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只半妖》鹿无骨

3、生辰快乐3

　　敖犬翻了个身，隐约觉着靠在了一个温暖柔软的地方，下意识双手就环了上去，头发蹭了几下尧的衣服，鼻子动了动像是闻见了熟悉的味道，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往下一塌，又睡沉了。

　　尧把锦盒放在一边，想等怀里的毛孩子醒过来，又不忍心叫醒。自己刚坐下他就贴了过来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腰，还顺势枕着腿就躺平了，若换作平日，早就揪着后领丢到一边去，可今天……

　　既然不得动弹，只能一个姿势这么僵持着。这狗崽子也不知道是哪学来的毛病，从前胆战心惊如惊弓之鸟，两只圆滚滚的眼睛里尽是惊慌失措，才两年的功夫，现在竟变得如此粘人。

　　敖犬睡得很沉，眉目舒展和缓，什么都难以惊扰他的美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靠着自己的缘故，方才一想，自己会有这种想法也怪可笑的。

　　“唔……”

　　怀中人动了一下，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原本埋在腿间蒙头大睡，此时转过脸来缓缓睁开了眼睛，尧垂眸看着他，冷不丁的眼神相遇，两人都怔了一下。

　　“……醒了？”

　　“哥哥回来了！！”敖犬看清了是谁，咧嘴便笑开了，但没有坐起来，伸着一只又小又白的手爪子勾了两下。

　　“做什么？”

　　“好吃的~”

　　尧瘪瘪嘴道：“没有。你说等我回来，自己先睡着了。所以没有。”

　　敖犬顿感失落，期待了一整天，望着洞口从天亮守到天黑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嘴一撇，欲哭不哭的模样甚是可怜。

　　“不准哭。”

　　本来就失落，没有安慰就算了还言辞冰冷，敖犬咬着下嘴唇，明亮的双瞳死死地盯着尧。

　　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孩童时代没有不哭不闹的，但敖犬是异常的乖巧听话，说东绝不往西，即便是哭闹，尧但凡脸色一变他也就收声了，哪会像现在这样，睁着双眼睛楚楚可怜的盯着人看，说是故意撒娇也不为过。

　　被他灼灼的眼神刺得有些招架不住，尧灵机一动道：“做三件事，我就给你。”

　　敖犬瞬间来了精神，猛点头，“好！”

　　尧想起蔚良所言，凡人庆生要行庆贺之礼，奈何自己怎么都开不了口给个孩童唱什么祝寿歌，可干巴巴的送他个礼物未免没有诚意，蔚良那句“上点心”犹然在耳，竟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而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既然要祝寿，谁唱不是一样的？于是尧淡淡道：“今日是你生辰，先……唱首歌。”

　　“唱、唱歌？？”敖犬一脸诧异，哪有过生辰的人自己给自己唱歌的？

　　尧神色如常道：“蔚良说，过生辰之人需唱歌为自己祝寿，寓意——新岁安康。”

　　绝对不能让蔚良知道自己竟然用他的话去诳一个小孩，而且理由让自己都很费解，就为了想听他唱一首歌……

　　敖犬似懂非懂，糊涂地点点头答应下来，又难为情的抓了下头发，道：“我……我不会唱。只听过翅鹄给她自己的孩子唱过……哼几句可以吗哥哥？”

　　尧点点头，明显很感兴趣，“可以。”

　　敖犬抱着手显得有些局促，憋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脸倒是羞红了一片，头压得低低的不敢抬起来看他。

　　尧故意皱眉，沉了沉声音，“哼都哼不出来么？”

　　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歌是祝寿的还是催命的，可尧说要唱，那便只能唱了。敖犬呼出一口气像要豁出去拼命似的，清了清嗓，小声唱了起来……

　　霜结凝寒夜，星辉识晓晴。

　　兰膏重剔且教明。

　　为照梢头香缕、一丝轻。

　　坐久看看困，新词缀未成。

　　梅花熏得酒初醒。

　　更向耳边低道、月三更。

　　“唱……唱完了。”

