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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肝胆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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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缚闻击鼓奏乐抬头,从停尸房里上去,与义庄一干人一道去到堂前,以迎仪仗。
乐公公端着红漆木盒,从轿子上下了来。与李永逸点了头,随他带领入独间,路过沈缚之时,顿了一顿,看向李永逸,跟着他轻声问:“李主事打理妥当了么?”
李永逸点了点头。
沈缚默默跟在他们之后,脑中百转千回,胃里沉沉。
即便如此,心中惴惴难免,指尖的余热未散,沈缚忍不住有太多猜疑。
一开门,白纱白烛白布,立夏的日子却是涌出几分透凉。而这一侧红箱红佩红衣,红白喜事,乐公公的笑意刻意突兀得明晃晃。靠近大太监的尸首,里间吹了一声长号,乐公公一瞬间声泪俱下:
“您的骨肉,咱家已是全部赎回来。”
顿时,沈缚手臂起了寒。忍住不适,她上前一步,端过乐公公手上那木盒,道:“公公安康,吉时已到,那我便开始了。”
李永逸让其余人散开,将独间的房门阖上。沈缚掀开了白布,不想多看那位大太监的仪容。乐公公在一边坐着,手上已是拿了一盏茶,翘着腿,面上玩味地瞧着沈缚。
“仔细一点。”乐公公道。
“是。”沈缚颔首,紧抿着唇,活动开了有些僵硬的四肢,她放下了漆盒,打开了盒盖,见到了里头躺着的锦袋。
深吸了一口气。
李永逸并未贸然过去搭把手,而是静静观沈缚将锦袋结扣打开,把里头的东西向瓷盘里一倒。
她还没看清,却是听到李永逸暗暗惊呼一声。
“这……这该如何是好?”李永逸端着白瓷盘,看了一眼乐公公。
“怎么了?”乐公公挑了一下眉,“大呼小叫的,又做什么怪?”
李永逸凝了眉,将托盘提上前,乐公公本是在喝茶,瞟了一眼看到盘中的宝贝,霍然大惊失色。
是一条死去的锦鲤。
惊呼之声提醒了沈缚,她这才看了个明白。
入目则见一条红色花斑锦鲤,一动不动。
沈缚心里恍惚,一下子又惊又喜又是酸楚,大石已落,终是喘了息,心中猜忌混沌,不明白这桃代李僵之事是如何发生的。
而此时乐公公心中慌乱,想着大事不好。怎么偏生自己遇到了如此怪异之事,好端端的宝贝变成了一条鱼儿。原是看热闹的调笑兴致都被打散,当下心悸不已。
李永逸如今了然,无论是否有人掉了包,这套礼数皆是无须再做下去。于是对他道:“若此事让魏公公知晓,我们日子无一好过。不若将此鲤鱼丢了,权当何事皆未发生过。”
沈缚立马附言:“乐公公您看当如何定夺?”
她晓得,出了事,免不了责的人是乐公公。而他们,受不得罚。那东西是在乐公公眼皮子底下不见的,也应当是乐公公的过失。
乐公公本身同这位大太监并不相熟,只因他为魏无忌认的义父,魏无忌如今仅一人之下,只手遮天,万万是不会亲自来做跪拜之事,乐公公迫于形势又想着来讨好献殷勤,便是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个活儿。
得了大太监临终嘱托,要让干净的姑娘替他接了全身。于是沈缚便因魏无忌口谕而被拖下了浑水。事已至此,乐公公只想平息,这锅甩不掉,义庄的这位李主事说得有理,便可让这锅不存在。
相得益彰,两全其美的事情,乐公公怎么会不同意。少了点乐子,但也保住了一条性命。
乐公公觉得自己的一条贱命亦是金贵得很,还需留着和宫女对食呢。
于是道:“此事只能你们与我三人知。若是向外透露半个字……”乐公公小眼眯起。
“我们自会保护好自个儿的脑袋。”李永逸顺了乐公公的意,道,“还请公公放心。”
沈缚忙替乐公公的茶加了些水。待回到停尸台边,李永逸已是开始替大太监擦身子。他的手上有擦伤,指甲缝里还有一些干了的泥土碎屑,腿骨也折了,呈现出一种并不自然的别扭形态。
“李主事。”沈缚言语里头难掩感激,但也只是似寻常般唤了他一声。
想起送念珠被拒绝一日所生的不愉快,沈缚了然李永逸并不是对她有所不满或是疏离。
擦洗之事也由二人一道进行,然更多的是李永逸代劳,沈缚仅仅是帮忙换了衣,见大公公额头上的淤红发青,心中猜测他应是受了什么撞击,于是在那张油腻却布满褶子的脸上,在这个位置多抹了点粉。
半个时辰后,大太监便入了棺。
红绸换白麻,唢呐锵锣奏哀,一路人抬着大太监的木棺,往城南凤门山走去。吴世钩拿着刻好的碑,随着随行的队伍,替了沈缚跑了接下来这一趟。
只怕今儿的一切皆不会是凑巧,但又是何人有意而为之?此事不过仅仅牵扯到小小一个义庄,一个她而已。
“别多想了,也总不算一件坏事儿。”在人走后,李永逸同沈缚道了一句。
这句话的宽慰算是令人如释重负。
沈缚眼底酸涩,水汽在眼睑猛地攒集,却又一瞬间收缩了回去。
她不能落泪示弱。
这是她时隔多年以后,第一次眼眶湿润,沈缚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在此时,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她是在长时间的不安之后,一下子卸下了心防,对所有人存疑,却晓得李永逸是实实在在地为她好,见到他为她所虑便得慰藉。
李永逸感叹了一声。心下想起从前那个七八岁模样的天真孩童,家中突遭大落,流落清河街头,面色变了变,渐渐蹙起了眉,似是刻意避而不言一般,那一句“舅舅”好似未曾听见,未做纠正,而愧意却如潮席卷而来。
她将他视为亲人,而李永逸始终不敢正面应之。只以一种长辈待晚辈的姿态,帮她周全地度过这么些年。
他只可出声轻道:“这位大太监,并非寿终正寝,而是,死于非命。”
沈缚并非拘泥于情绪之人,收拾了心绪问:“何故?”
