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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劝·青天高 ...

  •   打首阳山那一炬,已有四十一年的光景了。
      打薛佩珏那一逃,也有二十二年的时日了。

      宣化四十一年,仲夏。
      薛礼重又走在文昭殿十四丈黑砖铺地的道上,朝老太监郑顺微微点头。
      “到底是走动回来了。”郑顺颤巍巍扶了他手臂,“薛清要可还记得咱家?”
      职慢位显谓之清,职紧位显谓之要。兼此二者,谓之清要。
      薛礼好笑,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司天丞,从四品的小官儿,让郑顺一个“清要”恭维得倒像是位列三公的侯爷。
      他一手稳稳将郑顺搀了,笑道:“叫公公说出这般话,薛礼惭愧。那年郑公公亲自领礼进的司天监,处处照拂,如今倒似生分了。”
      郑顺一声长叹:“寒来暑往,到底是二十二个春秋,人老了。”说罢他仔仔细细打量了薛礼,不禁唏嘘,“郎君音容不改啊。”

      薛礼含笑点头。
      其实是改了。修身养性了这二十来年,薛礼三句话一呛人的性子转了不少。加之当年郑顺待他不薄,薛礼也着实有些想叙旧的意思。
      还未接话,又听得郑顺低低一句:“自打郎君离了宫,陛下竟是性情大变,全然不似当年脾性了。”

      不似当年脾性?
      他当年是什么脾性?一声不吭烧了首阳山,一言不合砍了三百多个人头,一个对眼把自己拉上龙床?
      “变得好。”薛礼悠然接口。
      岂止是好,薛礼简直想为“性情大变”这四个字儿鼓掌。
      “说到底,熙宁四年那个秋天,本不该清道的。”郑顺似乎也没指望他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叹着,也不知说给谁听。
      薛礼收了笑,默然下来。
      “你从前不这样。”许久,终是补了一句,再不说话。

      文昭殿静悄悄的,只有长殿四角宫人拿来解暑的冰慢慢融化,一粒粒和着冰渣子滴在石雕的螭吻砚台上。
      这一声一声似是蒙了油纸滴在耳膜上,震得薛礼竟有些踌躇。
      天子似乎醒了,又似乎没睡着,只懒懒倚在榻上,眼皮将抬未抬:“来了?佩珏。”

      那一刻二十四年的光阴飞转,薛礼看见十三岁的自己踏入崇宁殿,天子也是这般半阖着眼皮倚在床沿,教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宣化元年那场火之后,薛礼便给大太监郑顺牵着手,遛狗似的遛了司天监。说来到底是道门弟子,凭掌门教的些凤毛麟角竟也能混出个司天丞。紫绶金带,小小年纪穿着绣了雪雀的官服受司天监众人顶礼。
      “薛公早呀。”那时郑顺还年轻得紧,携了身后一排人笑眯眯地过来,“点卯来?”
      十岁的薛礼微微点头:“昨儿算了一夜,道是这南方朱雀七宿,东井接星宿七星。东井主水,七星主急,本似水患之兆,可礼算来算去,倒觉着好事儿将至……这是?”
      修道之人素来眼尖,见大太监后头跟着一溜儿宫人,当中一妇人怀抱小棉被,里头赫然是个娃娃。
      “这是长公主府嫡子,咱们豫亲王。”

      薛礼听了,徐徐一揖下去,郑顺已摆手,叫奶妈侍从沿小道儿过去了。
      “不满周岁的娃子,只当没看见也就过去了,没得拜他作甚?”待长公主府那一干人等走远了,郑顺笑着拉他,“都道司天监这小神童脾性儿好,心性儿聪慧,如今方知是个直肠子。”
      薛礼顺势起来,朝那小王爷一行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便是阴平侯那遗腹子么?”
      郑顺咋舌:“可不是么,生出来便是侯爷,如今又封了亲王,食邑暂且不论,还赐了正经封地……大半个豫州都是这小王爷的。”

      薛礼还未说什么,便得听当值太监一声唤:“薛丞……陛下召您崇宁殿一叙呐!”
      一大一小对视一眼,眼见着郑顺也是一头雾水,薛礼也便消了打探消息的心思,正待告辞,又听那尖细嗓子后知后觉地一捏:“呦……郑公公也在……那奴婢便不跑腿儿了,陛下正寻公公,您便一块儿过去罢。”

      那日薛礼跟着郑顺进了崇宁殿,天子问了声“来了?”便再不吭声。
      薛礼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直直杵了半日,眼看着要误了回笼觉,也不管背后有郑顺死命拽着他外袍不让他说话,慢腾腾开口:“陛下召臣来此,所为何事?”
      彼时这天子还是少年,闻言眉头一挑,似笑非笑起来:“见过那谢池砚了?”
      郑顺吓得忙松了手。

      当朝已逝那驸马爷便姓谢,前年才上首阳拜过山头,还得了掌门一束墨梅捧回长公主府。想来谢池砚便是方才锦裘里裹的那一团小王爷?
      薛礼目光略略一抬扫向御榻,眉目淡淡:“嗯。”
      天子再次沉默。
      ——嗯是见了还是没见?
      天子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
      薛礼道:“若那谢池砚便是豫亲王,那臣见过了。若他不是豫亲王,微臣大约没见过。”

      天子默然片刻,笑出了声,顺手扔了折子过来,砸在薛礼脚前。
      薛礼垂眸往后挪了一步,仍是仙气飘飘地那么一站,再无动作。
      还是郑顺顶着龙威拽了他一把:“陛下这是叫您捡起来看呐!”
      薛礼耳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郑顺急了:你薛郎是个修道的,哪来的文人风骨书生意气,你以为你魏征呐?
      郑顺正待拉他,忽见了天子冷冷一瞥,腿先软了三分,登时冷汗下了遍身。仔细看去,方知是圣上在使眼色,忙顺着龙眼朝下一瞅,估摸着这意思是让他捡了折子呈给薛郎。
      这是要架梯子给皇帝台阶儿下呢。
      他拾了折子跪下,恭恭敬敬递在头上——他头上就是薛礼胸口。

      举了好半天,手都酸了也没人去拿,想是薛礼脾气上来了,不肯去接,一时间心跳如擂鼓。得,这是跟今上杠上了。
      郑顺瞅了天子一眼,圣上没表示。抬头心一横将折子小心翼翼朝御案上触了下,好似那御案不是御案,是逆鳞是龙威。眼见着天子那脸儿没什么情绪,便一步三回头地隔在御案上。左思右想,想是陛下撒气儿虽是先折腾他这太监,随后大罚也该先罚这薛礼才是,遂定下心,抖抖索索地跪在薛礼后头。
      还没跪严实,便听得圣明天子如沐春风一番柔:“薛卿,快瞧瞧这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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