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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卵击石 ...


  •   出来时已经是酉时,余府里来了一位贴身的丫头,沈缚便自己离了崇华苑。晚间的天色如粉黛,云若橘色的彩翼,化在浓稠的山水之间。

      跨过菡萏桥回到孤山,回屋坐下倒了一口茶,走去前厅用晚膳。今天的饭菜尤为可口,是二菜一汤,草菇腌菜与油闷笋,一碗肉圆三鲜汤。

      沈缚先盛了一碗汤,忽然想起某位少年不知道有没有用过晚食,心中矛盾,看到了那人脆弱依赖的一面,不知自己为何要怯懦地示好,却也实在不忍心放手不理,便快速吃了几口,替他盛了一些,端着托盘去他屋里。

      敲了三下门,里头无人回应,沈缚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睡着,还是推开了门。少年本来时便身无一物,又长久待在沈缚房里,这间屋子一直都是空荡荡的。

      沈缚将托盘放在小圆桌上,绕过屏风,朝床上瞧去。

      却发现床榻上堆放着叠得不大整齐的被褥,早就没有了人的痕迹。

      他去哪儿了?

      身子是好了吗?

      她同自己讲对人的关心不过都是人之常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幅景况,他总归来无影去无踪。

      既然他不在这空荡屋子里,沈缚只是觉得这被分出来的菜有些可惜了。

      可是是夜夜里,沈缚提起了精神听房外的动静,却没有听见江偃的声音。

      连着三日,渺无音信,圆月此时已当空,他再也没有回来。

      好在这几日义庄众人还在处理凤门山外禁军的尸首。大伙儿并没有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一人又突然不见多做留心。待手头事毕,沈缚又找了个托词,无非是户籍的牒子寻到了,家里人送来了钱财,于是便不叨扰。沈缚甚至还把他来时入殓获得的一部分拿出来,说是他给的谢礼,左右也不会太荒唐过分。

      却还是被严笙埋汰了一句:“江兄不告而别,并非良人。阿缚姊姊的心思可以收一收了。”遭沈缚赏了一拳头以及一个白眼。

      不被江偃所牵绊,因而这段日子沈缚若是得空便前去照顾余夫人,这日特意去了永泰铺子称了点她喜欢吃的蜜饯,想着喝药的时候能够帮着下口一些。

      从桃干到梅子,沈缚各自都买了一些。

      “姑娘不试一试杏脯?”永泰铺子的钱掌柜道,“这是今年方上市的,甜而不腻,最适合做零嘴。”

      沈缚觉得有趣,问道:“这杏花才方开了,怎么会有杏子呢?”

      钱掌柜正要说,一位姑子却是先一步回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杏脯有两种,一是杏花干,二才是姑娘说的果干。”

      沈缚抬眼一看:“原来是茹虹姑姑?”

      “沈司祠好。”茹虹穿了一身浅碧色斜襟,竟也是来永泰铺子,“这个时候若是有杏脯,也定是去年的余留下来的,宫里倒是存放了一些,内务府里有冰窖,冻着一些,但大抵放久了便不新鲜了,被公公们拿出来倒卖的也有。”

      沈缚看了一眼钱掌柜,他忙辩解道:“姑娘,我这儿可都是一等一新鲜的果子制成的蜜饯,断不会放陈了再拿出来卖的。”沈缚笑了笑,看向了茹虹:“姑姑也爱吃蜜饯么?”

      茹虹摇了摇头说:“是我一位故人喜好吃甜食,便想着买一些。”

      见她手上提了一个竹编的篮子,盖子未盖严实,瞧出里头放了酒、花、以及一些香烛和纸钱。沈缚本就是靠此营生的,自然也知道茹虹的这位故人应不在人世,念及她在宫中的问话,沈缚道:“前几日义庄里送来一位荨姑姑,是我替她入的殓。”

      茹虹闻言,手稍稍将篮子提紧了一些:“是唤作崔荨么?”

      沈缚点头说是。

      “她是皇后宫里的人,在宫里也待了十几年了,我初见她时便觉得她长得尤为好看,特别是那一双眼儿,会说话似的。可惜前几年她误食了沸黄散,嗓子哑了,不能言,此后宫里人也甚少和她来往。”

      “倒是可怜,”沈缚心下了然沸黄散不过是对外的说辞,她验过崔荨脖子上的那两道口子,是被人挑断了声带,却又没伤及筋脉。要做到这一点,亦非寻常施刑者能达到。沈缚又叹:“那她这般不能讲话,如何在宫中待着伺候皇后娘娘?”

      茹虹低了低头,道:“娘娘到底心善,或是觉得她服侍得妥当,而她这副模样更讨人怜,因而也不会打发她出宫,还提她做了尚寝。”

      “纵是不能言,那荨姑姑若是会写字,那也好同人谈天不是?”

