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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下立两人初交心 长恨入骨苦各有不易 ...

  •   周彦清这句话说的有些极端了,贾环听到之后,没有立刻反驳他,而是说:“现在江兰应该已经在地府里听判了,那时她就能知道,自己此生爱恋,为什么不得善终了。”

      “窦老爷和他现在的妻子,本来就是三生石上注定好的缘分,这辈子合该有一场夫妻缘。至于江兰……她本来也是个能大富大贵的命格,可是她宁愿折损自己的福分,也要强求一段和窦老爷在一起的孽缘。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强行违背天命,必定不得善终。”贾环的声音冷得像是今夜的月亮一样,周彦清一边听着,一边觉得心中戚戚然。

      “我还以为你们修道之人,都是不服天命的。”

      贾环撩起来马车的帘子,看了眼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天色,天已经这么晚了,只希望家里人不要熬着等自己回去。他放下帘子才扭过头看着周彦清回答,“师父曾经跟我说,修道就是从我命由天不由我到我命由我亦由天再到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过程。我们要非常努力和谨慎,才能和天道相争。而如果达不到那种境界,与天相争不过只是痴心妄想。”

      全南朝应当没人不知晓景文玉道长的大名,周彦清听到贾环这么说,注意力也不由得转移到了这里:“你从小跟着文玉道长吗?”

      贾环点点头,“从两岁起我就跟着师父了,清源山人迹罕至,师父又不愿和外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几乎只见过他一个人。”

      周彦清眼中流露钦佩,“文玉道长是全南朝人的救命恩人。我从小就从父皇口中听着他当年的事迹长大……”周彦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贾环打断了。

      贾环握住周彦清的手腕,冰凉的手指和他此时的眼神一样,带着抗拒和哀求,“别说这个--”随着这个动作,贾环也露出一段怯生生的白玉手腕,“我听不得这些。”

      周彦清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和自己本想说的话一起卡在了喉咙里,“抱歉。”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毫不体贴,居然蠢到……想要和贾环谈论起他那为父为师的景文玉曾经经历过的那一场凶可夺命的劫。“是我唐突了。”

      贾环摇摇头,松开自己的手,重新放回鸦色披风之中,对周彦清说:“不是你的原因,是我……我还在清源山上没下来的时候,师父就曾经说过我这个人情绪太丰富,心又太软,很容易被感情所左右。”

      “这样不好吗?”周彦清不自觉地用手拂过了方才贾环碰触过的地方,接过贾环的话茬继续追问,心中暗暗想:‘手好凉啊……’

      “对于普通人来说,自然没什么问题,最多不过是容易感时伤怀罢了。但是对于修道之人,却不是件好事。修行讲求的就是‘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修一颗玲珑心,斩情断缘,堪破、然后放下。太重太浓的感情,很容易让人悟不透天机与世俗。师父总说自己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才落得一个半生修为差点功亏一篑的地步,所以总想让我改了这个毛病。”

      周彦清专注地看着贾环,认真地摇摇头,说:“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周彦清认识贾环不过只有一天的时间,却也见到贾环不少的笑颜,虽然其中真心的少,虚情的多。但是周彦清想象了一下贾环如果真的如文玉道长所愿,成为一个永远冷冰冰的人,心中就涌出一阵又一阵的违和感,逼得他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忍不住再次重复到:“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我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那些所谓的善人、道士见了不少,但真正能够做到你这个地步的……真的不多。”

      “无论是从为人还是道法上评价,即使你从小有文玉道长教导,能在这么小的年纪有这般成就,也足以说明你天资过人了。”

      周彦清这大人一般的口味逗笑了贾环,他眼角和嘴角都带着笑意,问周彦清:“你我昨夜才见了第一面,你怎么就知道我的为人了?再者,你才比我大了多少?就一副大家长的语气了。”

      说到这里,周彦清也不由得失笑,对贾环半真半假地抱怨:“我昨晚上住在福田院里,你是不知道福田院里的老少对你有多么推崇……我只待了一晚上,就也想跟着他们一起叫‘小神仙’了。”‘抱怨’完了,他才继续说:“我今年十七岁,应该比你大了好几岁吧。”

      贾环语气不情愿地说:“我夏天的生日……今年十五岁……”

      周彦清一惊,诧异地看着贾环,“十五岁?可你看起来这么小……我还以为……”

      “喂!”贾环拿手肘威胁地撞了一下周彦清,以前在清源山上的时候,山中只有贾环和景文玉两个人,贾环对自己的身材还没有什么太深切的认识……等到下了山,贾环才发现,即使是在同龄人之中,他的身高身材,也算是娇小的。“不要拿别人的伤心事去嘲笑他,知道吗?”

