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千帐灯》群雁追舟

1、一

　　转蓬闲来无事便爱盘“姓叶的”留下的紫檀手串，那手串是货真价实的小叶紫檀，牛毛纹顺，珠子孔小且正圆，到他手里之前，“姓叶的”已佩戴过许多年，自然也已盘玩过许多年。

　　“姓叶的”和转蓬算是同学，却比他大一岁，因为中考失利，复读了一年初三，叶家父母花了大价钱将这儿子塞进了他所在的重点班，与身为尖子生的他做同桌。这“姓叶的”上课总不安分，兜里常揣着一盒薄荷糖，有时候没买到薄荷味的，会买柠檬味，趁老师板书的时候丢一颗进嘴里，含着含着便开始嚼，使他听了颇不痛快——打扰到了他听讲的兴致。

　　他私下威胁了好几次：“如果下堂英语课要做听力练习，你还敢吃糖，我就告诉‘灭绝师太’。”他们班的班主任是个年逾四十，痛恨打扮的单身女性，喜欢穿黑白灰，又爱在脑后梳个小圆髻，见到异性同学多聊了几句话，便疑心他们早恋，想方设法将两人分开。学生们背后都喊她“灭绝师太”，一来嘲讽她嫁不出去，不如早日出家，二来嘲讽她专横凶恶，棒打鸳鸯——即使鸳鸯并没有看对眼，那也是罪大恶极的存在。

　　“姓叶的”向来怕她，转蓬曾以为他暗恋班上哪个女孩子，让“灭绝师太”察觉了准没好果子吃，临毕业才晓得“灭绝师太”是他亲姑姑，拿戒尺打着他长大的。他怕的不是比他矮一个头的姑姑，而是姑姑手里的一方戒尺。

　　英语课上“姓叶的”果然不敢再偷偷吃糖了，可他又闲不下来，便捡地上的粉笔头玩。粉笔头有长有短，长一点的，他拿用空的水笔笔芯在表面写写画画，雕刻似的刻满密密麻麻的花纹，再把粉笔挖空，薄得只比硬壳纸厚一些，挨个立起来，陈列艺术品一般摆满整张课桌；短一点的，他不好雕刻制作，研究了一会儿将其打磨圆，做成一粒一粒的粉笔珠子。这比吃糖要引人注目多了，转蓬余光瞥了他三节连堂的课，看他不小心捏碎了空粉笔还会跟着揪心叹气，怪“姓叶的”笨手笨脚。

　　中午他们都留在教室里吃饭。学校的食堂太小，索性叫学生抬着装饭装菜的大铁桶和一篮子碗筷在教室里分饭，在自个儿座位上吃。饭后的汤是用水壶装的，怕路上洒了，从来不装满，提着不重，学生们按学号轮流抬饭，所有人都争着提那壶汤。转蓬是一号，“姓叶的”插班生，是末尾。他们两个是同一组抬饭的。

　　“姓叶的”向转蓬说他有哮踹，不能提重物上六楼，他的书包都是行李箱一样可以拖着走的。转蓬见他苍白细瘦，手腕细得跟芦柴似的，料想他没病也抬不动，让了提汤的活给“姓叶的”做——转蓬不但是尖子生，还是班长，老师喜欢他，全班也会听他的指挥。

　　“姓叶的”似乎就是这个时候喜欢上了转蓬。

　　转蓬的宿舍位于走廊尽头，正对着公共厕所，平时味儿就挺大，一下雨，设施年老失修很容易堵，熏得人没法入睡。“姓叶的”以辅导学习为借口，求了班主任把转蓬换到他宿舍，晚上装模作样的点着台灯看书，透过书桌上搁的镜子，悄悄看身后写练习题的转蓬。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

　　他长得倒比自己还粗壮，一点儿不像随风飘转的蓬草，若能把他也吹起来，那风得刮多大呀？“姓叶的”心里想。比划完了他们两个的身材，又细细打量转蓬的样貌，快十六岁的男孩子，大部分已经会长胡子，转蓬的上嘴唇就有淡淡的青胡茬，看着又老气又邋遢，不合他的年纪与学生身份。

　　“姓叶的”就完全不一样了，脸蛋白净得堪比他的作业本，不生青春痘，也不长小胡茬，耳垂上打了耳洞，平日拿茶叶梗子塞着，被班上男生取笑过好多次女气。但“姓叶的”没办法辩驳，他在娘胎里没养好，生下来就体弱，看病的钱宛如投进了无底洞中，怎么填都填不满，他爷爷奶奶便听了老家村里的土法子，从小替他打好耳洞，当女孩子娇养着长大，说是颠倒了性别，阎王派来勾魂的小鬼会辨认不清，不知道该勾走哪个的魂。这法子虽然又土又愚昧，“姓叶的”却在这种庇佑下磕磕碰碰地活了如今。

　　所以他一身的女气被再多的人当做笑柄，他也不能强行扭转，只能继续愚昧且侥幸的享受这股女气。夜深人静，他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睡不着觉时，经常会暗暗地想，我为什么总喜欢盯着转蓬看呢？

　　或许是因为转蓬比他更像男子汉，有着刚毅的面容，结实的身材，声音亦洪亮的好似一口钟，就连脾气都比他直率爽利。又或许是因为转蓬对他照顾颇多，即使嘴上凶巴巴的不饶人，却从来没有一次真正欺负过他，倒是央求转蓬帮忙的事，转蓬都会不声不响地帮他处理好。

　　“姓叶的”实在说不清，转蓬究竟哪一点吸引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一盏灯，命题练笔：紫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