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书》奚亭

4、第 4 章

　　自从那夜起，约书亚和德里克之间的关系就亲近了许多。约书亚从去了霍格沃兹以来，除了圣诞和暑假，很少有机会能够得到魔法世界之外的讯息，就算是得到了，也是从父母嘴里听到的。
　　父辈对于信息的处理自有一套他们的逻辑和方法，对于约书亚来说，它们有时奏效，有时却难以理解，所以在他心里，信息越多，有时意味的是越混乱。
　　但是现在他认识了德里克，约书亚终于有人可以好好谈谈这些东西了。
　　德里克稍长约书亚几岁，虽然也处于刚刚入世的懵懂年纪，但他毕竟还是跟在学校里的学生不太一样。
　　他语言天赋很强，在波西塔诺待了不到两个月就能说一口流利的意语，更何况在这一年里已经去过世界不少地方，自身的实际经历，以及遇到的人情世故，自然是比约书亚从父辈嘴里听到或者在网上看到的要生动的多。以至于约书亚在与德里克相处的寥寥几天里，就收获了不少新的东西，不仅是与人相处、更多的是透过德里克的眼睛，看到了更加广阔、缤纷的世界，他看着德里克，就像是看着一座藏着无尽宝藏的山脉。
　　肉眼可见的变化，就是约书亚每天待在酒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斯图亚特先生认为这也许会耽误德里克的工作，但是看他和自家儿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只好随约书亚去了。
　　不过斯图亚特夫人考虑的显然是另一件事。

　　在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前两个晚上，约书亚一如既往地直到晚饭时间才从酒馆回来，但是他从踏进家门的一瞬间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们家走廊里那面无比聒噪的镜子不说话了，客厅墙上挂着的他们一家的照片都静止了，以往除了吃饭和睡觉时间之外都会满屋子乱跑的扫帚也老实地待在角落里，更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母亲，亲爱的斯图亚特夫人在亲自下厨，不用烹饪魔咒、像麻瓜主妇那样、精准调味地下厨。
　　约书亚转了一圈，发现任何带着魔法痕迹的东西都被抹除了，他看着戴着老花镜悠闲织着毛衣、时不时冲他露出神秘微笑的祖母，更加一头雾水。
　　约书亚最擅长的就是审时度势，他决定不去打扰看起来有些暴躁的母亲，而是凑到了正帮忙洗东西的父亲身边，低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马上要过的是圣诞节而不是禁用魔法日？”
　　斯图亚特先生哼着一首苏格兰民谣，把洗好的西芹放在盛器中，露出了和祖母一样的神秘微笑：“待会你就知道了，乔。”

　　晚餐十分丰盛，约书亚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斯图亚特夫人从烤箱里托出一只外表金黄、色泽亮丽、芳香四溢的烤鸡，还有接连被呈上来的布丁、姜饼、啤酒烩牛肉和各种奶制品，他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惊奇地盯着这些食物：“梅林！妈妈，你是向霍格沃兹借了几只家养小精灵吗！”
　　斯图亚特夫人拍拍手，看着满桌的食物很是有成就感，她转过头用一种十分慈爱的语气对着目光已经从没法儿布丁上挪开的小儿子说道：“乔，你说如果我们邀请德里克来家里过圣诞怎么样？”
　　约书亚立刻想明白了今天家里的一切变化，他看着母亲温柔的眼神，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笨拙地走了过去，给了她一个略带僵硬的拥抱，“谢谢你妈妈。”

