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老侯爷有他的道，我有我自己的。你这家国天下于他而言重于性命，于我眼里却一文不值，我说过，我喜欢你这人，可若你仗着我的喜欢便肆意妄为地作践我，那还是趁早清醒清醒。”

　　原本皆大欢喜的场景闹到不欢而散。桔梗浑身瘫软着躺在地上，待人离去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见赵衡神色不愉，并不敢说话，只悄悄附手过来扶着他。
　　赵衡扶上桔梗的手，人虽还站得直挺挺的，却不自觉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到了他的身上。
　　桔梗没有防备，踉跄两步堪堪站住，去觑赵衡的脸色。他跟在赵衡身边的时间没有桔婴和桔络长，虽凭着聪敏伶俐爬到现在的位置，却始终不敢把自己当成主子的心腹，因此说话不比其他两位那样随心所欲。此时见赵衡形容狼狈眼底哀伤，忍不住问：“主子，何苦跟裴将军置气呢？”
　　赵衡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究责难的意思，反而流露出一种与亲人之间才有的信赖和委屈，说：“如今他看见一个毫无瓜葛的颜言已然醋海翻腾，若将来我娶妻生子他该如何？怕是方才那些话十有八九要应验。”
　　小太监刚刚汗湿的衣衫立刻又侵染上一层冷汗，犹豫着说：“不……不至于吧？”
　　赵衡给他的反应逗笑，原本低落的情绪稍稍消散，抬手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你胆子这样小，怎么还敢忤逆大将军啊？”
　　“为了……为了主子……”他知道赵衡是不喜欢下人阿谀奉承表忠心，因此说了一半并没有再说下去。
　　赵衡眼神温和地看了看他，说：“不去瑶池了，省得叫颜述之看见我这番狼狈样。咱们回长德宫去，看看厨房做了什么，宴请功臣，可不能太寒酸。”

　　瑶池之中的颜述之不知道澡堂子外面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往常家里虽也有人伺候他洗澡，却是熟悉的贴身人，他给两个小太监搓揉得没脾气，开始还挣扎，后来就拿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势。桔婴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自己出来到长德宫去复命。一进门见桔梗正捧着化瘀消肿的膏药往赵衡的脖子上抹，当即一惊，没想那许多规矩，逾矩道：“是谁干的？”
　　桔梗是不敢说话的，还是赵衡自己笑着说：“不碍事，只是桔梗不放心，非要上药罢了。”他没说是谁，屋子里的人却都明白，除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裴将军，天下怕是没有第二个敢这样明目张胆欺辱皇帝的人。
　　桔婴是知道二人之间的关系的，想起当日夜晚赵衡在裴家军大营里问过他的话，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悲意，难道真要叫皇帝委身于人才能保家国安宁？他不知赵衡心里的想法，只是替了桔梗上前，一边将膏药在手中化开按到皇帝染着薄红的脖颈上，一边说：“已叫人伺候颜大人梳洗了。”
　　赵衡便顺着他的话笑道：“颜大人可受用？”
　　桔婴笑答：“怕是不大受用，在池子里挣扎了好一会儿。”
　　主仆二人又说笑两句，算是把裴琰以下犯上的事揭了过去。

