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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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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点钟的时候,楼下客厅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寂静空旷的房间里,骤然而起的狂暴声音,连绵不决,倒有些冷森渗骨的骇人之意。吴奶奶的耳朵背,自然是听不见的。她刚刚睡着,还以为是做了恶梦,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是午夜凶铃,急忙跌跌撞撞地奔下楼去,那一边不耐烦地几乎都要挂了,可一听她的声音,一个劲儿地跟她说着抱歉,原来是今天爽约的靳启华。
她倒是很不客气,道:“靳队长,您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您以为所有的人都和您一样夜不能寐吗?”
他在电话那边“哈哈”地笑道:“小豆芽菜,这么厉害,象一只刺猥,得哪儿扎哪儿。其实,我今天真不是故意的。回来的路上接到电话,说是西郊出现了一具无名女尸,和我们之前追查的案子有些联系,所以我就立刻赶往凶案现场了,也不知道你的手机号码,给王小帅打电话,又没人接,后来一忙,就给忘了…刚才我赶回队里,才知道你一直等下下班,真是抱歉…怎么,你已经睡觉了?这才几点钟呀,你就休息了,和吴奶奶一个作息时间?这哪象一个年轻人的作风呀!”
也许,他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才随意说了那一些很平常的话,可是她有些郁闷,因为他在嘲笑她的幼稚,并在嘲笑她幼稚的同时,指责她的野蛮,并在指责她的野蛮的同时,讥讽她的落伍于时代,甚至是批判她有些迂腐,他是在以一种隐晦的方式暗暗磨损着她的自信与热望?
电话里的停滞只需要几秒的空当,就会人使人感到那难堪的隔膜,尤其是在并不熟悉的两个人之间。她的沉默,终于让他也停了下来,却并不扣上电话,只是势均力敌地僵持着。
她忍不住那被忽视的委屈,道:“也许,这一趟我本不该来,现在想想的确有些冒失了,叔叔…他也好忙,今天又去开会了,我想…这个周末…就回去了…已经住了三四天了,也差不多了…不好再继续打扰下去…你们都有自己的工作…”
其实,还想说,总觉得她象是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不是她要自怨自艾,而是她总要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尊严,她需要赵国辉的一点关爱,却不愿意成为那情感的乞讨者。也许她根本是不受欢迎的擅自闯入者,但是碍于情面又说不得,便以这种消极的方式,来迫使她的清醒与让步。
有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不知所谓的小肚鸡肠,有一点偏执的病态,可她不是谁的负担与累赘,不是的。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有些自卫式的保护着自己,其实不过是害怕她担心的一切,在别人的眼里,早已经成为了事实。
象他这种人,应该是永远也体会不到这种生命之中难言的缺撼的,因为他用很平淡的口吻答道:“噢…是吗?你要回去了?在这儿的确挺没意思,既然不想住了,那么,就尽快回去吧,准备准备,也好尽快投入工作…”
是她先扣掉了电话,因为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急切的盼望,难道就是这样一个结局?早先旁观着的爱情,莫不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式的曼妙绮丽,却不是这样的琐屑与直白。她从未谈过恋爱,并不知道爱情里的风云变幻,但是所谓感情都应当有一个原则,就是勉强不得,都得你情我愿。她很苦恼,但是却笨拙地没有解决之法。
回到房间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来越向牛角尖里钻去,后来索性去打开电脑,又有一封新的邮件,是那个林韦辰寄来的。
同学:
你好,想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看你的年纪,应当还在念书,姑且就此称呼吧。我思之再三,还是对那天发生的唐突事件感到万分遗憾,为了弥补你所受到的损失,我已经富阳路上丽姿时装店定了一套衣服,你有空即可去取,只需向店家提及我的名字即可。
此举并无他想,请不要多心,纯属求个心安理得而已。
林韦辰
又是心安理得!
她难道只是旁人因为心安理得才少不得打起精神来敷衍的人吗?
倒有满腔的委屈堵塞在那里,却又无处发泄,因为总不能向那个抚养自己长大的人发泄,问他为什么不能撇下礼貌与责任,只由心而发地亲切自然地相待?更不能向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去撒娇耍赖,因为还没有到那样的情份。她只能跟自己别扭,总有些尴尬,这次总算逮到了出气筒,本来是无须理会的,却在这特殊的时刻,立刻回复了邮件。
林韦辰:
吾不过是一粗鄙小民,上无片瓦遮头,更无一技傍身,每日只为温饱,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奔波忙碌,早已不胜其烦,哪有资格与闲情陪贵公子玩耍。烦请慈悲为怀,高抬贵手,再勿相扰。
不胜感激!
