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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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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儿,你相信,人有轮回吗?”
还记得那些日子里天气刚刚开始炎热,破庙旁开满了靛蓝色的鸢尾花,风过处,花儿一招一展的,甚是喜人。
红薯哥哥抱着夏鸢儿坐在破庙旁不远处的大槐树下,静静地用捣烂捣碎的鸢尾花根茎液汁细细地敷在她红肿的双膝上。
这小妮子,年纪小小的,祸事儿倒是不少。
方才他不过是出去讨了一些银钱,回来她就是满头满身的都是泥巴。虽然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好衣服,但起码,那衣服虽然破旧,却没有一方破洞,而且他必定每天帮她洗得干干净净的。
因为这是他的娃儿啊,他即使活得再苦再难,也愿意看着她穿一身干净舒爽的衣物,每天开开心心对着他笑。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满身狼狈,睁得圆圆的眼眶里噙满了溜转的委屈的泪。
她望着树旁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水,听见她红薯哥哥的话,擦了一把眼泪,抬头看他。
这时她脸上的泥巴早已被清洗干净,露出白皙可人的脸颊,有些好奇回问道:“红薯哥哥,什么是轮回?”
“轮回就是···”红薯哥哥眼里有难以言喻的痛色,晃动了一下身子,左臂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晃荡不休。
“就是能够再一次,重新选择做人的机会。你可以选择不做夏鸢儿,而我,也可以不做这破庙里的小乞丐。”他用仅有的一只右手近乎溺爱地揉了揉她只垂至肩膀的发。
夏鸢儿圆圆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红薯哥哥,尔后,猛地一下子伸出两条小奶臂牢牢环紧红薯哥哥瘦弱的腰身,坚定道:“不管轮回做不做得成鸢儿,我也要跟红薯哥哥在一起!”
夏鸢儿,夏天里的鸢尾花。
自从那年初夏,红薯哥哥从破庙外的鸢尾花旁抱回两岁多的被人抛弃饿得瑟瑟发抖小姑娘后,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抱回来那下,她槁黄枯瘦,身上一摸随便都是骨头,瘆人得很。
不过那几年闹饥荒,穷人家的孩子都差不多这样了。像她那样由于养不起养不活卖人的抛弃的女娃比比皆是,估计是卖也卖不掉了,才把她那样随便丢一角落了事的吧?
他有些触景生怀,想起自己也不过是一被人抛弃的乞儿。只是他被弃时已经记事了,有一定生存能力了,这才在大环境下被逼得练就出一身觅食的能力。
天头稍好的年岁里还能讨得一些银钱,若是遇上日子不好过的···那他就只能游蹿到人群当中动些小脑筋小动作了。
不过他从来不把这些事告诉小鸢儿,因为他平日里就教导她做人要懂礼仪、知廉耻。
在他根深固蒂的记忆里,是夫子摇着头在上头高高地念:“首孝悌,次忠信,讲礼仪,知廉耻···”
就这样,凭他一个八岁不到的孩子,也能弄来银钱换米饭把小鸢儿喂得圆圆润润的。
只是,在小鸢儿的印象中,他似乎从不爱吃米饭,只爱从破庙后的泥地里挖又干又硬的红薯吃。
就这样,他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是小鸢儿把米饭塞不进他牙缝后取得。
“哥哥,你那么爱吃红薯,不如鸢儿给你取个名字,以后你就是红薯哥哥了。”
那天红薯哥哥才刚替她清理完伤口,转头她趁着他到外头挑水的功夫,就又与旁的孩子打架弄得皮青脸肿了。
红薯哥哥终于生气了,罚她在庙外站了一夜。
她流着泪咬破了嘴唇也不愿意说出打架的原委。
她才不要告诉红薯哥哥,因为她看不过去那些孩子嘲笑她红薯哥哥是独臂人,就屡次三番跑去跟他们起争执。
她才不要红薯哥哥伤心,什么独臂不独臂的,她才不在乎,她红薯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结果还站不到大半夜,红薯哥哥就已经从庙外把累得躺在地上的她给抱了回来。
梦里,她的小手依旧紧紧拽着红薯哥哥的衣襟不放,小嘴儿喃喃道:“红薯哥哥···鸢儿跟着你吃红薯···你多留下来陪鸢儿···”
红薯哥哥抿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膝间,拿把破葵扇一摇一摇地替她扇着风,驱走蚊蝇。
夏夜里凉风习习,星光璀璨,月色入庙,淡淡花香随风穿堂过巷,两个相依为命的小人儿,一个是需要被浇灌的娇小花骨,一个是需要找到些生存意义的苦命郎。
曾以为,这就是夏日的全部,年岁的全部。
他的小鸢儿长得越发地水灵,越发地明艳。
如今他已经不再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了,而是在破庙山下开铺子做起了些小买卖。
虽然早已赚够了钱,可以简单地盖一间土坯房,可鸢儿却不愿意。
原因是这破庙是她童年的全部记忆,住的时间长了,就不愿意离去了。
而且,夏夜里端把小杌子坐在庙外看鸢尾花,那也是一大乐事。
十三岁的姑娘家,在一般人家里早已跟家中的男性亲人保持一定矜持的距离。红薯哥哥也曾不止一次想给她在庙里另筑一处床榻。
可她的坏习惯就是改不了。
一到入夜,她必定要蹿上红薯哥哥睡的草席上,伸出手脚紧紧地粘在他身上。
她的红薯哥哥可是块冬暖夏凉的好玉,不抱白不抱哇!
