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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痴情女终成怀怨鬼 并肩立迎摧折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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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是南朝的经济命脉,兵家必夺商家必争的宝地。林福海辖着这样的一块地方,自然每日都有忙不完的政务。不过他并不是那种只知忙碌而忽视家庭的人,百年林家沿袭下来的不止是那文人傲骨,还有对血脉亲情的重视。
每到休沐的日子,林如海都会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伴自己的妻小。
--但今日显然是个例外。
贾环走到正厅的时候,正见到林诺对贾敏说,林如海今日要陪客人,没法过来和家人们一起用饭了。
贾环挨着贾敏坐下,他和林黛玉两个人夹着贾敏,如果被不知情的人看见,说不定还会以为这是一家三口呢。
贾敏神色不快地听林诺说完,又嘱咐了他告诉林如海要注意保暖,千万别着了凉,才挥手让林诺退下。还对身边的两个孩子抱怨:“环儿昨日才回来,咱们好不容易才又能凑在一起吃个饭,结果如海还不来……”
贾敏虽然孩子都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对待和林如海有关的事情之上,她仍然有股少女般的天真无邪,会因为林如海没有如约来陪自己、陪孩子们吃饭而发小脾气。她当年远嫁,家人都担心她独身一人在江南,无依无靠的,被人欺负了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但还好,他被林如海保护的很好。
贾环听着贾敏撒娇一般的抱怨,眼里的笑意越发浓厚。他和林黛玉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无奈地摇摇头,贾敏明明是两人的长辈,但有时候,却比他们俩都孩子气。
“姑父正在待客吧,我刚才见到那人了,姑父说是自己师兄家的孩子,想必他们应该有不少话要聊。”
贾敏拿着筷子的手一抖,脸上闪过一瞬的迷茫和恍惚,“京城来的人啊……那是该好好聊聊。”她魂不守舍地回答贾环。
自从出嫁以后,贾敏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儿时的家乡,现在想来却已经变得这么陌生,往日朝夕相处的亲人,也已经是多年未曾见过,贾敏猛地被戳中这块心病,连平日里的端庄模样都维持不下去了。
贾环虽然也是京城籍贯,但从小在清源山长大,对京城不像贾敏这样有着特殊的情感。看到贾敏这幅模样,他只能低下头沉默不语,筷子戳着碗里的菜,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正是因为贾环低着头,他错过了林黛玉那霎时变得苍白的脸色。对京城有着特殊感情的,可不止贾敏一人啊。
周彦清可不知道自己被贾环提起了,他正和林如海坐在一起,食不知味地往嘴里塞东西。和聪明人打交道,实在一件非常累的事情。更别提周彦清此刻面对的,是林如海这只老狐狸了。苏州这块富硕之地,下马的官员不知其数,只有一个林如海,在这儿一守就是十几年,他的心机手段,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两个人你来我往了半天,脸上客气疏离的笑容都要僵掉了,一顿饭可算是要吃完了。
周彦清始终惦记着贾环的事情,便问林如海:“我记得林夫人的母家是荣国府?不知道那位贾公子,是哪位的儿子?”
林如海并不意外周彦清会知道贾敏的母家,他们为官之人,坐到一定位置之后,哪还有什么隐私秘密可言?
提到贾环,林如海放下手中的筷子,言辞中既有疼惜,又有骄傲,在两年间的相处中,林如海几乎把贾环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儿子。如果不是贾环一心只有修行,他和贾敏都想要促成他和黛玉亲上加亲了:“环儿是我那大舅兄,贾政的庶子,两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太医们都说救不过来了。幸好景文玉道长卜算到与环儿有一段师徒缘,特地去了一趟京城,将环儿带回清源山,跟着他修炼。一直到两年前,环儿十三岁之后,文玉道长才让环儿下山历练。”
“这十一年来……贾家就没接他回去过吗?”
贾府是林如海的姻亲,本应该是一条船上同沉浮的盟友。但每次提到这件事,林如海都忍不住对贾府人生出一点怨气和怒意。人心总是偏着长的,贾环同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又救了贾敏的命,林如海在言辞之中,多少透露着对贾环的偏向。
“环儿是庶子……在府中本就不受重视……他的生母倒是一直惦记着他。只是可惜他母亲不过是个妾室,最多只能托人送信给环儿,更多的事情,却是做不到的。”
周彦清在皇宫中长大,自以为在后宫之中,什么腌臜险恶的手段经历都见过了,却没想过居然会有这种将幼子送到深山十几年还不闻不问的家族……
贾环对周彦清来说,分明还是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但他和林如海一样,心中都生出了一些怜惜之情。那明明该是捧在手心里娇生惯养护着的小少爷,画工诗人们费劲丹青也描不得的稀世珍宝,怎么会被人随意丢弃了呢?