　　尧挑了挑眉，脸上略过一丝难得的笑意，“这大概也是从人类那里学过来的。不过，你懂歌里的意思吗？”

　　“不太懂，嗯……有几句可能懂……”

　　尧歪着头，用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玩味地看着敖犬道：“说说看。”

　　“大概……这歌里唱的人和我一样，总是在在寒露凝冷的三更夜里……”

　　“嗯？”

　　敖犬轻轻抬头，认真地盯着尧的脸，双瞳含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单纯和无辜，不掺杂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大抵孩子说想吃东西就是饿了，想睡就是困了，不用去揣摩话后面是否有其他的意思。此时尧却觉得，他这双眼睛里暗含了若有似无的胆识，想要说什么深思熟虑的话，存着的勇气就要挥霍出来了。

　　果然敖犬嘴动了动，掷地有声地道，“等一个人回来。”

　　闻言尧微微怔住，没想到他憋着的是这么一句，伸手过去揉了揉敖犬的耳朵，“看来是不懂。”惊讶之余，自己却笑了。只是心里软下去一刻，又扯到了痛处。

　　敖犬把这里当家了，可自己却早就没有了家的概念。

　　也是这个懵懂不知的年纪，尧虽生在强大的雪狼部族，却几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身处的雪狼七部全是老弱病残的家眷，年富力强的都随着狼王四处征战去了。

　　那时候雪狼在妖界还没有如今这般强大的势力，谁不是从胆战心惊里趟过来的。尧七岁那年，雪狼七部遭戚虎部落突袭，惨遭屠戮，若不是自己的母亲危急之时在身下徒手挖了一个小泥坑藏了进去，然后利用自己身体死死地盖住，尧当时或许已经和七部其他人一样横式山野，被尸鹰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狼王赶来时，戚虎的突袭军早已仓皇撤退，蓄谋己久的报复只亡族之前最后的挣扎，可是悲剧却落在了七部头上。

　　堆成山的尸体已经没有几具是完整的，狼王和一部众将士掘地三尺才找到唯一的活口。把尧挖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闷得奄奄一息，眼睛却没有闭上，含着眼泪始终没有掉下一滴，死死咬着嘴唇一声没有哼过，直到他看见以身换命的母亲血肉模糊的脊背，骨头暴露在外，有些皮肉已经被撕咬得不翼而飞，脊骨断了几节流出来的血混在脊髓液里，与皮毛黏在一起。

　　浓烈的血腥气却是从自己母亲身上传过来的，尧胸膛剧烈的起伏，眼睛怎么也无法从尸体上移开，胸中郁结的恐惧和绝望突然全都爆发在了喉咙呼之欲出，他终于惊慌失措歇斯底里的大喊起来，一直忍者的眼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张牙舞爪要扑过去，却被狼王往后一提。

　　尧癫狂的大喊，出离愤怒冲破了他求生的欲望，狼王却冷冷的看着他这个不争气的幼子。

　　“她死了！”

　　“不要你告诉我，不要你告诉我！！！”狼王钳制着自己无法扑过去，可母亲尸骨未寒，他只是想过去再抱一抱她。

　　“没出息的东西，她死了，你哭有什么用？！”狼王猛地一提，恶狠狠地瞪着满脸泪水和血污的尧，继续道，“知道你是个这种窝囊废，你娘就不该救你。”

　　弱小的尧被这一提双脚离地，手却更用力的挥舞，恨不得一掌一掌打在自己的父亲身上，发现打不到他便抓着狼王的手腕，用力掐进肉里，“放开我！！！娘死了，你在哪里！这么多年你在哪里？！你滚开，你滚开！！”

