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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午后的阳光正好,阿河坐在床上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连着,不紧不慢均匀地延伸,他削得若有所思。一个漂亮的苹果削完后,阿河咬了一口,清脆甘甜。
      宝心坐在床边的扶手沙发上抱着本书看得入迷,翻书的声音与阿河的咀嚼声相互呼应,很有节奏。
      “你帮我生个孩子吧。”阿河突然说。
      房间里没有别人,这话只能是对她说。宝心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用的是升调。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到阿河正注视着自己,双眸清澈。“你说什么?”
      “我们生个孩子吧。”阿河重复道。
      她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神色,于是她自动认为他在开玩笑,便报以微笑:“滚。”
      阿河也笑,却没移开目光。
      她皱皱眉:“你说真的?”
      “真的啊。”
      “为什么?”
      阿河仍然笑:“当你欠我的。”
      “滚。”她不在意地低下头,准备重新进入阅读状态。
      “当你可怜我的。”阿河继续说。
      宝心诧异,再次抬头与他对视,他依然笑着,但是目光惨然。她合上手中的书正色道:“你是认真的?”
      “对。”
      “你要我生你的孩子吗?”
      “对啊。”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先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笑容:“翔知道吗?”
      “不,我不想让他知道。”
      她无奈地摊开手:“你最好还是跟他商量下再做决定,我毕竟是他的老婆。”
      “可是你和他生了两个孩子我都没有意见。”
      “那不都是你们两个商量好的?”
      “……没关系,我知道他会同意。”
      “喂喂,你这样说,好像我生谁的孩子跟我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抱歉。”
      “也别这样说。”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那么,你可不可以帮忙生一个我的孩子?”
      宝心说不出话。
      阿河长长地叹口气:“既然是我们两个要孩子的话,那就是我们两个的事情。别告诉翔,你考虑完回答我好不好?只是别考虑太久,你知道我等不起很久了。我也知道你一直在等这一天。”
      她看着阿河,目光柔和地说:“我真不想出于同情补偿你。”
      “没关系。”阿河把咬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去的苹果放到旁边,缓缓向后靠在床上闭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宝心站起来拉上了纱帘,回头看到他已经似乎已经睡了,便静静地坐在一边看他。
      因为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阿河最近消瘦得厉害,脸色也明显憔悴。
      病情恶化得这么快。阿河没有多长时间了,现在恐怕需要跟他商量商量葬礼的事情。可是以他的性格,对于自己死后怎么样肯定是无所谓的,最重要的活着的时候。
      到底要不要再生一个孩子呢,真是困扰。

      翔到医院已经是晚饭时间,阿河还睡着。宝心大致交代了一下阿河的状况便转身离开病房,关门的时候,她从门缝里看到,翔弯腰用额头轻轻抵着阿河的头试了试温度,又拿起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轻轻地掩上了门。

      回到家里,香气从厨房溢出来,婆婆一边把菜端上饭桌一边喊孙子吃饭。两个孩子欢呼雀跃着从房间里跑出来。
      “妈妈回来啦?”
      二儿子安末一见她就笑着朝她扑过去。老大安初却颇有些小男子汉的意味,打了招呼就坐在凳子上等着吃饭。明明是双胞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性格却迥然,老大像妈妈,老二像爸爸。宝心与安末亲昵了片刻,又伸手拍拍安初的头,便坐下端起碗来。
      “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就不能问问孩子在幼儿园怎么样,听不听话?”婆婆抱怨着。
      她从来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但不能说她不是个好妈妈。如果他们想说的话自然会主动提起,不想说的话,她也懒得问,不愿去干扰孩子的生活。希望他们早早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小世界,因为不论怎么管教,他们毕竟是其他的个体,早晚会离开自己身边。还是早早产生独立处事的观念比较好。
      为了转移婆婆的问题,宝心开玩笑:“妈妈今天好不好?听不听话?学到什么了?”
      婆婆嗔怒地看了她一眼:“学到受累不讨好了!”
      两个大人都笑,孩子们专心夹菜。
      吃完饭,婆婆站起来端着剩菜不动,宝心看出她在犹豫,便小心翼翼地说:“妈妈,翔今天……不回来吃。”
      “根本就没做他那份儿!我就是想……孩子们今天怎么吃得少了。”婆婆辩解着,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宝心不再说什么,起身收拾餐桌,把剩菜直接倒掉了。