      茹虹笑道:“哪能随身带着笔墨呢?伺候主子,哪需要用嘴呢?并非所有宫人皆识字,多半出身并不好,实则哑了或是不识字也好些,入了宫若多嘴舌不安分,迟早性命堪忧。做好分内的事,领着月钱便好。我倒是觉着,哑了也好,至少哑了便不能胡言。”茹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揶揄着道,“沈司祠也莫嫌今儿个我多言。”

      沈缚笑了笑说姑姑莫往心里去,让掌柜称了一些果脯,装好了袋子与茹虹告别之后,便去见了余二夫人。

      知她身体渐渐好转,深感宽慰。

      崇华苑里照顾阮秀怡的有两个婢女。一人熬药煮粥,一人贴身照顾。若是余尔砚不在,婢女们也照顾得周全。尊医嘱泡一把枇杷花,清热解毒,每日午时之前叫阮秀怡喝下。

      余二夫人睡着的时间极多,可瞧见沈缚来了,便是打起精神,让婢女们都出去,自己坐了起来。

      “我听尔砚讲,义庄里也不清闲,见尸见血的。前几日瑶华宫起了大火,你进宫替娘娘们入殓,不眠不休的,那日见你时我还不知,也为难你了。”

      “李主事当年能收留我,我方有一个落脚之处,入殓验尸的,习惯了,能为贵人们收尸,不算是为难,应当看做一分荣幸罢。”

      阮秀怡叹一口气:“国丧期还没过,我身子好了一些,却也没法子出门,本我也是最爱听说书的,只听宫中恢弘,你既然进过宫,同我说说是个什么感受?”

      沈缚却不能说出什么来让阮秀怡开心:“我是夜里入的宫,只去了留和殿和瑶华宫,大殿坍圮,满目焦黑,也未留心宫殿如何。六个时辰我只在装殓,宫妃的尸首皆不成人形了,稍微费了些劲。”

      阮秀怡没问出什么有趣的来,却也没不悦的模样。

      一瞬间陷入了沉默。

      房门忽地被敲开,沈缚忙转过身。

      是钟大夫。

      钟大夫见到屋里人,面上讶异,放下行医盒,与沈缚道:“我好几日没去义庄了,江公子还好吗?”

      在他眼里少年似是有所恢复,却并没有什么可见的康健之状。钟大夫有些苦闷,料想自己行医四十多年,起初以为是风寒之症,却并非如此,无法根治江偃这位病人,是他心中大患,可不晓此人竟然已经离开,沈缚也根本无从所知他身子是否还好着。

      但倘若能自行离开,便也不会太差。于是沈缚面不改色地说:“已经大好了。”

      阮秀怡倒是有些好奇这位江公子是谁的模样,因从未见人提起,也不知沈缚何时又认得其他的人还为之请了大夫,只是没在她面前问,而是等余尔砚来了与他提起。

      余尔砚听闻后,面色顿了顿。

      原先他确实不知此人,却因某天夜里在义庄门口遇到了那位少年,又在方才,就在这崇华苑里送走那一位贵人的时候,再度遇到了他。

      恐怕他现在还在这小小的别院里,余尔砚又颇为心疑地向外看了一眼,也根本觉察不出动静。

      不得不将这个名字与人对应在了一起。不知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如何又与沈缚牵扯上了联系?

      撇去此不提,眼下余尔砚有一件更为苦恼的事情要讲。

      钟大夫搬了凳子在一旁望问,余尔砚将沈缚拉到一边,看了看床榻上的二夫人,又转过头来,与沈缚面色凝重地道:“一个不大好的消息,内侍省送来了一个人,指名要你替他落葬。”

      “内侍省?是位公公?”沈缚望向他,眼中露出一丝不解:“你哪里来的消息?”

      “我原先替官学置办书目时,认得几位宫里的公公。“余尔砚蹙了眉头,旁人议论此事,是当玩笑来看,他未与沈缚讲这一点,是怕她心中不好受。

      “义庄人人皆可入殓,指名要我做什么?”沈缚尚未意识到什么。

      “我去寻了人打了招呼,但那位公公是魏无忌的义父。找你是为……”余尔砚似是难以启齿,看着她,皱着眉头,从嘴里吐出两个字:“缝皮。”

      沈缚瞬间心里涌起一阵恶心。

      她攥紧了衣袖。

      不就是赎回来那阉断了的兰根,好让人再度接上么。

      死都死了,让义庄其余男子做此事便好,却硬是要风流一把。心中气极,虽说她见过各人各异的体态,但素来敬重死者,两厢无恶意,亦不往心里去。而这位老了的公公下作如斯,令沈缚不得不作呕。

      眼下义庄无所依,自然能受那大太监指示,有权势者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若是已经在尚书省之下,就多一分照拂,叫人愈发明白入六部的好。

      可如今还未被拆分,义庄无足轻重,什么都不是,她根本无从亦无力拒绝。此时此刻,沈缚觉得自己真切受了辱。

      沈缚一个人踽踽独行至今,还未曾依靠过谁,也不敢要依靠谁。不求人但求诸己,一人站立固然好,却无法真正直立,苟且匍匐偷生度日,才是作为百姓的常态,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无形的权势重压碾碎摧毁。

      她自此,终于感受到了“不甘”二字是什么意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卵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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