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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永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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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玉收拾好屋子,此时柴婆子已经睡下了,屋里只有一盏油灯用昏黄的光陪伴着她。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吹得堂屋的棉布门帘掀起了一角,柴玉不禁打了个哆嗦,灯光也晃动了几下,屋里忽明忽暗。
此时四下俱静,柴玉心中不由得隐隐发慌,一丝不安涌上了心头。她匆匆洗漱完毕,也上床躺下了。可是她在床上来回翻腾了半天,始终睡不着。在这个寂静的雪夜,许多可怕的念头莫名地在柴玉的脑海中徘徊,令她无由地惊恐。她克制下想爬到柴婆子怀里求她抱着自己的冲动,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浅浅地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柴玉醒得晚了些,柴婆子已经自己支撑着起了床,煮了一锅粥。柴玉忙接过她手中的活儿,道:“婆,这些事你叫我起来干就好了,何必自己动手?你现在病着,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
柴婆子笑笑,道:“我是干惯了活儿的人,闲不住,你手劲儿又小,我怎么放心你天天煮饭?我今日精神还好,也能起来走走了。”
柴玉无奈道:“外面还下大雪呢,你又出不去,屋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这进进出出的,再碰了你可怎么好?婆还是床上去躺躺罢,我把饭端到床上去。”
柴婆子拗不过她,只得回床倚着,又自嘲似的笑道:“你如今也一日日地大了,有主意了,倒开始管起我来了!”
柴玉把粥端给柴婆子,笑道:“瞧您说的,人说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你养我十二年,如今我不过照顾你半个月,就成了我管你了!”
祖孙两人吃饭,柴婆子看着逐渐显现出少女身姿的柴玉,叹了口气,道:“当日我抱你回来时,你还是那么小的一个,抱在怀里那么轻,比昨天卢家那孩子病得还严重些,我也没把握能治好……如今一晃十二年,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柴婆子想起当年,她抱养柴玉,原本只是想有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可这十二年抚养柴玉的日子,令柴婆子十分欣慰。柴玉懂事聪明,教给她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又懂得感恩,几岁时就知道帮柴婆子分担家务。柴婆子寡居多年和子女离世带来的痛苦与孤寂,在和柴玉的生活中被不知不觉地冲淡了。
当年柴婆子最重要的人是她丈夫,后来丈夫走了,两个儿子也都走了,女儿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再后面女儿也没了,她孤单地生活了几年,直到抱养了柴玉,柴家才终于又有了小孩子的欢声笑语,柴婆子才又感受到了一些乐趣。
柴玉是柴婆子现在唯一在乎的人,她愿意用一切换来柴玉这辈子的平安快乐。可作为懂医的老年人,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再清楚不过。
如果说生命是一盏燃烧的油灯,那么她现在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冬天对没有良好保暖设施的古代人来说是个坎儿,每年都有不少人没有熬过寒冬的侵袭。今年又接连大雪,对柴婆子这样的老年人更是考验了。
“孩子大啦,我也老喽……”柴婆子轻声念着,在柴玉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落了一滴眼泪。
雪又下了几日,已是年根底下。因着柴婆子的病,柴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迹象。柴婆子的风寒好好坏坏地反复着,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折磨?即使她努力在柴玉面前作出轻松的样子,可她那日渐瘦削的体形和越发枯黄的脸色却是无法掩饰住的。柴玉心焦不已,可即使药不间断地吃着,柴婆子的病也不见好转。
过了小年,街市上的年意更浓了,只是柴玉无心去想过年的事,只管在家照顾柴婆子,连院门都不出。可这时候,柴家却来了一位客人。
“柴老太太在家么?”一位年约四十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向院子里问道。
柴玉走出来,认出来人是谁,勉强打起精神,唤了一声:“谢婶婶。”
