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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零十章】居暗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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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下而上行,步出中庭方重见天日。与一众人送走祁知猷,沈缚正欲打算回停尸房,李永逸却是出声拦住了她的脚步:
“沈缚。”
他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而今的唤出她的名字的语气似有些痛心疾首。他知晓她对自己素来尊重,而打定的主意却从不肯妥协,即便是他开口,她亦听不进去。
正如那个人一般。
直如弦,死道边。
“李主事。”沈缚见他胡子微动,眉头紧锁不展,晓得他应当是来劝阻,不知他听到了多少自己与祁知猷的交谈。
“多少前车之鉴不够么?何必要还要以身涉险?像你父亲一般执迷不悟。”让一个心平气和之人,开口并非语重心长而是恼怒急迫。
“我不会去礼部的,李主事。”沈缚行了礼,恭敬清淡的言语之间极尽坚定,甚至有些微微的抗拒。
“你若懂事,就不要让他人为难,再好好想想清楚。”李永逸无可奈何,多年来悉心将她护在羽翼之后,就是不想再经历从前种种,而沈缚却执意飞蛾扑火。
冥顽不灵。
“您关心照顾了我十五年,”沈缚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根本不敢看向李永逸,心虚地说:“眼下您不用顾及我,我晓得该如何,而如今义庄里并不止我一人,我也晓得分寸,断不会拖义庄下水。若有一日要我请辞,我就请辞好了。”
“沈缚,”李永逸长太息,“你不要犯糊涂。”
可是忘却苦痛,安于现状,才是真的糊涂。义庄的比审刑院多的一份人情味并不能消磨苦楚。
绍兴十二年的种种,在如今看来,犹似一场噩梦。一纸一锭墨,手起刀落。使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上头似乎无需给出一个恰当的解释,兴土木,拔文臣,造船开埠,俨然一派万事未发生的模样。
而她六岁经历多重波折,身为监察御史的父亲莫名受了罹难,死于狱中。母亲带着年幼不更事的她,四处奔波,申诉无门,再度回了府中变卖家财之后,千金散尽却还是无能为力,是而郁郁寡欢。撑不过一年也是跟着父亲去了,一家遭了惊天的变故。
沈缚凭己之力一路寻到了外祖家中,却发现满府荒芜,断壁残垣,才被路人告知,已被满门抄斩。
幼时不知惊恐,只晓得从前的日子无法再过,她隐去了身世,逃离了此处。可无处可去,拖着母亲的尸首盖上了席子,跪在街头,乞求卖身葬母。而此时李永逸方好经过,见小姑娘小小年纪却遭此罹难,便问她要不要跟着他。
这才让她晓得义庄不光收留无主之尸,亦收无家可归之人。
立碑时闻他姓李,正是沈缚母姓,便自作主张地喊了李永逸一声舅舅。
哪知他面色忽地黯沉,沉默良久,和颜不见,与她说:“你若要跟着我入义庄,就不要这般叫我。”
于是沈缚便怯怯地唤了他“李主事”,一留便是十多年。
她是蒙受义庄恩泽之人,却因自私无以为报。
*
无法消弭方才的愧疚与不安,也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令心头静一点。
于是抬了椅子,再入停尸间,地窖寒意让人一下子清醒,而唯一温暖的来源——墙上的蜡烛将要燃尽。
沈缚掏出了火折子,在滑亮火折子的瞬间,她猛然瞧见了方才消失不见的人却隐在一旁的角落里。
瞳孔因受了强光而骤缩,双眼却努力微微睁大,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此处。
而目光落到方才的停尸台上,荨姑姑身上盖着的白布有褶皱,像是被揭开后又合上的样子。沈缚动了动喉口,咽下了那句已经来不及的劝阻——“不要动尸体”,知此已经发生,多舌也无济于事。
只是少年的面色不大好。
地窖里总是阴冷而潮湿,长久不见阳光,嗅着发霉的空气,呆久了也会胸闷压抑。
沈缚换了蜡芯,丢了火折子,便走到荨姑姑的台前,替她掩好了白布,转头看向靠在墙边的江偃,却不敢诘问。
他眼下有青黑,皮肤是长期不被光照射而形成的几乎病态的白。
不说话的沉寂少年似是对沈缚的动作无动于衷。
与平日里并不一样。
“江偃?”她警惕地出声唤他的名字。
像是才听到声响一般,他这才霍然抬头,对上沈缚收敛着薄光的瞳仁,扯着笑轻轻道:“姐姐让我好等。”江偃说话声音并不大,可这一句却极为用力,像是浑身脱力后试图努力压挤出来一般。
沈缚不见江偃几个时辰,才松了口气,却意识到这是又回到了往常对她的监视处境么。
“病了?”听闻他吃力且虚弱的吐息,沈缚忽然觉得有了几分底气,依旧立在那里,不为所动。
少年觉察出她的回应,无力地笑了一笑,眼眸中的冷光忽现,在无生人的冰冷停尸间里,一句气声都变得尤为敏感。
沈缚故意讲着其他:“这才去了灵隐,怎么反生了病?”言下之意分外明了。
还记着上午他在寺中对她不恭与鄙弃,被反将了一军,少年自然极为不快,眼色暗沉:“那便是打了妄语,铸了业障。”抬眼,嘴角努力自嘲,可毫无诚意。
而沈缚所见的,落入她眼里的那双眼泛红布满血丝,如恹恹将熄的火焰,一吹就灭。他状态极为不好,这般狼狈,与她最后见到他时,截然不一样。
“你去哪了?”
