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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忽梦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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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卷盘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夏逸云近期并无要紧的案子要办,便将全副精力全部放在整理案卷上,私心里打定主意要压过谈璇一头。谈璇本是想借此机会调阅谈氏灭门案的卷宗,并无意与夏逸云争功,便也懒得同他计较,由着他去了。
夏逸云自然知道谈璇对他并无恶意,可不知为何,总是记挂着邱怀延的话,怎么也忘不掉。嫉妒憋屈日益滋长,平日里便少不了一些有意无意的冷嘲热讽。谈璇对此置若罔闻,更懒得与他争吵,他便感觉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愈发恼气了。
大梁有国八十年,夏逸云负责前四十年的案卷,谈璇负责后四十年的案卷。未免惹人怀疑,谈璇并没有急急调阅父亲的案卷,而是不紧不慢地从头理起。
午后,阳光煦暖,枝头蝉鸣不断。谈璇用过午膳,翻了会儿卷宗,不知不觉有些困倦,便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这一觉睡去,前世那些不愿记起却又无法释怀的旧事,竟忽又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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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一切都发生在谈璇二十二岁生辰的那日。直到后来棍棒加身,濒临死境,她仍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谈璇的父亲谈护乃是当朝尚书令,官居二品,勤勉清明,却在一次下朝的途中,被埋伏在路旁的刀斧手杀害,血溅当场。
父亲尸骨未寒之际,又有一群黑衣歹徒趁夜潜入谈府,将谈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灭口。
当夜,谈府家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唯有谈璇和两名下人不在家中,侥幸避过了一劫。
皇帝龙颜震怒,命大理寺和刑部立即成立专案组,彻查此事。结果,却以“流匪作乱”草草结案了。
为调查父亲枉死的真相,谈璇在太后帮助下,出任户部侍郎。此后,她兢兢业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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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春深日暖。楚王府中烟桥画柳,满目春色韶华。碧玉枝头粉花如绣,有风轻过,淡粉色的花瓣翩跹而落,仿若下了一场缤纷的花雨。
树下,有一人玉身长立,身姿娴雅仿若画中之人。
楚王,唐玉霖。
世人皆道,楚王殿下之俊美,如芝兰玉树,似皓月当空,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难敌他的万分之一。非但如此,更有传闻称他乃文曲星转世,五岁赋诗,八岁属文,一手精彩绝妙的诗赋文章广为传颂,史官皆以“风姿卓绝,文华瑰丽”来形容他。
只可惜,他身体不好。
大梁以武立国,他空有妙笔生花,却不能上马安天下。可惜,实在可惜。
但谈璇并不在乎,在她的心里眼里,他便是举世无双。能有此幸运,与他相遇相知,得他爱护照顾,哪怕是死,她亦觉得这辈子很值得。
她的父亲谈护生前官拜尚书令,为官清明,百姓皆赞其为“上比周公、下比孔明”的一代贤臣,却在一次下朝的途中,被埋伏在路旁的刀斧手杀害,血溅当场。
父亲尸骨未寒之际,又有一群黑衣歹徒趁夜潜入谈府,将谈家上下几十口人全部灭口。当夜,谈家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唯有她和两名下人不在家中,侥幸避过了一劫。
帝都皇城,天子脚下,二品大员竟遭满门血洗,皇帝龙颜震怒,百姓齐声喊冤。
建安三年的暮春,北风呼啸,漫天飞霜。
皇帝下旨,命大理寺和刑部立即成立专案组,十日之内,凶手必须归案,否则便要将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撤职查办。
十日后,凶手确实如期归案了。
专案组说,此案系京郊流匪入城作乱,案发前几日,帝都之中有好几户人家相继被抢。本来这些流匪只为求财,不伤人姓名,谈家满门被灭,只怕是吝惜钱财,抵抗得太过了,这才激怒了匪首,于是痛下杀手。
听听,倒还成谈家的错了。
对于这漏洞百出的结论,谈璇当然是不信的。即便谈家被灭门可以用流匪劫财来解释,那杀害父亲的刀斧手又如何说得过去?