      婆婆穿好外套准备出门,宝心送到玄关:“妈妈,路上小心。”
      “五分钟的路,你天天唠叨。”婆婆转身,又回头,眼光迷离看着室内,仿佛在想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她回头看看,并没什么婆婆随身带的东西:“有什么忘带了吗?”
      “嗯……好像……”她模棱两可,眼神飘忽起来。
      宝心猜到她的心思,便装着帮她找东西随便地说:“我今天去医院了。”
      婆婆低头整理衣角:“嗯。”虽然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了?”
      宝心看着她,摇摇头。
      婆婆叹气:“还这么年轻……”停顿几秒,她好像憋了很久突然下定决心似得急促辩白:“我也不是多反感……”还未说完,又哽住了,半天才缓缓接下去:“世界上那么多条路,为什么非要选这么艰难的……一想起他们要面对多少困难,你知道我……”她再次停顿,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你也是当妈的,你理解吧?”
      宝心移开了目光,不置可否。
      婆婆不再说话,什么也没再找,转身出了门。她的背影不像年过花甲的人,仍然那么轮廓清晰,消失在夜色里。

      翔回家时已经是孩子们睡觉的时间。一听到大门的声音,正要上床的男孩子都精神了起来,他们知道爸爸不管多晚回来总会进房间看一眼,何况明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孩子们偷偷关了灯装睡,准备跟爸爸开个玩笑。虽然翔平时跟孩子们相处时间不多,但两个孩子都更愿意亲近爸爸,大概是男孩子天性使然。
      儿童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孩子们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爸爸没进来,却有个什么东西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还能听到“呦呦”的鸣叫。安末瞬间反应过来,欢呼着从双层床上飞下来扑去,安初惊喜地伸手开了床头灯,也朝地上那个毛绒绒的小东西跑过去。
      两个孩子围着一条脏兮兮的小狗开心地发了疯,好在是独门独户的小型别墅,不用担心会打扰到别人。小狗突然受到这样的关注,有点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嗅着两个小朋友。翔蹲下去含笑看着儿子们,毫不在意胸前的衣服沾满泥土。
      宝心倚在厨房门口,看着这爷仨儿跟狗滚在地板上。听说好的男人有这样一个标准,跟大人在一起像大人,跟孩子在一起像孩子,跟狗在一起像狗。她闭上眼睛,命令自己忽视翔的衬衫和儿子们淡蓝睡衣上的泥土,中间那条小脏狗在地上卖萌打滚,地板一塌糊涂。她恨得牙根痒痒。
      如果再不出手干预,局面就无法结束了。宝心上前,从爷仨儿的头顶伸出手直接拎起了小狗的脖子。这条小狗大概刚几个月大,对于这种类似母狗叼崽的拎法并无异议,可是离地面太高,吓得夹紧了尾巴。
      三个男人对于宝心粗鲁的行为惊得说不出话来。
      “去洗澡,上床。”宝心面无表情地命令儿子。
      “妈妈……”安末想要撒娇求情。
      安初站起来问:“我们可以养它吗?”
      翔跪在地上笑着重复着两个儿子的话:“妈妈,我们可以养它吗?”他一直很会撒娇,但是仔细观察,他身上有酒气,眼睛泛红。
      宝心叹口气,看看小狗,一条标准的小土狗,虽然脏了点,样子倒是很可爱。“如果现在你们乖乖去洗澡睡觉的话,可以。”想到以后要伺候的主儿又多了一个,宝心真替婆婆心累。
      孩子们深知她的脾气,一路欢呼争先恐后地跑进了浴室。
      翔从地上爬起来,宝心把小狗扔到他怀里:“喝酒了?”
      他抱着小狗不说话。
      “哪里捡到的?”
      “阿尔柏后面。”阿尔柏是翔很喜欢的酒吧,这么说就是在那里喝的酒了。
      “酒驾了?”
      翔摇摇头:“没有。”
      他不再说话,宝心也不问。
      浴室里响起了用水声和打闹声。翔低头摸着小狗,突然开口:“医生说阿河没有多少时间了。”尾音带上了哽咽。宝心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走过去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翔用一只手遮住眼睛。宝心别扭地抱住他,用哄孩子的手法轻轻拍着他的背。小狗在他们之间乖乖地一动不动。
      孩子们从浴室出来,已经自己吹干了头发。让六岁的小孩子自己用电器也不知道对不对,婆婆知道了大概会骂吧,宝心一阵自责。孩子们看到父母奇怪的举动,都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爸爸喝醉了,你们先去睡吧。”宝心柔声说。
      孩子们默不作声地走进了房间。