　　“你给我听好，我们狼族没有孬种，你若是不想活，现在就去一头撞死，为父不会拦你，也不会替你们收尸！”顿了顿，望着自己妻子的尸身，悠悠道，“弱肉强食本就如此，若我们稍微懈怠，迟早也是这个下场，你的命是她换来的，是现在就殉葬，还是随我回去，将来荡平妖界，告慰所有死去的族人，包括你的母亲。你自己选。”

　　尧望着自己的母亲，抬眼扫了扫远处横七竖八的族人，总是和颜悦色唤自己“小殿下”的季婶，昨日还做了很多新鲜的吃食抬来给他和母亲，如今死相惨烈，身上尽是被戚虎抓出的血痕。年迈的祁伯把他孙儿拦在怀里，血流满地，尧唯一的玩伴此时连头都不见了。

　　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突然掀起的一阵风，吹散了些血腥味，却扫不走心里巨大的阴霾，或许一辈子都散不掉了。

　　狼王见他平静下来，在自己手里像个突然泄了气的玩偶，也不伸手乱抓乱挠，道“走了，至此，再无七部。”

　　一声鹰啸，几只尸鹰从远处飞来盘旋在上空，鹰眼血红盯着地上到处散落的尸体，垂涎欲滴。

　　尧突然抓住自己父亲的手，“等等，放我下来。我跟你回去，等我去做完这件事。”

　　尧低着头，两道泪痕还没有彻底风干，嘴角被自己咬破的伤口已经没有流血了，方才那惊慌失措的神色已经在他脸上寻不到半点踪影。狼王不知道他还要做什么，也许还有什么心爱的物件未拿，于是放下他。

　　各处的篝火偶尔噼啪炸响，血雨腥风过去了，再也没有人围着篝火烧火做饭话家常，看着就特别碍眼。尧走到最近的篝火，抽了一根柴火出来，伸进火焰里彻底点燃。

　　狼王和一部众将领在远处冷眼看着，不知道狼王这个最小的儿子，在经历了这让人不堪重负的死里逃生之后，会做些什么。

　　尧像个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握着那根火把，点燃了每一具交叠的尸体，点燃了垮塌的屋子和洞窟，小小的身影缓慢穿行在逐渐连成一片的火海之中，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最后走到了他母亲的尸体前。

　　“……”默立许久，只字为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众人之间那个身材矮小的狼子，将火把丢在了他母亲血肉模糊的脊背上，退开到一边，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头也不回的向狼王走来。

　　身后七部的所有人和物，被尧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尸鹰眼见着盛宴被火海吞噬，凄厉的啸了一声对着尧怨恨地猛拍翅膀，渐渐也散去了。

　　“走。”狼王简短的说了一句，转身化成妖型，众将士见状跟随其后。

　　尧化成妖型，在父亲身边冷冷的丢了一句道，“七部未灭，我就是七部。”

　　“尧哥哥？”

　　听见敖犬的声音，尧回过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点燃了烧尽七部的火海，在所有东西都灰飞烟灭之后，自己心里的尘埃是越积越厚。

　　“哦，歌唱了，现在许三个生辰愿望，两个说出来，最后一个放心里。”

　　敖犬转了转眼睛，憋着嘴思来想去，大概是愿望太多了不知道先许哪三个好。

　　“第一个……想要尧哥哥天天都能回来。”

　　“……”

　　“第二个……想要尧哥哥以后天天都带我出去……如果，可以的话。”敖犬是想出去看看了，正巧许愿的时候探一探尧的口风。

　　“……嗯。”尧有点纳闷，小孩子想要的东西不都是吃喝玩乐，敖犬一口一个尧哥哥，怎么都跟自己有关，按他这么许，白天晚上都要粘着自己了……

　　“第三个……”敖犬盯着尧，想着想着就笑了，小脸红扑扑的。

　　“什么？”

　　“你说放心里，我不说！第三件事是什么”