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连个落款也没写,当即未加思索地按了发送按扭,根本没去理会这后果会不会真的是“再勿相扰“。
她以后回想起来,总有点埋怨,倘若靳启华没有失约,没有在深夜打来的那个电话,自己没有发那封神经质似的的邮件,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了呢?也许,并不会有所不同,因为那是她始终要走上的一条路,而命运的神奇魔力,不过就是在翻云覆雨那一瞬间的阴差阳错。
发完了神经,她似乎也没有寻着一点放肆的快感,只得关灯上床睡觉,一夜之间,还是辗转难眠。第二天起来,不免有些无精打彩的,吴奶奶还以为她生病了,很关切地好一番询问,唠叨着:“看看你瘦的,所以体质才会这么差,我可真的给你好好补一补,省得国辉在外面工作还总是担心挂念你的身体。”
真的有担心挂念她吗?
吃过了早饭,她又一个人出去溜达着,这个城市有各种各样的公交车,粉饰着五颜六色的广告宣传画,坐在那双层巴士上,头顶上是透明的玻璃,仿佛将整个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一点没有准备好的惶惑难安。将手伸出车窗去,风在指间飞快地穿行,远远地看见在翠绿的树丛中忽隐忽现的蔚蓝海岸线,闪闪烁烁有几个人影在海边的街道上漫行,然而也渐渐地消失不见了,车子仍旧是按着终久不变的路线继续按部就班地拐了个弯,驶入了另一条街道。
其实已经过去了,她却象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急忙跳下楼梯来,好言央求着司机停了车,车站的对面就是公安大楼,她兜来绕去,还是来到了这里,她在这个城市开始的第一站。
今天似乎有些忙碌,那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看门老头,还是戴着那幅老花镜,接待着进进出出办事的人,倒是井然有序的,大家都按照门口白色招牌上的红字提示,遵守着出示证件登记的规矩,没有发生她那日的“混乱”。
身后蛋糕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很好奇地看着坐在树下长椅上的她,大概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也不见有任何的反应,仿佛有些呆滞的样子。这会儿是上午办公的时候,街道上的人流稀少,便显得她格外的扎眼,似乎有些热心肠的,上前来问道:“小姐,你没有事吧?”
她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视线里出现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面貌和蔼,穿着印有“朱丽叶西点”字样的工作服,半晌才醒悟过来,忙笑道:“噢…没事…我是在等人…不过看这个样子…似乎是不会来了。谢谢您,我该走了…”
也许,她真的该走了。
火车站的售票大厅,人头攒动,竟与她来时的情形没有丝毫改变。只得去问询处那里打听了一下,原来火车站的售票网络正在更新,所有零散订票点的业务一概停止,大家都得来到这里排队买票,当然是一票难求了。她听毕很是无奈,只得作罢。
走出火车站前面的广场,正有一个三岔路口,向左可以回“家”,向右可以去市里的商业中心,中间那一条通往哪里,她也搞不清楚。思量了片刻,还是决定选择不知究竟的那一条路来走。刚刚过了马路,便听见尖锐的汽车喇叭地嚣叫着,不禁皱了皱眉头,前方就是禁止鸣笛的警示牌,还是有一些不守规矩的人在显示着与众不同的放肆。又走了两步,那喇叭还是响个不停,隐约好象是有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车跟了上来,正慢慢地滑下车窗,里面一个戴着无边银脚的年轻斯文男子,淡淡一笑,道:“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恍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林韦辰。
她摇了摇头,亦是淡淡地一笑,道:“我想…还是不必了…”他倒是没有意外,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地跳动着,车子还是极其缓慢地与她保持着匀速前进的趋势,迎面陆陆续续走来的人不禁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那诧异之中仿佛还带着些取笑的意思。她渐渐地觉着了那非正常的情势,不由得顿了顿脚,道:“你怎么还不走呀…”
他却突然将车子向路边一别,倒吓了她一跳,然而他已经来了近前,抓起她的手腕,目光炯炯地望着那上面的白色纱布,半晌才道:“这是那天…”她用力甩开了他,没好气地道:“当然。这就是你女朋友的‘杰作’,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呢。”说着便向前走去,却被他一把扯了回来,正碰着了伤口,本来已经遗忘的了,如今却被人提起来,却有些生撕活剥的痛楚,仿佛有些宣泄似的“哎呀”叫出声来。
