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夏天 ...

  •   夏天的蝉鸣凶得很,接待室的门又薄,她独自坐在里头的时候被那嘤嘤嗡嗡的声响挤了满头,一阵强一阵弱地膨胀着。
      门开了,外界的声音全都争先恐后地灌进这狭窄的空间,她焦躁地扯了扯耳朵,想了想,才说:“恶心死了。”
      “什么?”女人顺手关上门,踩着墨绿色的中跟鞋,不紧不慢的,朝她斯文地笑。她别开眼,忍不住又去摸耳朵:“蝉,我说。”
      女人终于伸了手,玩儿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那儿肉乎乎的,手感极好。在她小时候,更小的时候,女人常把她揽在怀里,一手逗弄她被眼泪沾湿的睫毛,一手搓她的耳垂,手指是不变的凉,指腹细腻,很柔顺的样子,然而她只虚虚一握,便摸到了薄薄的皮下根根分明的骨头。
      她没精打采地望着女人把汤盅、饭盒、筷子一样样摆好,然后坐到她对面,从裹着胯骨的墨绿色裙摆,到拢着腰肢的墨绿色布带,再到盛着细白颈子的墨绿色领子,一一滑下来——她感觉眼睛有点儿花,于是拼命眨了眨。
      她双手撑在凳子上,腿伸直,不时碰碰女人的鞋:“你今天怎么穿这件?好旧了——不是看起来旧。”
      “我的衣服很多都这样啊,十几年了,质量很好。”
      质量是很好。她见她每回去参加别人婚礼都穿这件,正式却不隆重。她从前喜欢得紧,把蜜往嘴上一抹,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一个劲夸,夸得女人稍显刻薄的嘴唇弯出柔媚的弧度。
      后来她的性子越来越像女人,凉薄,把嘴也冻上了似的。
      两人头抵着头吃饭,相对无言。她一抬眼,就能看见女人额上戳进头皮的灰白发根,稀稀拉拉地靠在一起,很无力去拖那扎成一束的、矜持地静止着的棕色波浪。
      她无由来地感到不自在:“你什么时候去染头发?”话一出口,心头掠过一丝麻麻的快意。
      “啊?很难看了吗?”女人抚一下额角,不自在地又扯了扯发梢。她忙说:“不是,我只是想去洗头了,想让你带我去。”女人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懒鬼,不会自己洗?洗头不用钱?”
      陆续有别的孩子和家长进来,她便耸了耸肩,埋头扒饭。斜斜瞟过去,只窥得女人微微低头往嘴里送饭时掉出领口的坠子。坠子几乎在她眼前虚了焦,逐渐清晰的是深深浅浅的影壑,嵌在两肩的中间,是白玉。坠子是晃晃悠悠的一点,凝神去瞧,是满色的翡翠,绿得秾丽,饱胀得快要淌出来。
      她昨晚才知道这叫满玉,那会儿她在电梯里把玩女人的坠子,好奇地问:“怎么没有花纹?”
      女人回答的时候,她也不知怎么了,忍不住凑近去嗅。
      半点味道也无。连夏日蒸出的汗也纯粹干净。
      然而这对她来说却十分亲昵,她从前犯傻,闻自己的脚,闻过,惊奇地叫嚷:“不臭!”是乎傻笑。女人也笑,眼角的细纹像鸡蛋花花瓣的红影,由浓及淡地漫开。“有些人的脚就是不臭的,我的也没味道。”女人一边解释,一边晃了晃搭在床上的脚。
      她如今一闭眼就能勾勒出那不算好看的脚的模样,瘦长的,足弓饱满,却浮出青色的脉络,像盘虬的小溪。她没头没脑地钻过去拼命闻,尔后猛然坐起,脆生生地喊:“真的哎!”