无缘无故消失了许久。
“与你何干呢?”江偃咽下咳嗽,眼里的一汪清澈的潭水结满冰凌,仿佛一触就碎,堕入深不见底的暗河里,再隐修罗。
见他像是浑身发不出力,少了几分威胁,沈缚心下逐渐坦然大胆起来,也做着虚与委蛇的模样:“你要是身子不适,我去请大夫来。”她颔首,为了藏起心中忽然的释然。
她觉他此时无力危及她,这便真的不必害怕。
少年听出了沈缚的情绪,眼下他强忍痛楚,分明落在了下风,却硬是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并非服软之人,也不会败在这一好似将要落井下石的女子身上一般。
她无趣且顽固,自以为是正义之师,实则不过是庙堂下的一只爬虫。以为他看不出她那点把戏,实则全都明明白白在他眼底。
只是江偃亦是在动摇。
他百骸如碾碎般苦楚,神智难将清明。想着眼下,他或许挣扎不了,脱逃不出这一小小的义庄了。猜测眼前这人是仅仅见死不救,还是会将他交出到她心之所向的审刑院呢?
“姐姐读了这么多医书,半点也不会吗?”少年开口,虎牙尖上残留着血渍,却是满嘴腥味。
“我只会验死人而已,”沈缚嗅到了熟悉的血腥,不为所动,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嘴上却说:“并非见死不救。”
而少年的额头上逐渐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发丝湿漉:“姐姐不靠近一些吗?”他望见沈缚不动声色往后缩的脚尖,喑哑道:“怕我杀了你么?”惨白的笑意更甚,似对她知行不一的所为起了极大的嘲讽,“是要探宫里的案子?不怕死无葬生之地吗?怎么不听你们的李主事的劝呢?什么事情这么要紧,不枉姐姐赶着去送死呢?”
连着抛出了一连串的质询。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感官被无限地放大,他惊惧他惶惑他肆虐他着迷,习惯了彻骨的疼痛,他望着眼前人,忽然想将她亲手扼杀在脚底。
沈缚皱眉,厌恶极了他这可怕的耳力,好似只要在这义庄之中,就没有他听不到的。冷不防地淡淡问道:“送你来的那位,会救你吗?”
像是被戳到痛处一般,少年显然一愣,嘴角却流出血来,他低头用衣领擦拭,轻轻一舔牙齿上的血渍,根本不正面回答沈缚:“既然你横竖都是死,不如死在我手上,更痛快一些。”手抵住墙面,指节因用力儿泛白。
“你逞什么强呢。”眼下他连走都无法走到她面前,必须撑着墙方可直立,又怎可能杀得了她。
杀人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件极其平常而又轻易的事情。而杀她,却令江偃有了片刻犹疑。
“姐姐一点也不真诚,什么互信?”江偃突然觉得有趣,沈缚泛冷的眸光令体肤之上的痛苦麻木,少年呵笑出声来:“不自欺还想要欺人?你信过我吗?”
“那你信过我吗?”沈缚望入少年深深的眸子里,将这句话还给他。
“你们都只会说些好听的废话。”江偃口中腥甜,开始想要摸清这位女子的想法与初衷,而她的声音在耳中渐渐模糊,似是浑身力气被抽空,汗水浸湿衣襟。感官急剧下降,头昏眼花,看不起清沈缚那让他烦乱的唇角最后的弧度。
灯光昏暗,他抬不起眼,待沈缚走到他的面前,他似丝毫辨不清她在什么方向,直到少年鼻腔中嗅到那股淡淡苦涩味道的清香。
他脑中紧绷的弦一瞬间断了,四肢顿时脱力,感受不到身子坠地的疼痛,脑后充血,眼前霎时陷入沉沉黑夜。
少年直直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沈缚有过一瞬间错愕。
愣了半晌后,忙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确定江偃是真的昏倒了。
而此时她面临的却是一个更紧急的抉择。
任他死活,还是出手相救?
究竟要不要在此时将他面目公之于众?如何说明,又如何处置?又或者趁他还毫无意识时,将他挪出义庄?
她晓得他绝非善类。
可江偃到底是什么人?又要在义庄留多久?已经做了,将要做些什么事?来这停尸间翻看荨姑姑的尸体是为什么?他身体又有什么奇特的病症,偏偏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而眼下最当务之急的,是如何将这具沉重的“尸体”运送上去。
望了一眼沿墙的上坡走道,一处凹凸不平的泥塑墙面燃着一支昏黄的蜡烛,墙壁上上附着些潮气凝成的气珠。
这里距离地面还有五十层台阶,沈缚纵干惯了粗活,却也没这样的力气拖得动一个身长八尺的少年上楼。
正苦恼间,却是听见了严笙的声音。啪,他将手中烛台放在一旁,换上白罩衫,低头系带。沈缚脑内思绪飞快,正在想应对之策,只听到严笙喝了一声:“阿缚姊姊?”