直到周彦清跟着林如海再次回到林府的时候,他还没从这种情绪中抽身而退。
贾环今夜穿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暗色压住了他脸上的稚气,显得他更加沉稳。贾环似乎正要出门,一边嘱咐下人:“如果过了二更,我还没回来,应该就是留宿在窦家。”一边向门口走来。
看见周彦清和林如海,他笑笑,唤了一句:“姑父,顾少爷。”接着又说:”我正要出门去窦府呢。”
贾环气质清冷,可他刚才那一笑,周彦清却觉得自己在他那淡漠安静的模样下瞥见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年少轻狂。
说来奇怪,贾环这个人就像是一座宝藏一般,周彦清每次见到他,都能在贾环身上发现令自己眼前一亮的东西。
冬日夜长,天黑得也快,贾环瞥了一眼天色,向两人道别一句,转身就想走。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也算是让我见见世面了。”看着贾环的动作,周彦清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
别说贾环和林如海有些惊讶,就连周彦清自己,说完之后,都愣了。他察觉到自己似乎在贾环身上放了太多的注意力……之后并不像是他往日的作风……‘也许是因为贾环和母亲的病有关吧。’周彦清这么安慰自己,但这句话中有多少真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贾环和林如海对视一眼,林如海轻轻地点了点头,贾环才说:“那就劳烦顾公子陪我走一趟了。”
林府和窦府都在苏州城的内城,隔得不算远,但走过去仍需要一炷香的时间。贾环打小在山上长大,爬上爬下习惯了,这么一段路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只是现在突然加上了一个周彦清,他想着昨晚见到这人时,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还是嘱咐下人临时牵了一辆马车来。
今夜的月亮微微泛红,像是笼着一层红色的薄雾,又像是溅了刀上那滴本该拭去的血--
贾环站在周彦清身旁等待马车的时候,一直抬着头看着空中本该皎洁无锡的明月。与杀戮和火光相似的颜色让他心中陡然泛起一丝不安。
杂记中曾记载:‘血月现,国之将衰,气尽,如堕狱。’属大凶之兆。
贾环上午听到窦既明说起家中种种,心中对在他家作乱的那个怨魂,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估量。自认为不是什么棘手的恶鬼,也并未感觉到过紧张。只是被这血月一刺激,贾环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该答应周彦清跟自己一起去的要求……
“怎么了?”看到贾环皱起的眉头,周彦清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什么……我上午给你的那个房子,你派人送回家中了吗?”
周彦清点点头,感激地回答:“林大人已经帮忙派了人骑着快马回京去了,想必很快就能送到。还要多谢贾……环儿肯帮忙。”
贾环偏过头,眼睛专注地注视着周彦清,“那位长辈……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的娘亲。”
“嗯,”贾环垂下眼睑,鸦羽一般的睫毛掩盖住他突然黯下的眼睛。“你和你娘亲,一定关系很好。”
自然如此。在皇宫中,母以子贵,而皇子也凭借母亲的身份立足,两者是能够互相依靠的支柱。周彦清和母亲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周彦清刚刚才听林如海说了贾环的童年,知道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了,自然不敢随意回答,唯恐触到了贾环的心病。
只好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嗯。”
贾环接着又说:“其实你没必要和我一起走这一趟的。我虽然年纪尚小,学识功力都比不上我师父,但我既然答应了帮你,自然就是有把握的。蛊毒一事,我在其中吃过大亏,自那之后,扑在上面研究了许久。你不必以身涉险,也不必悬着心担忧我的实力。”
周彦清这时候才听明白贾环的意思。他刚想解释,自己不是为了观察他才要求一起去窦宅的,“我并不……”
马车却已经驶到了两人的面前。
等到两人都在马车上坐好,周彦清已经错过了解释的最佳时机,只好恨恨地闭嘴,看着窝在角落里的贾环。
越是矛盾的人,越容易引人注意。比如贾环,悲悯世人的淡漠和温柔安静的柔软在他身上矛盾又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不过只是信手拈来的惊鸿一瞥,就足以让人心心念念地不敢忘却。
马车走得很快,只片刻的工夫,两人就到了窦宅门口。
贾环嘱咐赶马车的下人先回林府,过会儿如果闹起来,他一个人可顾不上别人。
周彦清上午听到林家的管家说这窦府家宅不宁,虽然听进心里去了,但也并没有想象过会是一副怎样的场景。等两人到了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所言非虚。
窦府建得精致无比,一山一水中都透露着能工巧匠们的精雕细琢,如果平日里见到这样的一座宅子,周彦清一定会慢下脚步仔细观赏一番,只是现在,他可是一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四周凭空出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来接两人窦既明都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了,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将两人迎进了府中。
周彦清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地向贾环靠去,但下一刻又觉得有些丢人,明明自己比他年长,此时却要来依靠一个小孩子……
贾环倒是一副司空见惯的平静模样,即使看见了满地的血脚印,仍然呼吸平稳地跟着窦既明继续向前走。
直到猛烈的风声朝着三人扑面而来。
贾环的脸色猛地一变,几步跨到前方,黑色披风在身后曳开。
贾环身上那些平日露骨的温柔和安静此刻通通不见了。他挡在两人面前,迎着刺骨的风,像是把淬火的刀,狠烈又锐利,能够斩断一切黑暗。
“出来。”他的声音依然带着点少年特有的稚气,却在此时像是震耳欲聋。
狂风似乎停止了一瞬,紧接着却又像是垂死挣扎一样,来的更加凶狠。
贾环脸上的表情冷得可怕,他不用符咒,也不凭木剑,捏起手诀,向风口斩去,袖子被风呼啦啦地吹开,他却毫不动摇,眼神藏着焚敌烈火。
即使那债主怨气冲天,却仍然敌不过贾环,几瞬之后,风便停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