      女人乐不可支地抱住她,一大一小笑作一团。
      她回神,鼻子发痒,猛然打了个喷嚏。女人皱眉,说要去把冷气调高。她便胡乱摇头,夹了块鱼脸过去,女人不嗜鱼,却好鱼脸,嫩得能化在口中。
      一顿饭磨磨蹭蹭地吃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她猜想是女人不敢问她的学习,但除了学习又似乎没什么可说,便只零零碎碎地听听周围的几对母子父子、母女父女聊天,其实仍是在说作业、说考试,令人生厌,然而女人偶尔支着身子听,不自觉地便微笑起来。
      她只好干巴巴地找话说:“我们明天三模。”
      “是吗?”女人挑眉,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眉毛是画上去的,笔触秀气,很适合她。然而、然而……她发现女人的眼皮有些耷拉下来了。她呆了呆。
      “你不是不想跟我聊学习吗?”女人用戏谑的表情掩住一丝紧张。
      她抿住嘴,很敷衍地点头,没再说下去。
      她倒是想聊聊别的,聊聊自己——她昨天在车上尝试过了,女人没搭理。她说:“你以后不要催我结婚。我今天想了想,还是觉得婚姻既没用又累赘——人应当拥有许多伴侣……男的,女的。”路上堵车,有光斑从车窗那儿摔进来,砸到女人脸上,奄奄一息地颤动。
      回到家,两人一起进厨房,家里的男人在房间里放电影,爆破声、枪声、哭声,吵得要命,比蝉鸣更聒噪,更无耻。
      她不禁气闷,冷不丁又冒出一句:“上次说的,暑假学开车,算了,好麻烦。”女人拉开冰箱找东西:“我以为你想学。你暑假不学,大学就没时间了。”
      “不学了。没什么好学的。以后坐地铁搭公交,学了车就想买车,何必费钱供车。”“我还以为你学了车要抢我的车去开呢。”她听出女人勾了唇角,就把嘴里含的水吞了,用轻佻的语气回道:“我觉得开车是为了伺候人,我坐别人的车就好。”
      女人把拿出来的玉米一点点掰到碗里,打算榨汁——那是她俩明天的早餐。
      “学车当然是为了自己。”女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她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倒进洗手盆,一边拉长了语气说:“才不是嘞。除非我找女朋友。”
      良久无言,她悻悻然转身回房,甫一推门,便听到女人在后头忍着怒气吐出一句:“你好恶心。”
      话音微颤,像不小心滑进桌底。
      她身子一僵,不满道:“哪有。”语调却失了往日的娇蛮。
      她躲进房间里。
      此刻,能躲进饭里吗?她啃着筷子,兀自呵呵。
      “笑什么?吃完了?”女人莫名其妙地望着她,然后探过身子,拈走她头发上的饭粒。她缩了缩,又放松下来,重新陷入了焦躁。
      “走吧。”女人动手收拾碗筷,动作干净利落,腕骨被磨出硬剌剌的棱角,动作间仿佛随时能顶破皮肉,直白、赤衣果地呈现在她眼前。她想摁住那只手,最终只是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很粗鲁地整理桌面,手脚很快,效率却很低。女人带了嫌弃嗔道:“自己毛手毛脚还要帮人收。”她不耐烦地“啧”一声,女人不吭声了。
      其实她不过是想起了女人去年手腕疼,医生说她小臂骨头太长,硌着了,有段时间连重物都不能提,每回去超市,都支使她来拎。尚且记得小学的时候,她胖,自以为孔武有力,抢着帮女人拎东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心思就淡了。
      如今是否到了该学会尽孝的年纪?她懒懒地起身,垂眸,却撞进女人掬着水的眼底,登时哑了声。那汪水太浅,太清,仿佛轻易能任她着色。
      ......女人也站起来,提着饭盒款款走到她前头。她杵在原地,直直盯着女人裙子上的碎花,半晌,刻意在心底嗤笑了一声,跨步跟上去。出门才觉得接待室如同回不去的世外桃源,方才的清凉连半点碎屑都未沾上。
      太阳烤得人都昏熟了,“粘粘的,想洗澡。”她嘟嘟嚷嚷地抱怨,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好恶心。”
      “走啦,不怕迟到吗?”女人问。
      “……噢。拜。”她立刻转身往相反方向走了,步履匆匆,但求尽快摆脱那令人作呕的腥热。
      水泥地白得晃眼,树叶上的光也抖抖索索地扎过来,抬起头,嗨,仍旧不得不闭眼。夏天热得脑浆都冒泡儿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