　　波西塔诺的圣诞节很少会下雪，但是过节的气氛丝毫不逊色于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德里克已经是上午第三次被喊过去帮忙托运圣诞树了，似乎从上次捕鱼之后，镇上的人们对他又多了一个力大无穷的印象，不过他也十分愿意替镇子上的人做些什么。
　　德里克一回酒馆，就见到靠在吧台上百无聊赖地跟身边人聊天的约书亚，其实德里克自己也没明白，明明少年正和别人有说有笑，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他其实很无聊。
　　但德里克发现自己没有判断失误。
　　因为还没等他靠近，约书亚就像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懒散的表情瞬间褪去，眼睛如同德里克熟悉的那样，透着亮光。
　　他被约书亚下意识的反应好好讨好了一把，脸上带着笑，身体上的疲劳似乎也被这双眼给消除了。
　　这种无与伦比的感染力才是少年应该有的样子，怏怏地跟别人聊天简直是对他的亵渎。德里克眯起眼睛，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绕回吧台后面熟门熟路地给约书亚调了杯柠檬水。
　　约书亚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那人，转头看向正在忙活的德里克，直接问他：“德里克，你要来我们家过节吗？”
　　德里克被约书亚的这句话说得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惊讶的脸。
　　约书亚见到他这个反应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屈起手指扣了两下吧台，催促着男人手里的柠檬水，继续道：“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了这个，可能是觉得我交朋友挺难得的？所以想邀请你跟我们一起过圣诞。”
　　德里克跟着少年的动作把杯子放到他面前，他有注意到约书亚一旦紧张就会话很多的小习惯。德里克垂着眼摆出自己最喜欢的姿势，斜靠着吧台后面的凳子，他发现这样正好可以平视约书亚。
　　德里克对约书亚的第二句话有所怀疑，但是他不想辜负这份期待，也很感激斯图亚特夫妇对他的邀请，他收敛了眼里的情绪，看着等他回答的约书亚，嘴角露出一点笑，很郑重地接受了这份邀请：“如您所愿，约书亚，只怕是要叨扰斯图亚特先生和夫人了。”