      翔几乎彻夜没睡。正因如此,宝心才得以睡个安稳觉——他睡觉的毛病太多,主要是睡相不好。被他扔过来的胳膊腿砸醒过好几次,宝心很想问问阿河,他们一起睡的时候是怎么忍耐的。
      清晨,美好的一天在响彻房间的尖叫声中开始。宝心都用不着睁眼睛,就猜到是那条小土狗惹了婆婆。昨天睡前,她找了件翔的旧衣服铺在一楼厨房,把小狗安置在那里。小狗很没安全感,到处嗅来嗅去,企图跟人待在一起,宝心关上厨房的门,彻底绝了它的念头。不过听这声音,小狗显然不是在厨房里惹事的,大概是婆婆的两个宝贝孙子又做了什么。
      “给我扔出去!”婆婆气急败坏地喊着,几乎破了音。
      翔翻身起床,介入母亲和儿子们的战斗中。虽然不情愿离开被窝,宝心更不愿意错过一场好戏,马上也起来换好衣服走出卧室。走廊上,两个儿子抱着小狗躲在爸爸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奶奶。婆婆瞪着孙子,手指着小狗,怒气冲天。翔挡住母亲,护着儿子,一再说好话。
      婆婆整个人都在燃烧:“扔掉!扔掉!”
      安末紧抱着小狗硬邦邦地还嘴:“不要!奶奶是坏蛋!”
      “你说什么?”婆婆被这句一激,怒气值眼看着冲顶,马上就要爆发。
      “奶奶,您别生气,小狗不是故意打翻汤的。”安初按着弟弟低声求情。
      原来是这样。婆婆虽说不喜欢猫狗,倒也不至于被气成这样,宝心望了一眼儿童房,看着儿子床上倒扣的饭菜叹气。平日里婆婆是绝不允许把饭菜端到房间里的,可今天是孩子们生日,她大概想一改自己唱黑脸的形象做个温柔的奶奶,把精心准备的早饭端到孙子们床头,结果被两个孩子偷偷抱到房间的小狗闯了大祸。这回祖慈孙孝的预期场面算是泡了汤,变成一场激烈的冲突。
      “妈,你这是干什么呀?”翔推着母亲,回头示意儿子快跑。但是安末被哥哥拉着,还是梗着脖子不肯示弱。
      “这条野狗从哪儿来的?你们还往被窝里藏,它身上有多少病菌知不知道?它……”
      “是爸爸捡来的!”安末说,他倒不是推卸责任,只是实事求是地回答奶奶的第一个问题。
      婆婆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怒火开始转移到这一边:“沈郁翔!你是不是疯了?你问过我同意吗?你干嘛捡条野狗回来,你是专门跟我作对的吗?”
      翔放下胳膊,神色冷下来:“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征求你同意?”
      “你的家?要是没有我,你会有这个家?你自己说,你凭什么有家有儿子,是谁给你组成的家?”婆婆冷笑着。
      翔注视着母亲,眼里浮起怒色。本来只想看这一家老少的热闹,战况扩大,宝心不得不上前挡在母子中间:“妈妈,先别生气……”
      “不关你的事。”翔直接拨开她,正视母亲:“是,一切都是你给的。如果你愿意收回就随时收回,我不需要。你干涉我的人生一次又一次,你问过我同意了吗?”
      “我干涉你的人生?还一次又一次?要不是你不走正路我会干涉吗?再说你哪次听我的了?”
      “我怎么不走正路了?是你非要别人都按照你的期望生活……”
      战争已经完全演变成了另一种,再说下去会有无辜的人受伤害,除了宝心之外——刚刚翔所说的“不关你事”已经很伤她了,虽然这是事实,在这个家里,她始终只是个外人。被误伤的女人撤出了战局,趁着母子两对峙,宝心把儿子和小狗引到浴室,打开水龙头给小狗洗澡。小孩子的注意力无法持续很久,很快就从和奶奶的冲突中转移到了洗狗上。在四溅的水花和儿子的嬉闹声中,宝心隐约还能听到走廊里的母子仍在大吵。
      一般狗是不喜欢洗澡的,这条小土狗倒是很乖,老老实实地站着任两个孩子揉搓。冲涮完毕,宝心细致地给它吹干了毛发,小土狗摇着尾巴,圆眼睛睁得很大,神采奕奕。这时走廊里已经鸦雀无声了。宝心推开浴室门,把孩子和狗都放了出去,又把浴室内打扫干净,才慢慢下楼走向厨房。
      窗外响起车声,翔已经跑了。婆婆推开窗子,声嘶力竭地喊:“你给我回来把脸洗了!”她年轻时曾经唱过歌剧的,这一嗓子的穿透力很强,不仅翔能听见,恐怕隔壁小区的邻居都会知道翔没洗脸就出门了。宝心觉得很想笑。
      婆婆立在操作台前背对着她,刚刚那一句耗费了她所有心力。她手上仍然在做着孩子们的早饭,可是双肩在颤抖。
      宝心拎起小桶纯净水说:“妈妈,我去泡茶,你要不要来。”
      婆婆不回答,宝心静静等了两分钟,就转身上楼去了。