      贾环和周彦清这么打闹了一番,周彦清倒是觉得贾环多了些亲切感,不再像昨日刚见面时那般,活像是个高高在上悲天悯人的神祗。

      “是是是,小神仙说得对,我错了。”

      贾环听到这句话之后,又无奈一笑,白且细长的手指扶额而叹,“我说了很多次了,千万别这么叫我。苏州城内的人不听我劝就罢了,怎么你也这样。”

      “他们这么叫你,是出于对你的崇敬。”周彦清认真地对贾环说,他昨天在福田院中已经深刻感受到了那种发自真心的热爱与敬意。说实在的,这有些危险,如果百姓们太过热烈地崇拜一个人,很容易造成‘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的局面。历史上很多统治者灭道灭佛,究其原因,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但是周彦清看着贾环,心中丝毫戒备和警戒的想法都没有。他看起来不过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又善良又无辜,能做出什么坏事呢?

      贾环并不知道周彦清此时在想什么,他只是反问周彦清:“你知道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人要拜神求佛吗?”

      周彦清蓦然怔了怔,摇摇头。

      “庙宇中的那些石像铜像金像…本身是普通的。但在匠人们的虔诚雕琢下,是在善男信女的一次次祭拜下,承载了无数的希冀和众生之苦后,才成了神。而我们口中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神,总在高高的云端之上,悲悯众生,却又无动于衷。我不过是肉体凡胎,承不住他们口中的信任和期许,更受不住困境之人将我当成一根救命稻草。那种情感太过深厚……小神仙三个字说白了不过是苏州城内百姓们对我的一种向往,但我每次听到这个称呼,都觉得他所包含的意义太深重了。我只能更加严苛地逼迫自己,不然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周彦清将这些话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无奈地叹了口气,问贾环:“你知道自己长这么娇小的原因吗?”

      “……姑姑说是因为我小时候在清源山上吃糠咽菜……”

      “不。”周彦清用右手食指关节敲了敲贾环的额头,“是因为你心思太重,把自己压得不长了。”

      周彦清的架势蛮足,但用的力道却很轻,贾环连躲都懒得躲了,默默地受了周彦清这几下敲打。

      窦家的马车终于停在了林府门口。林宅内仍然亮着灯火,在黑暗中像是一双柔和安静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周彦清一掀开马车的帘子跳下来,正想去扶贾环,林诺就迎了出来。林诺手中拿着两个手炉,递给两人,“两位少爷一切可顺利?”

      贾环动作熟练地将铜珐琅手炉塞进自己的怀里,“顺利。就是窦老爷经历这次事情,怕是要消沉很久才能重新振作了。等着告诉……”贾环本想嘱咐林诺,让他告知盐帮一声,看好近期的生意,免得窦既明一蹶不振,损失了窦家和盐帮的生意。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身边尚且有一个周彦清,硬生生地扭转了自己的话头:“告诉姑父一声,让他有空去看看窦老爷,都是老朋友了,这种时候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吧。”

      说完之后,贾环只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也许是刚才和周彦清聊天的时候,他太过放松了,居然忘记了防备。地方官员的私权过大可是大忌,被有心人参上一本之后,不死也要扒一层皮,贾环在心中后怕,险些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将林家置于险地了。

      两人走进林府之后,林如海也迎了出来,亲手给两个受了一夜寒风的孩子端了两杯温水,“晚上不适饮茶,喝点水暖暖身子吧。敏儿已经嘱咐小厨房温着姜汤了,等下你们回房间之后,我让下人端到你们屋里。”

      贾环微微凝眉,“我特地说过不要等我了……”--此时的模样倒是十足像是个小孩子了。

      “也没有太晚,”林如海拍拍贾环的肩膀,“今晚一切还好?”

      “嗯。”贾环点点头。

      林如海一边说着“那就好。”一边站起身,扭过头对周彦清说:“我带二公子去房间吧,临时给二公子腾了个院子,不知道匆忙之中会不会有什么疏忽,还请二公子。”周彦清这几日里长途跋涉,已经累得身心俱疲了,今夜又受了一场惊吓,此时连眼睛都睁不开,听到林如海这么说,也从善如流地道谢了一声,又对贾环说:“那我走了。”

      贾环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等到两人完全走入夜色之后,他才站起来,挥退了想跟着他的下人,一路低着头回到自己的院子。