他急忙松了手,却瞥见她眼中渐渐地有些湿润,微微一蹙眉,复又轻轻地握住了,低声道:“没去医院看看吗?不要紧吧?谁替你包扎的,包地这么难看。”
手腕上有一种被关怀着的温暖,烈日下的街头却是寂静绵长,仿佛都陷入了那浓郁的绿林葱笼之中。她想起那一刻的心旌神摇,此时竟有些不切实际的恍惚与迷离,一旁的花圃里种满了紫色的甘蓝,那样刺激张狂的颜色,也似在嘲笑着她的异想天开。
有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交通警察停了下来,指了指车,向他道:“是你的车吗?你不知道这里是禁区,不允许停车吗?请出示一下驾驶证…”
他仍然有些置若罔闻的样子,她却觉着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也不愿意他就此招惹麻烦,连忙陪笑道:“对不起,很快会开走的…很快…”他倒是不愠不火,很自然地掏出驾驶证递给那警察,那警察看了看,便道:“赶快开走吧…不要再有下次了…”他便顺势道:“既然警察同志给我们一次机会,那我们赶快上车吧…”说完,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转到了车子的另一边,打开了车门,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本来有些不愿意,然而那警察依旧坐在摩托车上,瞪着乌漆漆的黑眼镜,一副坚持到底的架势,她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上了车,心里却有些不忿,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戴墨镜,黑洞洞,深不见底的吉凶难测。
他倒是见怪不怪地,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道:“我对警察…总是没有好感…”
时下偶尔能听到的论调,大抵是出于对这个职业的一点偏见。从前她也象这些人一样,谈不上厌恶,却也谈不上喜欢,就是以后她也进入到这个队伍当中来,也没有增添更特别的感觉。可是,这会儿听到他这样平静的评价,却有些本能地反感,不禁轻轻地“哼”了一声。
他的手指依旧很习惯性地在方向盘上跳跃着,道:“看你的样子…顶多才二十岁出头…我还以为你在念书读大学呢,想不到你已经开始工作了。”
她有些纳闷,仔细一想,大概是那一句“每日为温饱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奔波忙碌”所致,本来不过是一句戏言,更何况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也就懒得解释了。
空气里有一点停滞中的寂静,他沉吟着,仿佛在寻找着合适的话题,半晌才道:“我想起来了,你曾经说过…你并不是本地人…年纪这么小,就自己出来创世界,爸爸妈妈肯定舍不得吧?”
闲话家常时经常会提到的话题,一般的回答无非是“当然舍不得了,但总不能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一辈子吧”,又或者说“他们才懒得管我呢,我早就一个人说了算了”,可是她却几近冷酷地答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并没有父母的管束,所以并不知道那个答案。”理智而又冷淡,仿佛生命中不曾留下半点感情上落难的痕迹。
她很清楚地看到那跳跃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嘎然而止,为了刚刚发生的有些意外的变动。她以为他会象其他人一样跟她说声对不起,礼貌上应当如此,她亦是早就习惯了的。然而,他却只是低声道:“是吗?”
前面拐过了一个弯,她认得是去往华山商业街的路,富阳路离那儿很近,便道:“我就这儿下车吧,前面就是书城了,我想去买几本书。”他想了想,并没有反对,在一个十字路口向右一拐停了下来,还想说些什么,她却抢先道:“我这个人有些怪异…总是承受不了别人的一点好意,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还是忘掉吧,不管谁是谁非,我都不想再提起,所以请不要觉得有所亏欠…”说着抬起手腕,看了一看,又道:“就是这伤口,过些时候也会痊愈的…”
她很自然地推开车门下去,很自然地融入到那平常的街头人流之中。
突然,他跑上来拉住了她手,递上一张名片,道:“我也是一个很怪异的人,凡事不想亏欠别人,最好是能算地清爽干净…所以,就算你不肯接受之前我的…也许你根本觉得那是傲慢无礼…但是,如果你遇到麻烦需要帮忙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吧…在这个城市里,我多少还是能出上一些力的…”