      在这个家里,除了公用的客厅,各人有各人的领域。一楼朝阳的大书房是翔的,顶层的阁楼是孩子们的游戏区,厨房属于婆婆,二层这间朝西的小房间是宝心的。房子的公共区域都是婆婆在打扫,还有孩子们的卧室,其他的几间房是各人自己打扫。宝心和翔都不是擅长整理的人,房间里经常很乱。婆婆每次见了都觉得受不了,但因为儿子强烈抗议她进自己的卧室,逐年下来也学会了视而不见。
      房子是从前婆婆早就买好的旧洋房,一直留着给翔结婚用。终于到了结婚的时候,宝心在房子里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挑了好久,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给婆婆,算是买下自己这一间屋子,当然她拿出的钱远远不够市场价。婆婆挺生气,她无法认可这种在自己家买空间的做法。对于这个儿媳,她有万般不满,同时也有万般满意。不过翔倒是很愉快地收下了钱,揣进自己的钱包里。这房间朝西向是一面稍稍倾斜的大玻璃窗,采光很好,窗外有一个小小的露台,可以放张二人圆桌。在晴天傍晚的时候,有大片火烧云映在玻璃窗上,宁静平和。
      宝心翻出小电磁炉,把水倒进厚重的茶壶里烧开,用开水烫好茶具,拿小茶壶煮上了生普洱。电流声嗡嗡作响,宝心盯着茶壶发呆。
      婆婆出身大家闺秀,年轻时也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吃过苦,算是见过大世面,比较淡定的女人。据宝心所知,婆婆这辈子就这样爆发过两次,今天这是第二次,第一次她没赶上,旁观者是阿河。他说,当时真的很吓人。看了今天的场面,她觉得很同情阿河,至少惹婆婆发火的原因不是自己。
      茶烧好了,壶嘴呜呜吹着白气。宝心关掉电源,听到敲门声。婆婆端着点心走进来,看看满屋狼藉皱眉。
      “不是说了不能清晨空腹喝茶吗?”
      宝心一笑,伸手从盘子里捏块点心吃了一口:“这就不是空腹了吧。”两人在窗前的榻上坐下,宝心倒好两杯茶,看着楼下的孩子们和小狗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追逐嬉笑。
      婆婆叹道:“安末,和他爸爸一个死样。”难得她这样愤愤地抱怨,宝心却笑不出来。
      良久,她才轻轻应道:“随他们去吧。”
      “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有时候我真庆幸他快要死了。”婆婆突然说。
      “潘小姐,您好坏。”
      婆婆不理会她的调侃,继续说:“我真希望他死了之后一切能回到正轨,你们俩能好好的。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受的苦都没有你多。”
      “我不苦。”宝心笑道。
      “你苦不苦我知道。”婆婆说完,又轻轻地用宝心的话自我安慰:“随他们去吧。”

