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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似是故人来 ...

  •   卓逸之的客房离我们的别院只隔了一片竹林,凤凰带着我从后门离开,轻车熟路穿小路过去。深秋时分的竹林清冷萧索,长枝横蔓错落,半新不旧的竹叶尖上稀稀疏疏还带着未散的露珠。竹身斑斑驳驳,似啼血泪痕未干。重重竹影中间,站着一青一白两个人影,似在争论。
      凤凰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拉着我躲到一丛竹子后面偷听。
      我眼尖,一下认出对面的青衣人正是先前离开的萧子夜,白衣人因是背对着,看不清相貌。不过听声音该是卓逸之。
      “...国家四分五裂,权臣当道,宦官专权,太后勾结江湖势力染指朝政,皇上被软禁内宫。如今青衣楼占据湘西一省,烂杀无辜,草菅人命,如此多事之秋,我辈又岂能坐视不管?”卓逸之度着方步,义正严词。
      “哦,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萧子夜双手抱在胸前,冷眼望天,身后火红的剑穗逆风而舞。“你就为了这些无关紧要之人,逼着我答应借调一半人马给你去解湘西之急?”
      “子夜!”卓逸之急燥地停下步子,声调越发激愤。“皮之不存,毛之焉附?若没了这江山社稷,谈何江湖?谈何武林第一?小叔也是为了黎民百姓!身为丞相,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萧子夜发出一声嘲讽的笑,“职责?我只知当年宝云宫惨遭灭门之祸时,你的朝廷,百姓,有哪个站出来为我们说过一句话?爹,娘,大伯,二伯,三伯死于非命,整个宝云宫毁于一旦,那个时候,又有谁来管过我们?说什么天下,什么国家,我只恨不能亲眼看着它灭亡才好!”
      卓逸之强硬地挺着胸膛道:“萧子夜,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眼下才是最重要的。若没了国家,恐怕宝云宫还是会再次灭门。爷爷把掌门大权给你,是希望你能将宝云宫发扬光大,你用用脑子冷静想想。”
      “我清楚得很!过去的事你可以忘,我不能。你要尽忠为国,随你。想借人,决不答应。”萧子夜答得斩钉截铁,不容卓逸之再讲,转身大步走掉。
      一时间,只剩卓逸之独自站在原地。寒风乍起,吹起他身上一层薄薄白衣,萧萧细雨落下,一点一点溅湿孱弱的肩头。
      “臭十六,不就是借几个人嘛,有必要这么小气么。还让我的白泽这么失落,气死我了,看我不到师父面前告状去,我这就去。”张牙舞爪的凤凰不愧是行动派,话一说完力马施展轻功调头就跑,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一个我存在。
      “喂,喂,别走啊,喂~~”我压低声音吼道。
      当最后一个“喂”字说完,凤凰姑娘已人在天涯。唉,难道宝云宫的人都这么飞毛腿么?
      我无奈,只得一个人继续躲在竹丛后面。卓逸之还没走,雨渐渐有些大了,他的白衣被溅上点点泥渍,青丝飞散,侧面轮廓益发突出,下额如同刀刻一般,清瘦得走了形。我从未见过他如现在这般,我印象里的他,总是昂首挺胸,气宇宣扬,不太搭理人,眉眼间带着些许傲慢。可是现在,那种让人移不开眼的光彩,仿佛突然之间就消失了踪影,整个人苍白了憔悴了,白衣包裹下,像随时都会化成一阵轻烟散去。
      他站在雨里,一手无力地扶着湘妃竹,就那样怔忪地站着。微雨稀疏,他忽然佝偻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两声,每一声都像抽尽了全身的力气,然而又掩住口鼻,极力地隐忍。
      我躲在竹林后,看着他孤单单的背影和脏了的白衣,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为了帮我解围,白衣坐在大殿上,修长的指间在琴弦上翻飞。那个时候的他,如同桃源仙人一般,仅仅是坐在那,都让人惊艳。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一瞬间我鼻子不由自主地发酸。别过脸再不愿看下去,蹭了蹭准备偷偷离开。谁料转身之际,不小心踩到破损的残竹,竹身应声而破,惊动了他。
      “谁在那?”