她接了过来,名片上印着“远博律师事务所林韦辰律师”几个烫金的大字,不禁抬眼望向那眉清目俊风致翩然的年轻男子,有阳光在他的发间流连,一层淡淡的晕亮,倒和第一次初见时的横眉冷对,判若两人。
他已经掉转身走开了,却又折返了回来,她依旧停在原地,怔征地,倒好象是在等他回来似的,不禁有些赧然。而他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仿佛也有些扭捏式的不自然。
她终于笑了起来,道:“我叫做…连楚嘉。”
他亦笑了,半晌才道:“想不到我如今想要知道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这样地…艰难。”
他们在友好的气氛中道别,彼此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但是在陌生的人流中的偶然相识,因为误会所结成的一点牵连,因为同样的不能承受别人好意的执着,倒使得他们渐渐地觉着,生命虽然无常,也还是有一点温馨可爱的亲切与关怀。
傍晚十分,她回到家里,吴奶奶正等着她吃饭,道:“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这早上前脚刚出门,启华后脚就回来了,好象找你有什么事,看你不在又走了…今儿一天又打了几次电话…吃完饭,你给他回个电话吧,万一有什么大事…可别耽误了…”
她笑了笑,心下一动,却不知道这是不是靳启华让步的表示,便道:“叔叔今天还没回来吗?”吴奶奶已经把饭端上桌来,道:“启华说是明天回来,让准备点好吃的,你来了好几天了,这一家人还没有好好聚一聚呢。今天都去哪儿玩了?瞧这爷俩儿忙地,都没有功夫陪你出去转一转。”
她仍在出着神,半晌才醒悟道:“噢,去书城看了会儿书,下午又去把前几天做的窗帘子还有沙发套取回来。”
也许不久就离开了,也许她永远没有资格成为这家里的一员,但她就是有些不甘心,总想将自己的一点影子留在这里,等着这家里的人偶然想起来时,有一点回味,有一点懊悔…
吴奶奶笑道:“可是得换一换了。国辉与启华爷俩都是不讲究的人,我又是农村老太太,也不知道该怎么布置,但也感觉到这家严肃地有点象办公室。哎,这家里是时候该添一个女主人了…嘉嘉,今天太晚了,明天咱们把家里收拾收拾,好让你叔叔和启华大吃一惊,你说好不好?”
她自然也是这个想法,觉得吴奶奶真是善解人意。
吃过晚饭,她收拾完了厨房,洗过了澡,又到客厅里陪着吴奶奶看了一会儿戏曲频道的空中大舞台,是全套的京剧《秦香莲》。吴奶□□头是道地跟她介绍着那演员是多么地出名,她只是微笑着耐心地听着,却还是一头雾水。虽然对于古老的传统艺术有些一知半解,她很愿意听那铿锵婉转的华丽曲调,生命的无常与戏剧的冲突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并没有半点疏漏,只是那秦香莲有些别扭,倒让一场家庭纠纷变成了血溅华堂。她不禁有些担心,那烈妇的一双儿女可能体谅,正是自己的母亲将父亲推上了断头台,亲情与法理之间难道就没有通融的桥梁?也许,用不了那么决绝,也许可以避免那惨烈的结局?虽然她对于那负心的人有些反感,但又觉得也不必是这样的下场。
吴奶奶倒是看地津津有味,本来应当九点之前就睡觉的,一直看到了十点钟,自己还唠叨着,“晚了…晚了…电视就是这样不好,很容易让人上瘾,乱了规矩…”
她不禁微笑,这家常的话中亦有让人警醒的妙语连珠。
上了二楼,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停顿了下来,想了想终于又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那一扇房门,里面黑漆漆的,只有月亮的影子在地上缓缓地爬行着。她顺手向墙壁上一按,只打开了立在墙角的一盏落地灯,宝蓝色的透明纱罩,映地那撒在前厅的灯光,倒有一种琉璃沉入水底又潜浮上来的波光敛滟。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也很整洁,并不象吴奶奶说地是“不讲究的人”。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坐在了床边,轻抚着床单,皮肤上有一点沁人心脾的清凉。
对面的书桌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还一帧照片。胡桃木的相框里,却是家居的背景,一对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女坐在沙发上,流露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而他与一个青年站在沙发的后面,那青年似乎有些恭谨,一派严肃,只有他很随性而洒脱地单手支腰,另一只手却撑在那青年的肩头,有些任性地放肆与亲密。那应该是他的父母,还有…兄弟吧?
这应当是一张全家福,一家人,齐乐融融地聚在一起。
一家人?