　　斯图亚特一家对德里克的到来表示出了热烈的欢迎，他带来了一瓶斯图亚特夫人搜寻了很久的白葡萄酒当作伴手礼，卢西恩本来就对这个谈吐非凡的年轻人很有好感，见他如此细心之后更是好感倍增。
　　约书亚带着刚和三位长辈打完交道的德里克上了楼，见到家人表现出来的对德里克的接纳，忍不住打趣：“我不过是跟你提过一句，你就能把酒给找过来，要我是个姑娘，都要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德里克长长地舒了口气，很会顺杆子往上爬：“放心约书亚，你就算不是个姑娘，也可以感动到热泪盈眶。”
　　约书亚十分大度，不去反驳，他在二楼的某个房间面前停住，扭开门把手，语气很是跳跃：“德里克，欢迎来到约书亚的世界。”
　　约书亚的房间被银绿二色所填充，装潢有种上个世纪的古朴感，一面墙被整个打成了一个连体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德里克走过去扫了一眼，他看过其中的一部分书，对另一部分的名字有所耳闻，除此以外的绝大多数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看着那些装订精良却显得有些陈旧的羊皮书，终于知道约书亚身上那种神秘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些其实是父母的书架，我只看过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德里克，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约书亚搭上德里克的肩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其中的一本书。
　　“咚、咚、咚...”他们俩齐齐向声源看去，只见窗户外面停着一只猫头鹰，正十分顽固地、且频率一致地用喙啄击玻璃。
　　约书亚有些哭笑不得，他快步走过去，打开窗户放进了奥古斯都，把可怜的玻璃从这只傻鸟嘴里拯救出来。
　　德里克饶有兴致地看着约书亚从猫头鹰脚上取出一摞羊皮纸，那竟然是一封信，篇幅还不短。
　　很有情趣，十分新奇。德里克挂着微笑在心里打分，努力平复心里那点在意，得了吧德里克，他总是会有别的一些什么、朋友的。
　　约书亚看了一眼那手华而不实的花体，就知道是珀耳修斯的回信，他把羊皮纸重新卷起来，扔进了桌上的一个小盒子，心里有些忐忑，是他忘了猫头鹰这回事，该死的珀耳修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回信。
　　两个人各怀心思，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德里克最先恢复下来，他的目光随着约书亚那只过于活泼的猫头鹰而四处游走，语气和平时并无二样：“很漂亮的猫头鹰。”
　　约书亚敏锐地察觉到德里克隐藏的情绪，他飞快地解释那封信的来源，没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立竿见影的，德里克总算把他的目光重新投放在他身上了。
　　德里克心里因为约书亚的解释变得十分熨帖，他没再询问任何事情，挑起眉似笑非笑地向约书亚建议：“不去看看信？”
　　不了，约书亚很坚决地摇头，客人的心情比较重要，他得还给父母一个愉快的德里克，信什么时候都可以看。
　　“你和你的表哥关系很好。”德里克说的是一句肯定句。
　　约书亚点头，“我们在一起上学。”
　　“那他也有猫头鹰？”
　　约书亚没有想到德里克话锋突然转到了这里，不知道该不该如实回答，又听见德里克问道：“我从来没在波西塔诺见过猫头鹰，你带着笼子，是从家里运来的？还是直接从学校带过来的？”
　　约书亚哑然，他不知道这个人的思维可以灵活到通过一只猫头鹰就猜出了这么多，他又想起昨天晚上斯图亚特夫人的叮嘱，“你们俩是不同世界的人，记得守好你自己的秘密，约书亚”。
　　德里克见他不说话，明白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每个人都有秘密，德里克很早就知道了这点，但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次会这么执着求问，有些冒失了，德里克承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让约书亚陷入两难的地步。就在德里克准备开口缓和气氛时候，约书亚回答了他的问题。
　　“学校。”没有人能够拒绝德里克，就算斯图亚特夫人在这儿也是。
　　约书亚想通了这点，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猫头鹰是从珀耳修斯那飞回来的，他转身拉好窗帘,拿起摆放在桌子上、试图充当某种特殊装饰的魔杖，站回了德里克面前，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德里克却依旧能清楚看进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Lumos.”
　　一个莹润的光球出现在那根黑胡桃木魔杖的顶端，又缓缓地飞向屋顶，停在了房间中央，柔光铺满了整个房间。
　　他看着德里克一脸讶异，如释重负，他没再瞒着他什么了。
　　约书亚收回魔杖，往后退了一步，光源也消失了。
　　房间里重新被黑暗填满，黑暗中他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我是一个巫师，德里克。”

　　黑暗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很漫长，约书亚从原本的信心满满到后来都有些彷徨了，他刚干了什么，德里克是见多识广没错，但他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去挑战他原本的世界观，约书亚在等，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个什么结果，在等待的过程中甚至在心里都替德里克将借口寻好了。
　　约书亚隐约听到空气中有些动静，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发现德里克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窗帘没有完全拉好，悄悄爬上来的月亮透过那一点缝隙渗进了屋里，约书亚借着这点光终于看清了男人的眼睛，那是很复杂的眼神，但没有恐惧和厌恶，他心中的巨石稳稳地落了下来，又被德里克接下来的动作给怔住了。
　　德里克有些夜盲，所以在约书亚毫无预兆地撤掉那个光球后他有段时间什么都看不见，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无论怎样，都得去少年的身边。
　　好在还有月亮。
　　德里克很想给这个少年一个拥抱，事实上他在走过去之后也这么做了。
　　他伸手坚定地怀抱住这个给他变出了一个月亮的少年，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说的是他一直想说却不敢的话。
　　“你真是我的救赎者。”*