      吃完早饭,婆婆送两个孩子去幼儿园。宝心收拾了片刻,准备带小狗去叶飒的宠物店检查一下,顺便搜刮点狗绳食盆什么的。这时,手机响了,是翔。
      “喂?”
      “我到公司了。”
      “好的。”
      “早上对不起。”翔声音低低的,很平静。
      “没,是我多事了。”
      “嗯。我知道你是好意……你今天有空时带小狗去叶子店里吧?”
      “正准备去。”
      “哦,好。今天还去医院吗?”
      “也许下午会去。”
      “去之前告诉我。回家时顺便取蛋糕,我定好了,是那种立体托马斯形状的,别弄错。今晚我会早回家。”
      “好。”
      “没事儿我挂了。”
      “等等……”
      “嗯?”
      “你……洗脸了吗?”
      电话瞬间挂断了。宝心想象翔气的不行的样子笑出声来,这是她对早上的报复。
      宝心找了个纸箱,小狗用爪子扒着纸箱口不想进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以为要被扔掉了。宝心毫不怜悯硬把它塞了进去,心想这就是你引起骚乱的惩罚。

      叶飒的宠物店开在市中心的一条街上,店面不大,但很整洁。宝心抱着纸箱坐公交车,下车后又走了十分钟才到。小狗一直静静呆在纸箱里,不叫也不乱动,乖极了。叶飒正在柜台后坐着,听到大门被推开,一抬头就自然地露出微笑,然后才看清来人是谁。恐怕这店里的女客中,有一大部分是被这笑容的杀伤力撩进来的。
      “你怎么来了?”
      “翔捡了个麻烦回来。”宝心说着,把纸箱推到柜台上打开,小狗乌溜溜的眼珠转着,胆怯地到处嗅来嗅去。
      叶飒惊讶地把小狗抱出来仔细打量了一番:“真可爱。在哪里捡的?”
      “好像是阿尔柏后边。”
      “是被人丢弃的吗?”
      “不知道,捡到时脏兮兮的,也许是流浪狗。”
      叶飒看着宝心说:“不是什么好品种,小土狗而已。”
      “无所谓。看看健不健康,安排我们打个疫苗吧。”
      听她这么说,叶飒好像松口气的样子:“那就好。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很多客人一直要求血统品相什么的,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要说种类外型决定你喜不喜欢,血统又有什么关系?真不明白到底是挑宠物还是买虚荣。”
      “你店里不是也有品种纯正的猫狗吗?”
      “一大半,”叶飒有点不好意思:“我毕竟还得赚这份钱啊。剩下一小半都是免疫后的流浪猫狗,等着有喜欢的人能带回去。”
      “众生平等。”
      “嗯。这只小杂种狗是个男孩子哦。”叶飒开玩笑。
      “男女也平等。”宝心觉得无所谓。
      “好吧,我看看……下周二你带来吧,这边有一批小动物集体打疫苗。你要办养狗证吗?”
      “当然了。”
      “好。狗屋狗粮狗绳呢?”
      “你都送?”
      “你做梦?”
      “都要最好的,账单发给翔。”
      叶飒兴奋起来,开了一张单子,刷刷写个不停,心想着小土狗啊,你可真是我的大客户。宝心打量着店里,随口问道:“生意不错?”
      “还可以。”
      “女客更多吧?”
      “对,女学生,女白领,家庭主妇,中年大姐,老太太,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女的。”
      “都是被你这帅脸晃进来的?”
      “对啊。”叶飒仍旧笑嘻嘻,毫不掩饰。写完了单子,他从内间翻出一大堆货,都是给宝心的:“你是自己拉回去,还是我晚上帮你送?”
      “晚上帮我送吧。我现在……去看阿河。”
      叶飒突然不吭声了。
      “你还生气呢?”
      “他怎么样了?”
      宝心想了想,还是如实相告:“医生说没几天了。”
      叶飒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震惊的神色,半天才晃过神来,苦笑道:“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接受能力。”
      宝心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就只好沉默着。这时店里又来了客人,叶飒打起精神去招呼了。
      “我要走了,你去不去?”
      “不。”
      离开宠物店,宝心回头看叶飒脸上永远不变的笑脸觉得奇怪。这一圈人中,明明他才是从小受苦最多的,怎么反倒笑的最灿烂呢。