象雾一样的阳光,客厅里摆放着米色的沙发,有报纸和杂志混乱地丢弃在地板上,茶几上上还放着昨夜喝剩的茶水,褐色的污渍沾染了长腰细嘴茶壶上的三泉映月。蓬着头发的母亲厨房里准备着早餐,找不到眼镜的父亲在猛力地敲打着卫生间的门,高声地叫喊着,而里面的人却逍遥自在地擦着洗面奶。母亲从厨房里端着油煎荷包蛋,吼着父亲,父亲一脸无辜地解释着,卫生间的房门终于打开了,父亲一脸的慈爱,未曾有半句埋怨,径直冲了进去。那洗干净了的人很自然地在餐桌边坐下来,很自然地向母亲伸出手来,母亲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嘟哝着:“这个月又是入不敷出。”却还是将一张百元大钞递了过来:“省着点花…”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很是大度地道:“不急…不急…上个季度的奖金也该发了。”母亲这才转忧为喜:“能有多少钱?”伟大的畅想,暂时将早上的慌乱与不愉快驱赶地烟消云散…
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一家人,平凡琐碎,平庸拮据,难免有争执和埋怨,但却是可以任性的放肆与亲密,她却永远也无法拥有的放肆与亲密。
在那全家福的旁边还倾倒着另一架相框,覆盖在桌面上,掩去了里面的喜怒人生。她亦没有勇气再去掀开一看,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关掉了落地灯,一切归于了月亮轻轻爬行的寂静中。她在不久之后,才知道那相框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但是似乎也没有多少用处,已经拦不住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拨通了靳启华的电话,那边似乎有些愣怔,半晌才道:“是你呀…小豆芽菜…我刚刚眯了一会儿…噢…你这一天都上哪儿混去了?”她不禁笑道:“你回家来是为了找我吗?”他立刻反弹道:“谁说我是找你,我那是回家取衣服…”
她在电话里无声地微笑,鬼才相信!她刚刚把衣服给他送到队里去,还取什么衣服?他自然也感觉到了,当然有些磨不开面子,便转移了话题,道:“那个,你连个手机也没有,联系起来可真麻烦!回头我给你整一个,省得找不着人。赵局也不在,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交代不起…”
彼此又寂静下来,他有些不耐烦地道:“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她却在那最后一瞬间鼓足了勇气,急道:“哎…靳启华…你明天…会回来吗?”
他喃喃自语道:“噢…明天是星期六了…快一个礼拜没回去吃晚饭了…那好,明天我回去…”
她知道自己不应当再重复同样的错误,但还是为那承诺禁不住的欣喜雀跃。那样一种微妙的情感,是连自己也觉得万般讶异的,仿佛一个小孩子得了一件梦寐以求的玩具一样开心,但凡一切的不快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了。
第二天她起地很早,甚至还陪着吴奶奶去了早市,想不到市场上的人已经那么多了,大家拥挤在一起,只为了挑几个新鲜的西红柿,也是平常的乐趣。吴奶奶唠叨着:“你叔叔最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了,就这家的西红柿最好了,你不要着急,咱们等等,等他们捡完了,我们再捡。”
她长久以来都是在食堂吃饭,学校食堂,公安厅食堂,几乎没有自己开过火,所以并不知道柴米油盐的学问,只是傻傻地跟在一旁,心中有些纳闷,旁边的菜摊上不是也有西红柿吗?长地不是同样地饱满红艳,为什么就鲜人问津呢?
吴奶奶倒底还是执着地买上自己想要的西红柿,仿佛有人抢夺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她们又兜兜转转在鱼市上逛了好几圈,才千挑万选地买了一只黑鱼,用那摊主的话:“这鱼是海捕的,倍儿新鲜。”吴奶奶罗唆道:“启华他就好吃个鱼,以前他住在内陆城市,难得吃到这么新鲜的鱼,这来了沿海城市工作,又整天扑在单位吃食堂…回头我们把这鱼蒸一蒸,用油泼一下,他肯定爱吃。”
她对于烹饪是一窍不通,只觉得里面奥妙无穷,很是崇拜地向吴奶奶点了点头,道:“他…我是说靳启华…他不是本地人吗?”吴奶奶又去挑捡新鲜的蔬菜,道:“不是…他家里现在都住在省城…好象他毕业的时候可以分去省厅的,可是他却偏偏跟领导上申请来了这里…你叔叔都说,现如今这样的年轻人可是不多了…”
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是在那人声喧闹的菜市场里,询问着有关身家周详的事情,总有些不伦不类,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上午的时光是仓促而慌乱的,吴奶奶在厨房里收拾着从菜市场带回来的战利品,她一个人跑上跑下地打扫着卫生。这家务活可真不是盖的,说来说去没有多少东西,却是即费时间又费体力,还没有多少丰功伟绩可以显摆,能专心致志地做一个家庭主妇,的确需要极大的爱心与耐力。想想那些主妇们,上班时被领导被工作业绩逼迫着,下了班又要照顾丈夫孩子伺候老人,筹划着家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务,马不停蹄地片刻也不得闲,她们自己呢,哪儿还有空闲的时间?