“你刚刚可是看见他由锁骨上延伸至耳垂方向一条青筋凸显?有如小指粗细。”
沈缚点了点头,但她未有在意这个细节,她只记得他额头的淤痕,以及被摔折扭曲的肢体,应是从高台处跌落撞击到头与身所致。
李永逸继续道:“这位大公公平日里便有心疾,经常胸闷心跳,他耳垂后有一条连贯且明显皱褶的斜纹,极有可能是血脉硬化所致。而他脸色青紫惨白,眼珠突出,双手末肢呈青紫色,肌肉僵硬,面容扭曲。”
“他是受惊吓而死?”沈缚言语有些疑惑,询了李永逸的意思。
只闻三国志中夏侯杰被张飞怒吼震碎胆,乃至于肝胆俱裂,但从未想过倒还真有人能被吓到如斯。
见李永逸点了点头,沈缚不由在想,这位老太监究竟是见到抑或听到了什么,才能被吓得摔倒而失了性命。
“沈缚。”李永逸忽地唤了她一句,嘱托道:“宫中之事,不要多问多言。今日事,亦算是长一智,你我所要做的,仅仅是入殓记录而已。”
沈缚忽的记起茹虹姑姑所言:
“哑了也好,至少哑了便不能胡言。”
*
江偃坐在里屋窗沿,一脚踩在窗柩上面,细细地擦拭那把失而复得的偃月刀。
却闻一串脚步声,从远及近,来人又敲了敲门,尔后房门被推开,环顾四周,不见屋内江偃,却心照不宣地晓得他在这里。
地面上有半截深红。
李永逸朝那个方向看去,不出所料,见少年肆意,鞋靴底上湿漉的血渍还未干,他不经皱了皱眉头,心中猜想了万种可能,道:
“无论你用意为何,我替她道一声谢。”
“李主事,你将人心想得太复杂了。”
他不过尝试着做一次投桃报李罢了,也丝毫不在意是否有人对他感激,这一句谢,哪里需要李永逸代为讲呢。
李永逸静默良久,似是自嘲一般地问少年道:“不复杂吗?事儿杂糅在一块,变得繁复,不幸加叠,只会加剧不幸。”
“李主事先顾好自己罢,快些将这姑姑公公入土也好少一些事端。”少年显然不满,也无意一起陷入李永逸回追过往的思绪中去。
少年倒是直来直去,没这么多千曲百回的心思。只不过,这个也并非意味着他便是个良善之人。
李永逸不知江偃身后有谁在谋划这一切,而听少年继续道:“暗里的人,是不配见光明的,李主事,我们都一样的。要保全自己,就别再掺和进来,好好待在暗处,不也皆大欢喜。”
李永逸闻言猛地一惊,少年竟然是认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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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谭大公公与崔荨先后落葬在城南凤门山,沈缚没了再去翻看尸体的可能。没了江偃这令人头疼的因素,日子也渐渐恢复正常。只是那日入殓完了大公公,义庄在晚些时候又收了一位头骨被碾碎的内侍公公,面目亦是全非不可辨。沈缚闻严笙道自己是亲手扯开了蒙面的白绸,讲来此情此景是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至今心有余悸。而她因大公公一事又得了几日沐休,恰好没见到那尸首。只是在屋内理了一理经手的几俱尸体的性状,对应着《洗冤录》一一做个对应。
想起吴山书馆里不知有没有《折狱龟鉴》,到了那儿却是找到了《棠阴比事》,沈缚有一点点小欢喜。
“以为你这两日沐休,怎么今天才来?那日听钟大夫说,义庄来了个新人?有天夜里我见过的。”余尔砚头也不抬,拨了算盘珠子,给沈缚看了价钱。
“哪里来的新人?”沈缚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拿出四十文,默了默道:“义庄都要散了,不会再收新人的。那位不过是个举子,候着秋试的,盘缠落了,我接济了几日,人早走了。”按照说了几遍的说辞,到也好似讲得天衣无缝一般。
“也未听你说起过。”
“没什么好讲的。”沈缚吞了吞喉咙,心中一恙。
“当真么?”余尔砚笑了笑,“叫江偃对么?你知道他究竟是谁么?”
