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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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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他敏锐地捕捉到她神色里一闪即逝的黯然,不禁再问:「那么,你知道我?」
她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有点幽幽的。「不,我不知道你。」她轻叹,扶住楼船的船舷,向海中眺望。
「在受命出使宋营之前,我从不曾知道……你在这里。」
这话说得奇特,他的心一震。原本他并不是咄咄逼人的,可今日他却追问了下去。「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倘若我们当真素昧平生的话,你不是应该说『我从不知道你的存在,也从不认识你』么?可为什么你只是说,你不知道我在这里?那么,在你的心目里,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在哪里?」
这话一声紧似一声,向她迎面袭来,几乎使她错愕地乱了方寸。她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数步,摇着头固执地否认:「不,我不知道你应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你应该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你是谁!」她尖声大叫,几乎同时,一道闪电骤然划破天际,暴雨倾盆而下。船身剧烈摇晃,她站立不稳,就要向后跌去——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勾住她腰间,及时挽回了她的跌势。她惊惧地仰首望去,眼前的一切却消失,只剩下舱外的狂风骤雨侵袭着大船,以及面前全身湿透的他,蹙眉不耐的神色。
「韩轻舞,你想事情想得太专心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扶直了她的身躯后,迅速地缩回了手。
她有那么一瞬,仍是愣愣地看着他,无法将他先前严厉的追问,和现在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联系到一起。但随即,她明白了过来,知道那初遇时的一切、他咄咄逼人的言语,不过是自己回忆中的情景。
而那一天,面对他的追问,她虽然有一瞬间失却了冷静,却并没给他任何答案。她知道,他仍是怀疑着她的来意,他仍疑心她别有所图;但为什么,他并没有一直追问着她,而是任凭她仓皇逃开了那一切?
突然,一个人影冲到了门口,急迫地在门前单膝点地,大声道:「赵枢密!咱们派遣在元军里的探子已夤夜来报——」
赵夕雍的眉头在一霎那紧紧皱了起来,视线扫过身旁的韩轻舞。她读出了他眼中的疑虑,不禁轻笑,心头窜过一阵紧缩的疼痛。
「还是怀疑我会去向元军告密么?为何你不想想,我无法离开这里,也没有随身携带传信所用的鸽子或小瓶;我若想要告密,还能有什么其它方法?」
赵夕雍冷冷地看着她,许久突然转向门口的兵士,沉声问道:「来人有何消息?」
韩轻舞吃惊地侧首看了他一眼,不敢相信他竟然采信了自己的说辞。
那兵士却并没感觉到其中的暗潮汹涌,他站起身来,向赵夕雍递出一张已半湿的纸。「禀赵枢密,那蒙古军统帅张弘范,在派遣张副使甥儿劝降不成后,竟然命阵中元帅李恒,胁迫被俘的文丞相写信给张副使——」
赵夕雍一凛,回头却看到韩轻舞丝毫没有惊讶之色,不禁怒从中来,冷道:「怎么?原来那蒙古鞑子还有埋伏好的这一招,难怪当初你堂兄劝降不成,你却丝毫不曾惊讶过。想必是早已胸有成竹吧?还是以你的预知力,料到有这一后手暗棋?」
她讶然,浅浅一笑说:「这只是简单的推断而已,非关预知力。既然血缘亲情一招没有用的话,阵中又有二百余艘舰船未抵厓山;你想,除去同僚之情以外,那张弘范还能有什么选择?拿文丞相的威名来压张副使,成功是最好;即使不成,也已为蒙古水军拖延了时间,岂不是绝妙的一着么?」
他瞪着她,好半天,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断然将视线撇开,对那兵士伸手道:「这就是文丞相写来的信?」
那兵士慌忙将那张纸递上,却摇头说:「不是……文丞相拒绝写信劝降,却在顷刻间作成一首七言律诗,写在那信纸上;这就是那首诗——」
赵夕雍的眉头骤然间紧紧拧在一起,了然的神情浮上了他的脸。那忠直耿烈、铁骨铮铮的文丞相呵!为了气节而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样的人,会写出什么诗呢?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一把抓下那张纸,握在微颤的双手中,极力压抑着自己声音中的波涛汹涌。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的脸色倏然刷成惨白。他一把将那张纸揉皱,哽着喉咙问那兵士:「文丞相呢?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
那兵士慌忙截断他不祥的推论。「文丞相还好,那张弘范为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说倘若处死文丞相,反而成全他求仁得仁的心;所以不但仍旧以礼相待,还称赞此诗为『好人好诗』——」
「哼!他,也配评断文丞相的心?」赵夕雍冷嗤,紧紧握拳的手背上绷起了青筋,显示着他巨大的忿怒。「他赢了江山社稷还不够,现在又要来收买人心?真是费心吶!真是一厢情愿吶!江山、社稷,都可以用强的打下来;可是人心民意哩?也可以用强的抢夺来么?」
他抿紧了薄唇,恨声道:「既然他要来抢,我便不惜与他一战!来吶,只要他抢得去,即使我这条命,也没什么不可以给他的!」
韩轻舞闻言一震,恐惧感浮现心头,使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冲进这悲愤的壮烈的气氛之中,哑声叫道:「你不能这样,不能——」
他一惊,视线落回她容颜上,嘴角扬起嘲讽的线条。
「不能?我不能怎样呢,能知未来的才女?」他轻轻笑着,倾身逼近她流露出惊慌的脸。「不要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么?」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那语气太过轻柔了,一点也不像是他;这样的语气,在那似水般流去了的漫漫光阴里,她只听过一次,唯有一次呵。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倘若今日我不拼力放手一战,那么明日等待着我的,也只有一死,一死呵!」
她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那声音太沉郁,那宣告也太惊心;她虽然明知道他说得没有错,但仍是执拗地想反驳他,想在言语上否定这可怖的命运。
「你……你胡说!」她脱口而出,声音抖着。「在没有详加考虑之前,你身为大宋宗室子弟,怎可以如此草率地下这般重大的决定?」
他的命,在歌舞升平的盛世里,也许是不那么值钱的。无数的皇子王孙,都显不出珍贵,更何况是他,一个家境已然败落多时的宗室子弟?
但在这社稷将倾的乱世里,他的性命就矜贵无比起来;因为这流亡海上的小朝廷,除了那小皇帝赵昺之外,身上流着皇族血统的,就只有他。万一少帝有何不测,他……就是那唯一能接下皇位的人;万一这天意无法扭转的话,他就是那亡国之君吶!
她恐惧着,冷汗不知不觉地爬了一脸。但他却是平静的,甚至在离去之前,还不忘为她留下一个解释,一个他决定舍身成仁的理由——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