这位谢婶走进柴家院里,见柴家根本没有做过年的准备,心下奇怪,及至堂屋,才发现这大上午的,柴婆子躺在里间床上,盖着被子,像是生病了。谢婶吃了一惊:“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柴婆子听见动静,睁开眼睛,见是谢婶,教柴玉扶她起来倚床坐着,招呼道:“她谢嫂子,你今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谢婶给柴婆子行了礼问了安,才在床边坐下,和柴婆子闲聊起来。柴玉在一旁听着,得知谢婶今年夏天的时候丈夫离世了。按此时迷信的说法,当年有亲人去世的人家,在第二年过年期间是不能串门的,怕把晦气带给别人,因此一般都赶在年前把该走的亲友家都走过来,过年的时候便不出去了。这位谢婶便属于这种情况。
说起来,这位谢婶和柴家的关系,很是特别。当年柴婆子的女儿柴氏被权贵家的子弟强纳为妾,那户人家姓简,是被封了伯爵的开国功臣之家,柴氏到了简家后,就是这位谢婶伺候,算是柴氏的仆人。
柴氏本就是个和气的人,又出身平民,没有主子奴才的观念,对身边的仆妇都是温柔可亲的,这让之前经常被主人责骂的谢婶心生好感。柴氏那时得宠,让谢婶也跟着得了不少好处。
更令谢婶感激的是,柴氏本是被柴婆子当继承人培养的,懂得不少妇科产科的知识,还掌握着几个祖传的秘方,那时候谢婶才被简家配小厮嫁人不久,出了些妇科的毛病,还是被柴氏的方子治好的。如此种种,让谢婶对柴氏敬重非常。
柴氏年纪轻轻死于难产,这令谢婶很是难过。柴氏留下的女儿被简府另一位妾侍抱养了,简府后宅纷争复杂,谢婶感念柴氏的好处,尽力地保护那孩子。每年过年,她都会以看望前主人的家人的名义来看望柴婆子,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变过。柴婆子对谢婶的心意,也非常感激。
每次谢婶来柴家,都会和柴婆子聊到柴氏,聊着聊着经常就会哭起来。现在柴婆子病着,本就思虑过多,一见了谢婶,想起女儿,就更加难过,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我的菱儿啊,年纪轻轻的就去了,简家那群坏了良心的畜生,早晚会遭报应的!就是可怜菱儿的孩子,跟着这么一群人,日子再富贵我也不放心呐……”
柴婆子现在本已对女儿之死没有那么痛心了,但今日谢婶的来访,又重新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痛。她本就为自己病重不能保护柴玉长大而担忧,现在又想念过世的女儿,痛及心扉,加上在病中精神不佳,种种凑在一处,柴婆子激动之下,竟昏迷了过去。
柴玉和谢婶吓得不轻,谢婶毕竟年长,她教柴玉去找大夫,自己则给柴婆子掐人中抹胸口,把知道的急救方法统统用上。
柴玉出去跑了一圈,快过年这段时间开门的医馆不多,她走了几家未果,怕耽误时间,直接去请了卞婆子来家。卞婆子听说表妹不好了,连忙带着儿子儿媳赶了过来。
回到家里,柴婆子已经醒了过来,但是明显地,她的气色比之前更差了,意识也有些模糊。柴玉忍不住,先哭了起来。
她前世虽已是成年人,可究竟也才二十多岁,经事不多,又在这个世界以小孩的身份生活了十二年,乍遇变故,难免慌神。
柴玉唯一依赖的人,便是柴婆子了。虽然知道柴婆子年事已高,能陪伴她的时间不会太久,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和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共同拥有的时间,怕是真的不多了。
见柴婆子暂时脱离了危险,谢婶和柴玉的表舅先离开了柴家,留下卞婆子和她的儿媳,帮柴玉照看。柴玉被今日的变故吓得不轻,守在床边,握着柴婆子的手不放。
柴婆子虽然醒了,神智却有些不清。她看柴玉偎在她身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微笑,伸出瘦得能见骨头的手,轻轻地拍拍柴玉的头,道:“小玉,你趴在这儿作甚么?快起来,别压着胸口,看闷着!我才做了个梦,你小姑姑说要回来呢,我得赶紧收拾一下,她在那家定是受了委屈了……”柴婆子絮絮地道。
柴玉听见,不禁又落下了泪:“婆,你醒醒啊,小姑姑已经去了十四年了啊。”
柴婆子闻言一愣,怔怔地望着柴玉。
这时候外面有户人家放起了炮仗,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柴婆子被炮声惊吓,方回过神,良久,才自嘲似的道:“我可是老糊涂了,连你如今都十二了,又哪里来的菱儿呢!”
柴玉和卞婆子一起劝慰着她。到了夜里,柴婆子看上去好了些,吃了药睡下了,柴玉略略安心,胡乱在她旁边躺下,打了个盹儿,卞婆子也留在了柴家,以防出现不测时,柴玉年轻不好处理。
然而也许是冬日的严寒威力太大,身体又太过虚弱,长时间的发烧,柴婆子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卞婆子见多了病人,知道柴婆子大限将至,一面为自己的亲人伤心,一面叫柴玉作好准备。
柴玉听了,如晴天霹雳。她不相信柴婆子会因为一场风寒而离去,不相信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依靠就会这样离她而去。她回忆着从穿越到这个世界后,柴婆子对她的点点滴滴,彻夜难眠,心如刀割。
她乞求用自己的一切,换柴婆子在这个世界生活得更久一点,可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人的意愿而改变。
永熙二年,大年二十九,柴婆子溘然长逝。
大苑王朝京城的某个角落,十二岁的平凡穿越女柴玉,成了没有亲人的孤儿。
从此,漫漫人生路,只有她一个人,朝着未知的方向,孤独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