      宝心牵着狗不想进餐馆,在路边买了煎饼夹一切,找个避风的地方吃完。正考虑怎么去医院,翔打来电话要一起去,宝心说了地点在路边等着。
      很快,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蹭着路边停下,宝心抱着小狗上了车。一闻到翔的味道,小狗立刻窜上前又闻又舔,亲热的不得了。宝心坐上副驾驶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每天操劳,孩子们和狗却都爱亲近他。
      “它刚在叶飒店里解决完大小便问题。”
      “怎么了?”翔不在乎地抱着小狗在脸上蹭来蹭去。
      “然后用舌头清理了个人卫生。”
      翔瞬间伸长了胳膊,把小狗举的远远的,一脸嫌弃。
      宝心接过小狗,看到翔的鼻子已经被舔湿,不由得又加上一句:“这脸洗的真好。”
      “你找死吗?”翔发动了汽车。

      到医院,翔让宝心带着小狗在户外溜达,自己到病房把阿河推了出来。今天阿河精神还不错,看到小狗高兴得不得了,从轮椅上跳了起来。
      “刚刚你不是说走不动吗?”翔惊讶地问。
      “我就是不想走,要你推推不行吗?”阿河摸着小狗随口说。
      翔一副宠溺的表情,连对儿子都没有过:“行,让我推你上珠峰都行。”
      两人如此不要脸地打情骂俏,宝心暗想,怪不得说秀恩爱死得快。
      “阿河,你要喝水吗?”
      “不要。”
      “谁问你了?”翔得意地蹲下去拍着小狗:“这名字不错吧?往后你就叫阿河了。”
      小狗无辜地挠着痒痒。
      “翔你不能这样。”阿河很无奈。
      “怎么?我的狗我取个名不行?”
      “谁说你了?翔你怎么能舔自己的屁股呢?太不卫生了。”宝心无言地看着两个人对着一只狗互怼,好像小孩子一样。

      到了输液的时间,三人回到病房,只好把小狗拴在楼下的树旁。阿河躺回床上,神情有些疲倦,眼睛盯着一滴一滴冰冷的液体流入身体。翔握了握他的手,找出暖水袋出去打开水。
      趁他出去这个功夫,阿河马上提起昨天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宝心一惊,这一天太忙,几乎没时间想这件事:“还没考虑好。”
      “喂,快点儿。你这是想拖死我啊。”
      那样也好啊。宝心想。
      “你喜欢我,同情我,也爱翔,对不对?能帮我们做件事不是很好吗?而且你有这个功能。”阿河故意说的很不讲理。当他心中有负疚感的时候,经常会表现得更加不可理喻。
      翔回来了,宝心找了离开的借口:“我先回去了,今天孩子们生日,我要去取蛋糕。”
      “哦,对了。那……”翔看看表,快要下午四点了,便说:“我今天也一起吧,你牵着狗还要取蛋糕,不太方便。”他转向阿河:“我先走了?”
      阿河抬头。他的眼神淡淡的,紧盯着翔,又转向宝心,又回到翔脸上。他一句话不说,表情很冷。
      宝心被吓的不由倒退半步。
      翔转过头勉强笑笑:“我还想再待一会儿。你回去吧,不用取蛋糕,我回家时取。”
      宝心点点头。阿河仍然在盯着翔的后脑勺,还是那副表情,好像他们欠了他多少钱似的,小气鬼。
      可是他们即将欠下他的何止是钱呢。
      宝心拽住翔的衣服:“给我打车钱。”
      他尴尬地掏出钱包,钱包里赫然是他和阿河的合影。老土的男人。
      转身出门的时候,宝心感到阿河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那眼神有重量,沉得不得了。她咬紧了牙。三个人间微妙的平衡真的很难把握,这种小心翼翼的日子实在是太压抑了。每一个词,每一个眼神都那么意味深远,伤人至深。
      不过这正是她要的。

