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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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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悠然地被人推开,一只纤细素白的手优雅地映入眼帘。
是她来了。
玲珑剔透的珠帘反射着烛光映在她脸上,和她头上华贵的金钗一同显出些珠光宝气之感。这样的穿着和装饰,着实不太适合她,她还那么年轻,这样的打扮使她显得老气了。
——可那样的装束和打扮,代表的是尊荣的地位啊。
呵,和她一比,自己反而不像个真正的皇帝了。
晏笑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缓缓坐在床边,看着苟延残喘的成帝的脸,等着他先开口。
成帝艰难地抬起手,像是想再握一握晏笑的手,晏笑轻蔑地看了一眼那没有了丝毫生机的手,没有回应他。成帝失望地垂下手,抬起眼眸看她,“笑儿……”
晏笑还是微笑,静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什么?”晏笑微微俯下身子。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对我做的……”成帝气若游丝地说。一张不到三十的面孔,却显得苍老无比。
晏笑笑得像朵美丽的花,“知道又如何?”
成帝生来体弱,是晏笑这几年来一直不动声色地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设法加重他的病情,让他的身体加速腐朽。只是晏笑还是有些惊讶,他既然知道自己一直在给他下药,为何不但不揭穿她,反而如常地过了这么多年?
“笑儿……我知道你心里恨。”
晏笑双眸微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十五年前的事,是我……我们皇家……对不起你,对不起西宁侯家……”
晏笑紧紧地咬着唇,眼中全是浓浓的恨意,她撑在成帝身侧的手早将被子攥成了一团,像要将埋藏在心里多年的恨全部发泄出来。
“当时朝局倾颓,刘太傅执掌大权,先皇……无力挽回……”
这点晏笑是知道的,晏家和西宁侯府没落后不出一个月,先帝就驾崩了,他当时怕是无力挽回颓势,来不及替年少的成帝经营这些了。
“先皇曾……给我留下密旨……”成帝说道,“密旨中说,咳咳……当朝首辅,晏海……乃忠良之臣,只是其……与西宁侯府来往甚密,侯府……与刘太傅对峙已久,却仍不是其对手……不如,不如趁此机会,将晏海贬去远地,韬光养晦,来日……来日再寻时机,除去刘太傅,扶持……扶持晏海回朝……”
晏笑听了,良久地沉默,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不知该如何反应。
原来,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计谋,是一局棋,是一场迂回的惊心动魄的大戏,包括西宁侯府,包括晏海,包括晏笑自己在内,都是戏中人。
成帝要打压刘太傅,要取代皇后,要召晏海回朝,所以纵容、扶持晏笑,让她在与皇后的争斗中胜出——他算计得好精明,皇后只有一个儿子,却并未被立为太子,而且皇后死后,孩子便立刻交给晏笑抚养,让刘家失去了在朝中的一个有力武器。
晏笑突然觉得后背发凉,她原以为自己能够看穿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以为她能够悄无声息地杀了他,毁了他的朝廷,原来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天真的臆想,其实成帝一早就将她算计进去了,而且他要认真地对付起一个人来,是这样的狠,这样的不留余地,哪怕那个人是与他共枕了十余年的皇后,是他的发妻。
晏笑听见了自己的笑声,那笑中带着眼泪,带着悲伤和付出了这么多年的荒谬,她双手抓住成帝的前襟,拉扯着他虚弱的身子失控般地怒喊出声:“这就是你们皇家的计谋?这就是你们坐在皇位上的人带给天下人的痛苦与悲愤?为了朝堂啊,为了朝堂,就可以随意地打杀,甚至将一个家族全部抄斩吗!”
她看见自己的泪一滴一滴落在成帝胸前,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至少绝不会当着仇人的面哭。但她忘不了当初的时光,她忘不了自己的乳娘轻轻抱着她,哼着动听的歌谣哄她入睡的夜晚,她忘不了西宁侯府从前繁荣的时光,她忘不了那个少年送她那一盒小珍珠时远比珍珠动人的眼神,她忘不了十五年来每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那么多带着鲜血的头颅,和梦里染血的少年久久地望着她的目光,她无数次梦见那些死去的人躺在从前的府邸里等着她回来救他们的场景!
“他们有罪吗?他们真的有罪吗?为什么,为什么在你们手里,人命可以这样的轻贱?”晏笑落着泪,冲花了她脸上的胭脂,像是在质问眼前的成帝,又像是在隔着遥远的时光质问早已死去的先帝,“人的心肠究竟要有多硬,才能用轻飘飘的一句话毁了别人的家庭,才能毫不怜惜地夺取一个家族的性命?如今的这些是什么?呵,补偿么?你们贵为天子,所以可以将别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所以就可以视人命于草芥吗?”
如果不是他,她现在已经嫁给了西宁侯府的世子!他们会一同在父母面前许下永不离弃的誓言,之后还会有几个孩子,她会学着别人家的主母那样主中馈,认真地为孩子绣一件漂亮的小花袄,为丈夫绣一个精致的荷包。
她将拥有平平淡淡的寻常人生,过完这一辈子,既不会有太多的抱怨,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
“笑儿,你是那么的美,又那样灵动,像一只从无人染指的山林中走出来的鹿……在你小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这样的女子,是不应该将青春耗费在深宫里的……你应该,寻寻常常地嫁人,能有个人一辈子专心地疼你,但不是我……” 成帝躺在床上,良久地叹息,“笑儿,西宁侯世子这件事,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晏笑突然觉得很好笑,她放声笑了半天,问他,“那你能补偿给我吗?”
成帝疲惫地闭了闭眼,“我知道……你的心没有那么狠。这些年来你怎么对贤儿的,我都看在眼里。我死后……无所出的妃嫔,原应殉葬……但你,你现在是贤儿的母亲,可……可尊享太后之位……若你不愿在宫中,我已……为你安排好出路……夏公公,可信……圣旨……圣旨在……桌……桌……桌上……”成帝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颤颤地指了指书桌,而后便断了气。
晏笑终于无所顾忌地大哭出声,似乎要将她这些年忍受的委屈全部流尽。
众人伏跪在外,听见房中传出晏贵妃悲痛的哭声,然后那个容颜惊人的女子打开门,手里拿着一卷圣旨。
那个女子清泠动人的声音明明白白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朕驾崩后,先皇后遗子朱敬贤登基为帝,太傅晏海升太师位,扶持幼帝。
晏笑放下圣旨,突然觉得很累。成帝的一条命,抵不了十五年前那么多人的性命。但他说得对,晏笑的心从来都做不到那么狠。她怎么能用全部的身心去恨一个即便日日服毒也甘之如饴的人,又怎么能用全部的身心去恨一个死之前甚至替她安排好了自由的出路的人?
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晏笑对此事的守口如瓶,换来了晏海的忠心扶持,换来了自己的儿子今后稳固的帝位。不得不说,成帝是她见过最聪明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