      我不敢回身,不敢回头,只是疾走。
      身后,他看到了我。
      “是你么?”他的声音远远地追上来,说不出的沙哑和疲惫。短短三个字,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明明那样近,却又踟躇得不敢上前。
      飞雨稀疏,残红飘摇。这一刻,小小的竹林一下子空寂得像绝迹空谷。只剩我跟他,背身站着。
      “你...还好么?”那样多的委屈,那样多的误会。可是一开口,还是说不出。他自嘲地笑笑,“看我说的,嫁入宝云宫,自然比留在小小相府...自在多了。”
      我怔然,未曾想过,在那样决绝惨烈地分离过后,即使空间换了,光阴老了,所有的爱恨都散场了,面对他,记忆里鲜明的痛仍会跳出来,一遍一遍地肆虐。
      我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他。声音婉转,窘迫地低着头,轻声抽一口气,公子,你认错人了。
      脱了锦衣华服,谢了珠玉金钗,这世上便再没了尹秋鸿。结局如此,人生亦就该这样,错过一步,你我便只能擦肩而过。
      不如,就这样了吧。
      他站在后面没有动,我叹了口气,“奴家该走了,雨大,公子也请回吧。”
      他像个孩子,只是倔强地不肯离开。我莲步摇移,踏着被雨水冲洗干净的青石板路,慢慢走出他的视线。
      韶光易逝,黄色竹叶瓣瓣指间飞落,不会有人知道,密雨斜织的竹林深处,一个女子,在这里告别了回忆。

      待回到房里,已是浑身湿透。近侍丫头见了,赶忙取来干净衣服给我换上,我无力地躺到床上,只觉浑身难受,迷迷糊糊地发起梦来。我梦到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天天赶做不完的图,泡图书馆,上课赖床,跟朋友逛街。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珍惜,待失去了才追悔莫及。这些以前看来平常的小事,现在却反复在脑海中跳出来,勾起伤感,触动回忆。
      恍惚中听得一声惊叫。“哎呀,夫人的身子好烫,像是生病了。”
      “那还得了,赶紧通知少宫主去。”
      女声应声而出。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房里的宁静。一只大手贴上我的额头,我皱着眉头,无力地甩了甩。
      只听一个威严的男声喝问道:“你们说,都是怎么伺候少夫人的?”
      一屋子人吓得扑通跪了满地,支支吾吾答不清楚。
      “连个人都看不好,养来何用!”只听“啪啪”几声,似有东西弹出,我被吵得头疼,勉强睁开眼,看到地上的五个丫鬟个个捂着胸口,口吐鲜血。
      我大惊,吃力地偏着头道:“你——这是干什么?又不管她们的事,是我自己跑出去淋了雨受了寒,也没什么大事,休息下就好了。”
      他眼若寒星,语气森冷。“少夫人若有事,你们就等着受罚吧。”
      “都别跪着了,素月你去请大夫,金琳你去打盆热水来,我去拿块巾子给少夫人擦汗,再熬点姜汤。”还是蓝染最机灵,赶紧吩咐着一众丫鬟下去忙活,自己也匆匆离了房间下去制备姜汤去了。
      萧子夜坐在床边,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来干什么?”我浑身上下热得发烫,说话都有气无力。
      萧子夜见我醒了,走过来给我把被子掖好,嘴里不干不净。“好好的也能生病,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蠢。”
      我愠怒。“去你的,姐姐我...好得很,只是有点躁热过度,睡一觉就好了。你给我出去。”
      “哼,没见过你这种人,死鸭子嘴硬,活该病死。”他冷冷开口,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等下熬好了汤,记得喝了。”
      “我不要喝软脚蛋喝的东西。”
      “你听不懂人话么,我说乖乖喝下去。行了,从现在起,躺好别动。”他皱着眉站起,我看他似乎要走,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的衣襟,“你去哪?”
      他不料我有此举,一愣,挑眉道:“你不是一个人害怕吧。”
      我被他不痛不痒地讽了一句,尴尬地放手。赌气闭目养神。一会大夫进来号了脉,说是发烧,开了几副药让照单子抓着吃,若能退烧便无大碍,不过晚上体温容易回升,必须得有人守着。几个下人应着将大夫送出了门,便各忙各的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趴在床上,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想起以前在相府时有紫童刘妈小世子跟前跟后地陪着,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及至傍晚,我重新被人唤醒,睁眼一看,竟然是萧子夜端着汤药坐于床头,他笨拙地吹着面上浮出的热气,将我扶起坐好,捏着调羹舀了满满一勺喂到我嘴边,生硬地下达命令。“喝药。”
      我望着他,眨巴眨巴眼睛。“你不是走了么。”
      他没好气。“走了就不能回来?废话那么多,赶紧喝药。”他嘴上不耐,动作却极是轻柔。
      那药极苦,我在他的威逼利诱下勉强喝了一半,剩下的死活不肯张口。萧子夜于是放下药碗,伸手朝衣兜里摸索,摸索,找了半天掏出一包涨鼓鼓的牛皮纸。
      “这是什么?”我问道,他没说话,把纸一层一层剥开,里面居然躺着扁圆的糖块,整齐美观,面底刀口整齐,四周芝麻厚薄一致,中心里松子仁均匀分布着,折射出诱人的光泽。萧子夜拣了一块放到我嘴里,“松子糖。若是觉得嘴里苦,就吃两块。”
      我细细地嚼着,果觉酥脆香甜,满口松子的清香味道。
      “哪里来的?”我嚼着糖,含糊地问。
      “抢的。”他那张马脸拉得老长,态度嚣张得跟我欠了他家几辈子租似的。
      “那我不吃,呸呸呸。”我特老实地将嘴里的糖吐得满地。这下可惹恼了萧大少爷,这混蛋照着我的脸下死命地掐,“给我吞下去!”