      翔回家还是比平时早了一些,赶上了晚饭,顺路去叶飒店里把狗周边都取了回来。看到他手里提的蛋糕,婆婆的脸色舒缓了不少,甚至轻声哼着歌。她把饭菜都端上来,还拿了只盘子给小狗倒了些水,这意味着在养狗这件事上她已经完全妥协了。
      晚饭吃得不错,饭菜基本全光,婆婆最满意的就是没有剩菜。她是个热爱厨房的传统女人,一生中除去最忙碌的那段时间,家里再没有请过保姆。她不喜欢有生人出现在自己家里。
      吃完蛋糕是拆礼物的时候。翔送给孩子的是乐高积木。宝心忘了准备,临时给孩子们朗诵一首诗。看着不靠谱的爹妈,婆婆翻着白眼忍了又忍,直接掏出现金。她本来准备的是两支精心挑选的股票,打算从小培养孩子们的理财能力,又不忍心让父母在孩子面前丢脸,只得收了回去。真是枉费一番心思。
      可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是小狗。
      奶奶只好无奈地笑:“好吧,既然你们喜欢,就养吧。”这个同意只是做个姿态,保住一家之主的面子,养狗早已成既定事实。
      “谢谢奶奶!”安初兴奋地扑进奶奶怀里。宝心暗笑,这孩子简直鬼精,主动给奶奶台阶下。安末不为所动,跟没听见一样。
      婆婆笑:“那你们得好好照顾球球……”
      “球球是什么?它的名字叫阿河。”翔突然说。“好啊!跟阿河叔叔同名,下次要给他看!”安末乐滋滋地一刀捅进奶奶心里。
      一听这话,婆婆差点跳起来:“沈郁翔,你又在挑事是不是?”
      眼见着其乐融融的气氛又要被打翻,宝心马上开始打圆场,不能再跟早上一样了:“名字又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们多开心啊,这点小事一人退一步好不好?就叫萨姆吧。”
      正在互瞪的两人同时转向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萨姆?这是后退到哪里去了?
      “妈妈说叫球球,翔说叫阿河,一人退一步那就是球和。球和、求和公式就是sum嘛。”
      “不行!”母子两人异口同声,这是什么鬼逻辑。
      “那这样吧,我们一起投票好不好?”宝心不等两人同意,直接把孩子们都叫了过来:“同意小狗叫阿河的举手。”
      安末和翔同时举了手。
      “同意叫球球的举手。”
      只有婆婆一个人。
      “最后是萨姆。”宝心说完举了手,安初也追随了妈妈。婆婆看了看,马上也举起了手臂。这样就是三比二。她肯定在想,只要不叫阿河,叫什么鬼东西都行。经过这么一番儿戏,大家都被逗笑了。翔看着孩子们开心的样子,实在也没精力再说什么,萨姆就萨姆吧。

      婆婆回了自己家,孩子们洗完澡上床睡觉,萨姆躺进了它的新狗窝,翔换上棉布睡衣坐在床边看书,宝心在玩手机游戏。
      “睡吗?”翔放下书,捏着眉间问。
      “好,关灯吧。”
      房间里暗下来,两人都仰面躺在床上。宝心斟酌着用词:“阿河今天,是吃醋了吗?”
      翔轻轻笑了一声:“是啊。”
      “好恐怖。”
      “今天算很好了,以前才叫恐怖,冷暴力是最有杀伤力的。”
      “他以前会吃醋的啊……”
      “会啊。吃醋这件事吧,需要拿捏一个度。完全不吃醋,会觉得不在乎,太过头了又让人反感。”
      “这么有研究?你也会吃醋吗?”
      “当然啦,个中高手。”
      宝心觉得很好笑,这有什么可得意的?接着问:“那今天阿河吃醋的度怎么样?”
      “因为好久没见过他这样子,觉得特别可爱。”
      明明吓死人,居然说可爱。
      “多久?”
      “好几年了吧。”翔侧过身去背对她,这是结束对话的语气。
      宝心盯着天花板上吊灯的轮廓完全睡不着。好几年了啊。从认识他们到现在已经有十来年了,大家都各自经历了好多事情,原本该互不相关的人生不得已交织在一起,无法轻易分开。可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在走向既定的结局,不可改变。她想起阿河今天的表情,那肯定不是单单吃醋能解释的,翔也不至于粗心到连这一点都察觉不了。大家明明都知道,目前和谐的生活假象将因为一个人生命的抽离而彻底崩毁,却都自欺欺人地避而不谈,因为谁也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再美好的宴席也终将要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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