“名字都晓得了?你认得的人多,你知道么?”沈缚听着余尔砚所言,心中烦躁,将铜钱摆在桌面上,案上停着的乌鸦啄了啄,又飞开了。
余尔砚摇了摇头,是因他也全然不知这少年是何人,只晓得他与苑中贵人或有牵扯,除此之外他查不到此人的半分消息,少年仿佛凭空出世之鬼魄,无来处可循,亦不知他归处:“暂时无从知晓,但那日你来崇华苑的时候,我见过他一面。”他不再多言,是因二人皆有不能说的事。
听他说见过江偃,沈缚有些不解,心下的猜想始终不敢落实确切。
他知沈缚的性子,叹了一口气:“好人不可做太过。”算是给她提醒。
“我哪里想做好人呢。“沈缚听后垂目,一时感慨,“是心软也是懦弱,自保都不能够,怪不得你们会觉我不自量力。”
余尔砚:“我可没这么说过,未尽全力时,谁也不知你能做到如何地步,我可不会似李主事般拦着你。”
“你拦不住我,我也不听你的。”沈缚低头。
“明天还来么?”余尔砚看了看外头天色不早。
“看明日安排,不过大多都不太会了。”沈缚笑笑,“你也要回崇华苑了?听钟大夫讲二夫人好些了?”
余尔砚点了点头,道:“现下她身子利落了些,能起床走走,还硬要替我煲汤,但这滋味嘛,实在说不过去。我也不急着回,她也有人伺候,我们倒也可先去奎元楼或是罗惟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沈缚知晓二夫人本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会做什么。但如今起了兴,也就难为余尔砚尝尝了。
“你总归要卖她个面子。”她弯了弯眼儿,“怪你在外头吃惯了,嘴巴挑得很。”
“你若真吃了她做的,便不会说出这番话了,不如去吃条鱼罢。”念及她那日化险为夷,被她小心告知锦鲤换了那大宝贝,也算是颇为惊险,却又叫人摸不出头绪。余尔砚也诧异这个事儿是如何解决的,百思不解,此事他并无同其他人提过,又会是谁知晓了呢?
沈缚倒是没因此而倒胃口:“那走吧,我也有些饿了。”
余尔砚将书馆交给伙计,叫人驱车,待沈缚上了马车后再进入。撩开帘子对车夫道:“楼外楼。”
沈缚讶异:“怎么改主意了?不去罗惟馆或是奎元楼了?”
“方便你回义庄不是?”
还是原先的二楼雅座,两个人斜对着堂下的说书席位。一杯茶、一抚尺便是一两个时辰不休。
说书先生换了好几位,也总是这个打扮,而今个讲的,不是史记故事,竟是陈无择的五行论。在场人兴致缺缺,也全然不将此听入耳中去。沈缚任由余尔砚点了三条鱼,一壶酒,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起了说书来。
“医道本一体,讲究一个内外兼修,学医者的上阶便是修道。丹药丹药,其本质就是精纯之药。”
楼内喧哗声不绝,劝酒、谈天、笑声、丝竹……充斥耳膜,如潮水宣泄一股脑地涌入。
沈缚闻言蹙了眉,耳朵疼,好久没听到这么嘈杂且响亮的声音了。依稀听得几句楼下说书人的话,却是不敢苟同,但又觉自己知之甚少,无法稳稳地辩驳。
“两位客官,菜齐了!”小二将盘子放在矮桌上,替二人洒了酒,便下楼去。
沈缚夹了一筷子鲈鱼,听余尔砚道:“儒学讲入世,佛学讲出世,如今的道学家倒是颇接地气,不搞庄周梦蝶那一套。”
“儒释道实则在当今有些三足鼎立了,百姓依旧信佛的为多,士子捧朱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官家这些年越发推崇陈无择的学说了。”
余尔砚看了一眼楼下堂间:“你那本《三因司天方》看得如何了?”
“这几日在理尸检的记录,搁置了好些日子,也就没看陈无择的书了。”
“有发现什么么?”余尔砚抿了一口酒。
“好些疑点,却都没法子继续追查。”沈缚放低了声音,“不知从何入手。”
堂下隐隐约约传来说书人的声音:“五行构万物,生疾病便要补五行,譬如人生矮小佝偻病是缺金,体寒风湿缺火。人如是,煌煌世间也如斯。譬如这临安城的布局便是颇有讲究,与四京一样,五行匀称,隆运昌盛。只不过当年中原地带属土,来到江南才水土服。皇宫的五行更体现在各个宫殿的布局之上。”
沈缚想起那日入宫,瑶华殿坐落于中轴以南。
灵光一现,脑中轰然。
猛地立起,差点打翻了手边的清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