“鸢儿。”
“嗯?”
“明儿可不许这样了,都是大姑娘了。”
“哦。”
结果,到了翌日晚上,等红薯哥哥入睡后,她又再次轻手轻脚地爬了过来···
“鸢儿你···”
“我怎么了?”
鸢儿歪着头,透着微弱的入庙来的光线,看清了红薯哥哥脸上窘迫万分的表情。
他举着一只略带腥气的手,犹豫着该怎么给她解释,她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这些年,他一边在山下做小买卖,赚了钱一边自己购置了书籍,从懂得一些零星的字时去镇上的夫子那里求他教,到如今阅籍通畅无阻。
他觉得仿佛只要懂字读书便能找回儿时被弃之前的一些记忆了。于是,他不管是什么书,都会去读。
就连养女儿必备的《女诫》《女则》也会看,更在私下里悄悄问过一些前来买烙饼的婶子,养个闺女该注意些什么,得教导些什么。
而那些婶子多少也知道两人的一些事情,俱也理解。把一些事情告诉听完后脸红耳赤的小伙子后,还不忘打趣道:“媳妇儿养这么大了,烙饼铺子也有模有样了,是时候养娃儿了。”
呵,媳妇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袖子。他的鸢儿他养着将来是让她嫁一个出色的夫郎,过幸福富足的一生的···
最终红薯哥哥还是告诉了她要用月事带。
她红着脸,说她不会用。
他背对转身,告诉她该如何扣,如何绑,好不容易绑好了,她兴奋地喊了一声:“好了!是不是这样?”
他一时反应不过,转身看了一眼。
这下子他后悔了。
“红薯哥哥,村头的小花说,你最近在托人替我打点着与张家小儿子的亲事,如今,恐怕要泡汤了吧?”她狡黠一笑,开始拢回衣物。
谁知她红薯哥哥大步往前一踏,头也不回道:“谁说的?!方才我可什么也看不到!”
她就知道,她红薯哥哥生气了,才会一连好几夜都没有回来。
事实上,从小到大,她就没有一天有离开过他的,他不在的这几夜,她都把庙门拉得紧紧的,害怕得不敢睡。
半夜里风声渐起,继而有雨声啪嗒啪嗒地击打窗户的声音。
鸢儿拢被缩在角落,吓得瑟瑟发抖。
终于,在雨声风声中,她听出了一声极为隐忍的“喷嚏”声。
她疯了一般冲出庙外,淋着雨来到了庙的后头。
果然,她红薯哥哥原来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
那一刻她哭得像个孩子颤栗不止地驻在原地。
他也吓得连忙上前拥紧她,任着她捶打。
就像那无数个夜里一样,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她,只能任由着她四肢勾|缠着他睡。
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提要把她嫁出去的话,而以此作为条件,那一夜就成为她最后一次与他同榻而睡。
年岁又开始安静地过去,她长成了大姑娘,而他也从一家铺子开到了遍布城内城外几十家。
她幻想着总有一天能嫁给跟自己相依为命的红薯哥哥。自己自然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可是,只要她坚决拒绝他给她找的亲事,久而久之,待她年纪大了,没人要了,那些事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她红薯哥哥还是在破庙旁给她盖了个有小小院子的宅子,宅子里有棵大槐树。
红薯哥哥开始忙碌起来,三天两头地不见他,很想他。
更有一次,甚至去了个把月不曾归,归来的时候,他神色沉重地看着她,一下子就把她搂紧了。
她听见他轻微的哽咽,过了良久,才在她后肩上出声道:“鸢儿···我后悔到现在也没把你嫁出去了···”
她一听,随即急了,一急就把心底的话全说了出来:“我不要嫁!要嫁也只能嫁给红薯哥哥!”
此话一出,伏在她肩上的男人顿了一顿,随后就是久久的叹息。
那天以后,她的红薯哥哥就再也没有回来。
几天后,有花轿吹着唢呐上门,说是城西织布坊张家小儿子上门迎娶的。
她傻了眼,一把将门关得死死的。
又过了几天,张家的小儿子亲自上门,对已经把自己关了好几天的夏鸢儿喊道:“鸢儿!你这又是何苦呢?夏兄弟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才让我照顾你的,你这怎么让他走得放心呢!”
她一听,疯了似得跑出去,追问他。
“夏兄弟似乎没有跟你说过关于他的这些事情吧,有部分年幼时的记忆是他这些年才终于想起来的。”
“那个杀害他全家和砍了他一条手臂的人,他可算是找到了。”
“他最后回来的那次,看完你之后就去找我了。”
“他很后悔啊···要是知道,你心里面原来是心悦他的,他可能早就不去策划这次的复仇大计了,可是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那个局什么都准备好了,他最后的一步不去,将会有很多人为他牺牲。”
“他说了,他这辈子活着只有两个意义,一个是报仇,一个,是你···”
若干天过后,红薯哥哥被安安静静带回来了,其时手里还攥着一块沾上墨迹的布碎。她打开一看,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鸢儿,若有轮回,愿再与尔共宿破庙,共食红薯,其时,不许你嫌,我也必不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