其实,她知道仇家是谁。
那日,周太后召她入宫,屏退左右,悄悄将真相告诉了她。
谈护遇害当日,曾在朝中公然顶撞皇帝。皇帝年少气盛,认为谈护专权跋扈,妄图把持朝政,但碍于谈护的官声,不好直接判他有罪。盛怒之下,暗地里派人诛杀谈护,而后又灭了谈家满门。
周太后还说,她可以助谈璇入朝为官,让她有朝一日,能够拥立新君,将那昏庸的皇帝赶下龙椅,为父母报仇。
谈璇含恨应允了。
从此,她收起红妆,披上官袍,奉太后之命出任户部侍郎。多年来,她一直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终于成为了大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尚书。
虽然,她得到了太后的鼎力支持,但想要在波诡云谲的朝中站稳脚跟,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孤女来说,何其艰难,何其危险。举步维艰时,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想过不如到地府与父母团聚,不必独活人世,苦苦挣扎。
那一日,她站在护城河边,几欲纵身跳下。
但,她遇到了唐玉霖。
那时,他打马路过,停在她身旁,明眸温润,如有万千光华。他拉住她,温声道:“姑娘,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么。”
谈璇最终放弃了寻死的念头,心里一直记着他的这句话,往后不论过得多么艰辛,她再也没想过轻生。
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相许。这三年多的光景,他对她无微不至,视她若掌上明珠。她终究知道,上天还是待她不薄的。
虽然父母不幸罹难,但至少还有他陪在身边,或许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补偿。
甚至到她临死之前,心里也还是存着这样的念想。
谈璇被楚王府的小厮引着,走进花园。
她站在阶前,远远看到他,不知何故,忽然脚步停滞下来前。
天气虽已和暖,他却仍围着披风,俊美的面庞在春阳的照耀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眉梢眼角亦透出些许病气。
这般看过去,竟有种不似凡人的缥缈之感。
唐玉霖如有灵犀般抬眼向她望过来,笑容温淡,轻声唤道:“阿璇。”
只是这淡淡的一眼,便足以教她目眩神迷,心旌摇曳。那时,谈璇心里想,这是她的心上人啊,是她决定要托付终身的男人。
“阿璇来了。”唐玉霖向她招手,“本王等你许久。”
谈璇收敛心绪,快步走到他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笑道:“昨个儿才染了风寒发的热,今天风大,你这般站在外面,若是风寒加重了可怎么是好。”
唐玉霖微微笑道:“想着你快来了,便想出来接你。不碍事,也没站多久。”
今日是她二十二岁生辰,两人早早便约好好一起为她庆生。自从相遇起,每一年的生辰都是他陪她一起过的。
唐玉霖牵着她的手,走进暖阁。
他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她,“今日是你生辰,这是本王特意为你准备的果酒,当以为贺,你且尝尝看。”
谈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香清醇,果香浓郁,入口甘冽绵长,她欢喜道:“真好喝,这酒是什么做的?”
“是用枇杷酿的。”翡翠酒中在修长白皙的指间轻轻转动,他低头轻嗅,道:“阿璇,如今你执掌户部,诸事烦扰。眼下正当春夏换季,夜里你总会咳嗽不止,难以入眠,这酒于你有好处。”
谈璇心下动容,小脸浮起一丝羞赧,眼波盈盈,里面全是他的倒影。她轻声道:“谢谢你,玉霖。”
唐玉霖伸手摩挲她的脸颊,眸光无限柔情,“对我,还需说什么谢谢,你喜欢便好。”
喜欢,谈璇是当真喜欢。不论是这酒,还是酿酒的人。
其实这酒并不厉害,但她还是喝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彼时,杯中酒是合欢酒,眼前人是心上人。她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不知不觉便有些醺醺然了,以至于后来的事是如何发生的,她亦全然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然被拖到庭院里,施以杖刑。
皇帝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薄唇畔浮起一丝冰冷而讥嘲的笑意,“谈璇,你在酒中下药,意图引诱楚王,其心可诛,罪在不赦。朕念你平日里处理朝政公务尚算勤勉,免你一死,改罚庭杖一百,你可有不服?”
一百庭杖,和一条勾引楚王的罪名,足以要了她的命。
而自始至终,唐玉霖一直站在皇帝身旁,冷眼旁观她的狼狈之态。
或许唐玉霖的眼底曾有隐忍痛苦之色,或许那只是她的错觉,她再也无力探究。直至她昏死过去,他都不曾说一个字,只是平静淡然地将她望着。
春阳明媚,分明温暖和煦,谈璇却莫名感到丝丝寒意,仿若鬼魅,透入骨髓。
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来,更胜过千刀万剐的凌迟之痛。
其实,哀莫大于心死,连心都死了,皮肉之苦又算的了什么。
她知道,皇帝一贯视她为眼中钉,想要弄死她不足为奇。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的心上人,她想要托付终身的人,竟会与皇帝联起手来设下这样的一个局。
整整三年,步步为营,将她引入局中,再合力绞杀。
往昔种种的温柔缱绻,种种的缠绵风月,终究是成了她的催命符,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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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楚倏然袭上后背,如同潮水般涌遍四肢百骸,仿若凌迟酷刑。谈璇猛地倒抽一口冷气,从梦中惊醒,不觉冷汗涔涔。
夏逸云不知去了何处,千秋殿内只有谈璇一人,谈璇茫然四顾,眸光空洞毫无神采,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处何处。
午后阳光正盛,窗外日头正当毒辣,明晃晃的刺痛了她的眼睛,泪水无声落下,她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抚上后背,皮肤光洁滑腻,不见丝毫伤痕,分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没由来的浑身发冷。
怔忡片刻,谈璇低了头,拭去泪水,终是恍然而笑。
真好,她还活着,毫发无损地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谈璇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寒月玦,这货出乎意料地一声不响,不知又神游去了何方。她长长舒了口气,起身走到殿外,此刻日晷指向午时一刻,仍是午休时分,同僚大都还在午休。练武场偶尔传来几声吆喝,大约是衙差们正在切磋比武。
谈璇平复心绪,竭力想要忘记梦中的记忆。
忽的,熟悉的声线从墙角传来,蓦然打断她的思绪。
“……小夏,你可得想清楚,这么多年,你苦心孤诣,鞠躬尽瘁,如今被这么个黄毛丫头抢了风头低头,你可甘心。倘若她不复存在,你便依然是陆长官最信任、最得力之人。若能借此机会一把火烧了她,你岂不是高枕无忧?”
谈璇听得心下暗惊,于是敛了声息,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隐身在墙角之后,想要再听得清楚一些。岂料等了半晌,那边却再无动静。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转角之处竟是空无一人,唯有不远处的练武场,间或传来刀剑交接声与比武吆喝声。
莫非是自己睡糊涂了,竟产生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