　　“这第三件……要把你的第三个愿望，画在石壁上。”蔚良说第三个愿望不可以说出来，要写在灯里放去天上，那岂不是只有许愿的人才知道这放在心里最重要的愿望是什么了。可是尧想知道敖犬这个放在心底，最重要的愿望，是什么……是不是也跟自己有关？

　　敖犬张大了嘴，才唱完歌，又要画画？还是画在石壁上？！可尧好像特别认真，捡了个石头递给他，示意他快点去。

　　“……那，尧哥哥等我一下……”

　　敖犬拿着石头往洞里去，走几步回过头来，发现尧还是看得见，又往里挪了几步。

　　力气太小，石头划在壁上发出特别刺耳的声音，洞里回音又大，实在是折磨自己的狗耳朵，费了好大的劲儿，敖犬才把第三个愿景刻出个大概勉强能看懂，也不知道这许愿是要许给石头神还是土地公，为什么是刻在壁上？如果往后每次过生辰都要刻一副，岂不是要了命了。

　　石头一丢，拍拍手出来。

　　“好了！”

　　尧把锦盒拿在手里，缓缓打开，敖犬一个兴奋扑了过去，双手撑在尧的腿上一脸嘚瑟，翘起的脚欢快的晃来晃去。

　　“张……”

　　尧话还没说话，瞥见敖犬早就大张着嘴巴再等了，于是笑了笑，捻了一片已经切好的肉条塞到他的嘴里。

　　那肉条才放进嘴里就涌起一阵剧烈的反胃，敖犬皱着眉，特别不适应这异样的血腥味，正要往外吐。

　　尧一瞪，“不准吐，咽了！”

　　“……”自己要求的礼物，跪着也要吃下去，只好硬着头皮胡乱嚼了两下吞了。

　　“继续。”

　　“……”天呐，人肉不好吃！敖犬内心叫苦不迭，可尧一番心意，只能歪着脸全吃光了。

　　等吃完了一整颗片好的人心，敖犬已经被恶心得七荤八素趴在尧腿上装死，“尧哥哥，如果我早知道人心是这个味道我就……我就不强逼你带礼物了。唔……胃里烧得慌……”

　　“抬起头来。”

　　“嗯？”

　　尧伸手抬起敖犬的脸，原本银色的额印果然开始消退了，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尧之间滑过他的额头，轻柔的摩挲起来，敖犬突然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不安的眨了眨眼睛。

　　“这东西吃得多了，才像只正经的妖，你不是想跟我出去？”

　　“想！”

　　“怕死吗？”

　　“不怕。”敖犬斩钉截铁的答，心里早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

　　尧被逗笑，大概也只有未见过战场上生死为何物的人才会这么无畏了，“那就好。”

　　敖犬撑起脑袋，靠得更近，四目相对，“尧哥哥怕我死吗？”

　　没想到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当然自己更是没有好好的想过，心道，“我会有害怕的东西？不会吧……”

　　如果不是担心他太过弱小，护他周全这样的承诺又有什么理由给呢？

　　如果不是害怕他提早面对外面的残酷无力承受，又何必藏在自己洞里两年之久迟迟不放出去历练，倒害的自己早归晚归心里总有牵挂？

　　难道两年时间改变的不止是越来越上房揭瓦无所顾忌的敖犬，还有……自己？

　　“该睡了。”尧未回答他，强硬的把他的头按了下去，扯过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敖犬乖巧的靠在腿上有点意犹未尽，过了一会儿就睡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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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三更，洞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尧轻轻把敖犬的身体放在毯子上，起身抽了一根火把朝洞里走去。

　　火焰一晃，壁上的画呈现在他眼前，尧瞳孔一缩，心里那块地方，轰的一声，彻底塌下去了。

　　壁上歪歪扭扭刻着的，是日月共生之景，茫茫草原上卧着一只雪狼，怀中还有个小小的黑耳犬妖，安静的靠在雪狼巨大的身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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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个愿望是……日升月落里，尧哥哥永远都在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