      贾环的院子里也亮着光,不知道是那个下人守在里面。贾环从小在清源山上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在林家住了两年,却仍然不习惯被下人伺候,也不愿意下人在屋内待着忙前忙后。只是此时他却是没心思想这些小事儿了。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整个人几乎是跌进房门,手用力地扶着门框,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环儿?!”屋内传来一声惊呼,林黛玉看见贾环这幅狼狈模样,惊呼一声,慌乱上前扶着他回到了内间。

      贾环连披风都顾不及脱下,倒在床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头,努力睁开眼睛,看着林黛玉,“阿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给你送姜汤……本来是母亲要来的,我担心她撞见你这样……所以就自己过来了,你放心吧,我特意没带下人来。”

      “嗯……”贾环半是呻吟半是答应,整个人在床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剧烈的头疼折磨着他,但是他还是咬着牙继续对林黛玉说:“以后还是别这样了……传出去对你的清誉不好……”

      黛玉气极反笑,怒火一激,她倒是镇定了下来,坐在床沿,拿指尖揉着贾环的太阳穴:“我看你是疼得还不够厉害!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废话!我真该两年前就跟着你回一趟清源山,直接拜在文玉道长门下,出家算了!”

      贾环勉强笑笑,却是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个毛病他从小就有。接触极阴事物之后,就会头疼欲裂。尤其是像江兰这样的怨气结成的鬼魂,贾环哪怕只是沾上了一点,就回生不如死……有时候他甚至会和他们产生共情,被硬生生地拖进他们曾经的怨气仇恨和回忆之中。景文玉这么多年来找遍了世间神器和不传秘法,却仍是没办法解决贾环这一旧疾。只好终年拿灵力煨着,慢慢转变贾环的体质。在清源山上还好,不会有不长眼的邪物敢招惹他。下了山之后……贾环受着一个‘小神仙’的名号,自然少不了替人驱鬼解怨,两年前在一次驱鬼之后,贾环错估了对方的实力,回来之后发病的模样正好被林黛玉撞了个正着。

      --林黛玉有时候会感叹,还好是如今的自己碰见了那副情景,如果是上辈子的林黛玉看见贾环那痛不欲生的模样,只怕贾环还没如何,自己就先吓晕了过去。

      “很疼吗?”林黛玉碰了碰贾环的手背,冰凉刺骨,她颦眉铺开被子,盖在贾环身上,“真的不要告诉别人?”

      贾环挣扎着摇头,还想开口说话,却被林黛玉止住了,“睡吧,我们明日再说。”

      虽然林黛玉这么说,但是贾环却仍然睁着眼看着她,直到林黛玉认输般地叹气,转身就走,“好好好,我回屋,回屋。你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林黛玉虽然嘴上说着走,但仍是不放心地站在门外待了一会儿,直到门内痛苦的呻吟停下,她才皱着眉回到了自己房间。林家的下人与贾府的不同,嘴都严得很,林黛玉即使在贾环屋里多待了一会儿,也不会有人敢嚼舌。--将贾环奉若神明的他们,甚至连这种念头都不会有。

      贾环真的和贾宝玉很不一样。再大的痛苦他都能够眼睛都不眨地吞进腹中,甚至还能脸上挂着笑对别人说,“无妨。”只怕今夜就是如此,强撑着一路回来的。

      两年前,林家留下贾环的时候,林黛玉心中对他丝毫亲近都没有。她知晓自己应该感谢他,他毕竟救了自己的母亲;可是林黛玉只要一想到对方和那一道一僧有关,还和贾家、贾宝玉有关,心中就难免生出抵触之情……

      可是人心换人心……干净清秀的小少年在贾敏的引领下站在林黛玉面前,怯生生地喊一句:“阿姐。”

      --林黛玉当场就举旗投降了。

      林黛玉本就比贾环长几岁,算上上辈子的时间,更是时刻想要摆出一副长姐的模样对待贾环。

      --那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林黛玉只做过父母的软肋,还是第一次为别人有了铠甲。

      不知道是因为不必再还眼泪,还是贾环给的几个养身方子的缘故,这两年林黛玉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心情也变得开阔了些。

      跟着父母和贾环见识了许多前世没见过的人情世故、奇闻异事,林黛玉越发觉得上一世只知道风花雪月、哭哭啼啼的自己太过幼稚。

      当年一道一僧走之前曾经质问贾环,绛珠草是仙境之物,强留在人世间,会有什么结局?

      贾环当日没能回答。

      但林黛玉这两年却是凭借自己,让那一株曾经飘若浮萍的绛珠草,静静地在人间扎了根。

      身怀神心,亦怀人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月下立两人初交心 长恨入骨苦各有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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