　　斯图亚特夫人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眼神一直在约书亚和德里克之间打转，上楼的时候他们俩还好好的，吃饭的时候眼神都没什么交流，她看向自己的丈夫，发现他也同自己一样困惑。
　　她清了清嗓子，“德里克，姜饼怎么样？乔跟我说你们那儿圣诞节这个是必备，所以他就教我做了一点这个。”
　　“噢妈妈，我只是帮了点小忙！”约书亚注意到德里克投来的视线，感觉浑身不自在，急忙否认。
　　德里克已经吃了好几块，他顺着斯图亚特夫人的视线看向约书亚，很自然地夸奖道：“很好吃，看来乔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约书亚的脸有些涨红，不知道是因为饭桌上响起的笑声，还是德里克叫了他的小名，随便吧梅林，吃完这顿饭，就一拍两散！

　　显然梅林放生了他虔诚的信徒。
　　一吃完晚餐约书亚就被德里克给捉回了房间，还是无法抗拒的那种，因为后者说要亲手把圣诞礼物交给他。
　　好吧，看在礼物的份上。
　　约书亚先德里克一步进了房间，看到了放在书架旁边的那个红色的礼盒。他皱了皱眉，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德里克是个麻瓜，他不知道红色对一个斯莱特林意味着，约书亚在心里这样劝自己，但他依然拒绝触碰这个盒子。
　　德里克还以为他在生刚才的气，好脾气地席地而坐，拆开了那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交给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
　　约书亚接过这个类似于相册的东西，转身把它放在桌上，嘴里还不忘叮嘱德里克：“虽然铺了地毯，但还是很凉，你可以坐到床上。”
　　他没听到德里克的回答，但很快他就没有经历去在意这个了。
　　翻开那本东西，约书亚终于知道男人送他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手账本，一个记录了德里克在过去一年、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到大高加索山脉、从乞力马扎罗到费尔干纳、从五大湖到亚马孙一路所遇人和事的手账本。
　　他把他的经历送给了约书亚。
　　“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只有这个，勉强算是我今年最珍贵的所得之一，我代世界转交给你，希望你未来能够回报于它。”
　　德里克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一直站在约书亚身侧，看着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些记忆，最后又停止在了扉页。
　　那是德里克的爷爷写给他的一句话：
　　“You know some birds are not meant to be caged,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o bright.”

　　“太贵重了。”约书亚最终合上了这个手账本，放在身侧的手指屈成了拳，他张口，又停顿，最后还是开了口，带着一丝颤抖，“我不能收。”
　　“你值得。”
　　约书亚站起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他抬起头看向旁边那个男人，德里克这才发现他的眼圈有些泛红。
　　“你要走了吗。”
　　但他的声音更稳了，连刚刚的颤抖都像从未出现过。
　　德里克想往前探一步，可他一动少年就往后退，只好顿住。他发现自己在约书亚清冽的眼神中无所遁形，少年已经知道了一切，“是。”
　　约书亚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一如初见时的挺拔英俊，却又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他知道他作息不太规律，每天下午必要在酒馆补眠；知道他牛排要全熟，因为讨厌腥冷；知道他不耐烦时会拨弄自己的食指；知道他高兴时会眼睛会像大海...
　　知道他喜欢他。

　　约书亚转过头，闭上眼又睁开，拿起桌上那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递给他：“这是我比赛赢来的，喝下之后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像第一次见到德里克时那样，冲他笑了笑：“圣诞快乐，德里克。”
　　德里克握住那个盒子，他不太了解这个东西，但功效听起来也不是可以很轻易办到的事情，哪怕是用魔法。
　　德里克很小心地把那个盒子放进了口袋，紧接着往前走了一步，这次约书亚没躲。
　　他一手抚上少年的脸，大拇指轻按着约书亚的眼眶，这是他描摹过多次的形状。他俯下身，在少年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吻，如同吟唱般：
　　“愿你快乐，约书亚。”
　　他已窥探过神迹，饱受神的眷赠。
　　“Obliviate.”

　　约书亚有句话说错了，他曾以为波西塔诺的太阳是他一生的向往，直到后来，他见到了那夜的月光。
　　“我曾短暂地、热烈地、但又羞涩地喜欢过你。”

　　（Joshua的本意是“上帝是我的救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