　　满朝文武还不知裴将军与皇帝之间的龃龉，却早已疑心裴琰功高震主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嫌。翌日早朝，众臣站在朝上皆睡意朦胧，忽闻丞相李乐道：“益州匪患猖獗，益州牧蔡殊假托粮饷短缺消极应战已有半年，如今陛下还朝，大局初定，臣以为，也该敲山震虎，借益州牧之事挫一挫其余州牧的锐气。”
　　赵衡思虑此事多日，前些天与裴琰商议之下决定按兵不动，此时叫李乐指出来也不意外，点头道：“此事朕已知晓，李相可有计较？”
　　李乐听他这样说，知道皇帝心里大概已经有了定夺，此事已拖延数月，皇帝心中已有定夺却按兵不动，大概是不打算管的，老丞相想了想，还是道：“当日宋翊在朝时众臣便对此事争论不休，矛盾之处在于我等皆不知益州粮荒之事是否属实，臣以为，陛下或可派一名信任的督军前往益州查看虚实，若益州牧谎报军情欺上瞒下，便尽快将此等乱臣贼子革职查办以儆效尤；若百姓们当真无粮果腹，朝廷也可以尽快……”
　　“尽快如何？”裴琰听到这里忽然出列道，“尽快拨粮草前往益州？”
　　李乐扭头去看他：“也可督促益州临近诸州筹措粮草。”
　　“丞相以为，其余诸州仍有余粮？”裴琰一双眼睛亮而锐利地朝着当朝宰辅而去。
　　李丞相虽老迈，却睁着一双昏黄的眼睛看回去，道：“按照往年的税收记录,扬州应该还有富余。”
　　“那你是当李繁山一家是吃素的？”他瞟了一眼李乐，转头又朝着龙椅上的赵衡看去，眼底没有半分尊重，道，“昨日丰圃来信，已按照陛下的旨意四下去搜寻了新的粮食品种，说是听说倭国有种扁圆的倭瓜，果实呈黄色，果肉甜美易果腹，也好伺候，要是脚程快，下个月就能把种子送到幽州去……”他说了一半，两眼扫视大殿内的群臣，最终还是定格在皇帝赵衡的身上，“京城经历了两场战争已然破败，城中青壮年死伤过半，如今城内只剩老幼妇孺，周边可用耕地又少，臣以为，不如迁都。”
　　赵衡握在扶手上的指节不由握紧了，看向裴琰的眼睛不由露出失望。
　　裴琰与他的眼睛对上，看见里面的情感，微微一愣，错开了眼神，又看向殿内其余众人。
　　殿内一片哗然。李越率先出列道：“裴将军所言谬矣，城中虽因战争死伤惨重，但如今因科举赴京的学子并不在少数，城中的青壮年不但不少，反而尽是有才干的子弟，人口只是时间问题。再者迁都是大事，如今朝中局势刚刚稳定，贸然迁都恐引各诸侯与州牧猜忌，实非明智之举。”
　　裴琰问：“局势已定？”他的眼睛在殿内扫视一圈，被他目光所灼，众臣纷纷垂头。
　　赵衡只冷淡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道：“裴将军以为，该迁往何处？”
　　两人昨日经历了那场口角，中间的窗户纸已然捅破，只是赵衡以为二人虽想法不同，但情谊是真的，没料到裴琰今日竟然给他闹了这样一出，眼底现出悲意。
　　裴琰立于大殿中央，经他一问，对上那双眼，像是犹豫了一瞬，才答：“幽州。”
　　赵衡紧抿着嘴唇，臼齿咬合，两颊的肌肉绷得极紧，两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并不是说这件事，而是吩咐道：“益州督军之事请各位明日早朝给我一个人选，今日就如此吧。”说罢忽而站起来，朝殿内走去。
　　众人都没料到这样的变故，桔婴见赵衡突然走了，反应了一下，连忙唱喏退朝。殿内众臣议论纷纷，只有丞相李乐看着裴琰道：“裴将军，此举若只为私心，便是李某看错了你了。”

　　自太和殿出来的路没有游廊遮挡，烈阳当空，赵衡嘴唇惨白，扶着阶梯旁的汉白玉石柱稍作歇息，听见桔婴紧跟而来的脚步声。
　　桔婴见他脸色惨白，立刻将他扶住，着急道：“陛下，宣太医吧？”
　　赵衡摆手说不必。
　　桔婴又问：“那小人背您回宫休息吧？”
　　赵衡脸上挤出个笑：“叫銮驾过来吧，你如何能背得动我？”
　　关心则乱，桔婴这才反应过来，使唤一旁的小侍去叫人。却见裴琰已然绕着太和殿外走了过来，黑色的皂靴站定在赵衡跟前，在他身上挡出了一人高的阴影。
　　赵衡抬起眼去看他，看了半晌，扯着嘴角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怪只怪我是个傻的，还当你往日那些甜言蜜语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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