又看到了地上的江偃,眼底震惊之色忽现。
“怎、怎么回事?”
严笙不晓得沈缚与这位少年的往来如何,平日里的嬉笑言谈在望向血污染身的江偃之后,立刻噤若寒蝉。
“你帮我把他抬上去。”沈缚蓦然站了起来。
严笙一脸狐疑,却还是俯身拉起江偃的手臂:“替我扶一把。”同沈缚道。
沈缚用手推扶了江偃的后背,未束好的他细碎的散发划过她的手心。严笙将江偃背了起来,沿着台阶向上走。路过拐角,严笙终于忍不住道:“阿缚姊姊,你怎么带他来停尸房里?”
停尸房非义庄人不可入,除非得李主事的容允,才能领三司的大人下来。
而江偃不过是一寻常举子,与李永逸无深刻的干系,他能下来,可是因阿缚姊姊?
看向沈缚,想着她倒是比自己更心宽。
念及此,忽然严笙鼻尖一凉。
沈缚思绪游离,又听严笙惊呼:“怎么流血了?我刚换的衣服领子要被搞脏了。”
“你小声点,别被李主事发现了讨骂。”沈缚比划出嘘的手势。
“李主事也只会骂我,今儿这事忒奇怪了,阿缚姊姊不打算同我讲一讲么?”严笙自然想弄清楚是非,不想被当做未及冠的少年郎君不通事理。
“他受伤了。”沈缚敛目,也未多解释。
“受伤了?他去过哪里啦?同人打架了么?”严笙皱起眉,“阿缚姊姊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么?”
她脑子动得极快,随口扯谎也不心虚:“我叫他来辨认尸体上钝器的伤口,想他习武会认得多一些。忽然吐了血,不知道怎么就晕了过去,然后你便来了。”
严笙对亲近之人毫不怀疑:“真是怪毛病,他要身子不好,还得去叫钟大夫,这问诊费用你先出么?”
沈缚顺着严笙给的台阶下,于是点了点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缚姊姊你接济了江偃,现下又替他瞧病,不知他醒来会有多感激。”
感激?她眉头蹙得更紧,替严笙推开门,又回身锁上了停尸房的门。
“我过会还来呢!”严笙听到钥匙的声音埋怨沈缚关门,却因背着人无法转身。
“那过会再开就是了。”
义庄的回廊曲折,通向西舍得先绕到中庭。严笙背得有些吃力,想将江偃先放下缓一缓。
“怎么重得和死人一样。”
“笙哥儿。”沈缚叫他慎言。
“阿缚姊姊你不对劲啊。”严笙被沈缚回瞪了一眼,“你好几日没去见过余老板了罢,是……因为这位?你当真不再欢喜他了吗?”
严笙从来贴己,一副热心肠,因自小与沈缚认得,旧年的往事也多多少少清楚一些。小姑娘如今已经不小,却总抱着执念。他是好心担忧,恐她走不出来过去的影子,却不晓得如今余尔砚与沈缚分明要好,却再不进一步了。
“你管这么多闲事吗?”沈缚看向严笙背上那生着虚汗,忍痛不言的惨白少年,心中情绪杂陈。
“我就是想不明白。”
严笙从来就不明白,以为眼前互相有情义之人,都到了年纪,却也从不谈该谈的事情,就这么彼此挂着,仿佛就为了永恒保持下去。而他父母健在,自幼便替他说了娃娃亲,他便从来不为自己担心。而江偃的出现,又好似是打破了沈缚面前这个凝滞许久的处境。
眼看为江偃清扫出来的一间屋子到了,沈缚道:“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嘴儿最碎的就是你。”
“阿缚姊姊你再这么说我,下次我不帮你了。”严笙进了屋,似是再也背不动一般,重重地把江偃摔到了床上,后知后觉地惊呼一声,又去看沈缚表情,发觉她根本无动于衷,却是有些奇异道:“这会儿你倒不说我?不心疼吗?”
“疼不在我身上,”沈缚道,“你手脚对病人轻一些。”
“诶我这是背死尸背惯了……”
沈缚伸手去探江偃的额头,烫得惊人,意识到自己的作为之后,硬生生地放下,不解自己的举动,而对于严笙的不满神色置若罔闻。
她又是怎么了,始终狠不下心,分明不喜分明厌恶。可什么救人不救人这种优柔寡断的心思,倒也是第一次遇见。
为了不牵连身边人,沈缚与严笙道:“你回去做事吧,我去请钟大夫。”
“你不是说死人哪有活人要紧。”严笙讲了一句,“阿缚姊姊你在这里先照料吧,总归要比我细心一些,我跑得快,现在就去回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