      “痛痛,伦家才不吃嗟来之食。”我委屈得小脸都红了。
      他瞪了我一眼,总算放开毒手。“是我买的,可以吃了吧。”
      什么什么?是我听错了么?这位萧大少爷,会特地跑出去给我买糖?“你刚才出去买的?”我大大地惊了,难道天上下红雨了?
      萧子夜又皱了眉。“问那么多干嘛,罗嗦。”
      “切,别扭的家伙。”我撇撇嘴,把头往被窝里一缩,小声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
      萧子夜没听清,顶着一张俏脸凑上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没,没事。”我缩成一团,头捂在被窝里闷声闷气。他拍了拍我的被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退了几步站开,道:“不早了,睡觉。”
      我慢慢从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看到他搬来两根板凳并排放好,身子一偏,整个人稳稳地躺了上去。
      这...他是打算在这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非常情况下牺牲自己的屁股在板凳上窝一晚么?开什么玩笑!
      “你在这睡?”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凳子。
      “如何?”
      “半夜会滚下来的。”
      “.......”
      “其实你可以试试隔壁的客房...”
      他双腿交叠着搭在扶手上,终于不耐烦,猛地放下地,打断我的吵嚷。“烦死了,你以为我想守在这?再吵点你晕睡穴。”
      我识相地闭上嘴,原来他是怕我晚上又烧起来,特地过来守着。窗外月色朦胧,只听得树叶沙沙。我偷眼看他,他合衣躺着,一只手枕着头,胸口的衣襟均匀地起起伏伏。漆黑如墨的长发蜿蜒在扶手上,散发着绸缎一样的光泽。这样看起来,这小子也没那么讨人厌嘛。
      我方才睡了许久,这会精神贼好。睁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骚扰他。
      “喂,喂。”我小声地试探,“喂。”
      萧子夜起先没理,我又叫了几声,他这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干嘛?”
      “我不舒服,你讲故事给我听,要男女纠结中途插进个小三然后虐死人的那种。”特地找了生病当借口,脸上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来。
      “不会。”他实话实说。
      “那就陪我聊天。”我趁机提出非分要求,他没说话,勉强算是答应了。
      “你从小跟着爷爷长大?”
      “恩。”
      “你父母呢?”
      “死了。”
      “什么时候?”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六岁,或许更早,记不清了。”
      六岁?我哑然。一直以来总觉得他性情孤僻冷漠,原来并不能怪他。如果没有那场灭门之祸,或许他该是最幸福最骄傲的孩子。
      他突然转过身沉默不言,我盯着他的背,想起白日里他同卓逸之在林间的对话,居然鬼使神差地开口。“其实今天,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谈话。”话落,他忽然反应强烈地坐起身,直直望向我,我一怔,赶忙住口。
      萧子夜偏着头语气尖锐地反问,“你认为我做错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连否认,绞尽脑汁搜索贴切的词汇婉转表达我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其实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没有大家,哪来小家。你想想,湘西的那些孩子,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说不定,很快也会没了爹娘。”
      他一顿,黑曜石一般的眼珠闪着烨烨光华。我知道他心里有所触动,正待开口再添一把火,被他打断。“这事并不简单,青衣楼背后肯定有朝廷的人在支持。宝云宫一旦出手,以后势必要卷入党派之争。到时候,整个矛头将会对准我宝云宫。一个不妥便会引火烧身。”他一字一句,洞若观火。
      我低头细想一会,随即循循善诱。“青衣楼是江湖邪派,宝云宫出马是为民除害,凭他是谁,也找不出半点错处。若真是惹了朝廷逆贼,不是还是丞相么。倘若我们拒不借人,到时候,恐怕才会为江湖人所耻笑。”我倨理力争,一条条与他分析厉害关系,凭心而论,我确实希望萧子夜能借调人马给卓逸之,不只为了那些孩子,也为了卓逸之。
      萧子夜没再开口,他闷声不响地侧了身子,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夜雨下得断断续续,打在窗前绿叶芭蕉,发出“啪,啪”缓慢沉重的声响。
      一宿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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