她欣赏着自己擦试一新的玻璃,反射着阳光下明媚的玉兰花倒影,想到那失去自我的结婚以后的家庭生活,不禁有些胆怯与后怕。
楼下院子里,吴奶奶正在用掸子敲打着晾晒着的被褥,尘土飞扬,一些细小的颗粒飞舞在阳光里,象起了一层雾,温暖而悠远。她唤了一声“吴奶奶…”,吴奶奶也不抬头,道:“昨天才给你和启华晒过了,今天给你叔叔也晾一晾,呆会儿你找块干净的抹布用热水把这席子也擦一擦…噢,对了,中午咱们俩做点凉面吃得了…还简单…反正晚上吃大餐…瞧这天热的,都已经立秋了,还这么地热…”
仿佛大年三十那一天,慌乱忙碌里流动着的是欢欣鼓舞的气息,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忐忑,仿佛这一天都是无谓的,一概的日常程序都是可以减免或者省略的,就为了等着晚上的那一餐年夜饭。尽管每一次都是静静的凄凉,她和几个没有去处的同学在一起,听着外面峰火连天的爆竹声,满桌的美味佳肴也象是变了味,只渐渐地冷下去…大年初一的早上,她一定是第一个守在电话旁边,因为赵国辉总是会第一个打来,这个大忙人也从来没有在家过除夕的机会,总是在下面走访着,却还是记得她,新年里的第一声问候。寥寥无几的几句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客气与叮咛,她捧着那小小的话筒,却是珍之又重的最最要紧的物件…
下午的时候,她自告奋勇地去将被子收进来,雨过天晴色的底子上横亘着着稀稀疏疏的绿色枝芽,手触在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柔软,那柔软抱在怀里,还有太阳的气息,温暖而又芳香,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心与闲散。
她很自然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房门,至今尚未踏及的神秘之地,竟然是那么地平常普通,与楼上靳启华的那一间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家具的种类与摆放位置也大致相同,想不到会是这样。
放下被子,走到那书桌边,亦是胡桃木的相框,都是赵国辉与其他人的合影,其中有一张,站在老赵同志身边的年轻男子影像模糊,却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在靳启华那张全家福中的中年男人。青春逝去,总会留下痕迹,或者是友情,或者是爱情。可是在那些照片里,却没有出现任何一个女子的照片,甚至连他从前的妻子的也没有,难道赵国辉真的是一个为了事业而完全将家庭感情抛掷不顾的人?
她只得转回身去整理床褥,一点点一丝丝的摺皱,都尽力地去抚平,几近严苛的程度,所以席梦丝垫子与床头靠背之间突然的凸起之处也不肯放过…然而并不是的,那里掖着一本书,轻轻地翻动着,那微微发黄的书页,大概已经许久不见天日了,散发着上个世纪阴冷的空气。
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祝贺赵国辉顺利毕业。司徒依”
有些石破天惊的震动,司徒依…依依…她还清晰地记得赵国辉在那一晚醉酒之后的呼唤,依依…这本厚厚的旧书里,究竟隐藏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禁不住又翻了一翻,一张薄片掀翻了出来,飘飘摇摇地向地板上滑去,她眼睁睁地望着那照片里倾国倾城的女子绽放着轻柔的微笑,一点点地跌入凡世尘寰。好一会儿才俯身去捡了起来,灰色的底子,那个时代特有的照相馆里的背景,杨柳依依,轻摇直上,却是掩盖不了的光华璀灿,在顾盼浅笑间只令旁观者渐渐地倾倒迷恋。
这是她所受到的最最新鲜诧异的刺激,不由得在那清丽面容上轻轻地抚摸着,也害怕唐突了佳人,顷刻便松开了手,只觉得血液中有一种死灰复燃式的悸动。隔了多少年的朝云暮雨,谢了多少载的春华秋月,竟然在这古老的旧楼里…在那刚硬坚强铁汉的枕畔,隐藏着这样一位年轻女子,微微地含着一点忍让与包容,静静地窥视着那瞬间即逝的繁华人生。
一时之间,她竟然惊慌失措地忘记了身在何处,仿佛爱丽丝访寻到的绿野仙踪,明明近在咫尺,却也不敢相信这就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