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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这曾经是张办公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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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秀还未开口,小皇帝一听这话,就先是眉头耸立,神情上起了一种复杂难言的变化,不似被冒犯权威,倒似好奇心起。
“崔方顾,你说哥舒秀私放要犯,放的是谁?”
崔方顾道:“启禀陛下,他放的是卓晓雾。”
“是那残杀驸马,忤逆不赦的卓晓雾?”
崔方顾点头:“正是。”
小皇帝笑了:“私放要犯并非儿戏,你手里可得有充实证据。”
他这一说就有些威胁的意味,崔方顾更不敢怠慢,一拍手,便请了几位人证上来,哥舒秀抬眉一看,牢头、狱卒、车夫,皆有。
“真假卓晓雾”事件中,牢头负责把死囚带进来,狱卒将死囚与卓晓雾交换,车夫将卓晓雾装在马车里带出去,每个人都是井然有序的一环,可如今这机密却一环环拆开,毫无遮掩地摊在人前。每个人都在作证、指控,诉说自己是如何被哥舒秀迫害威胁。
似乎大家都无辜,只有哥舒秀罪不容赦。
小皇帝细细听完,尊贵的手指摩擦着一拳琥珀佛珠,有节有奏,稳而不乱,他的脸是一种历经风雨而刀枪不入的墙,只有手,手是灵活的,不安的,一点摩挲两点捻珠,可见心底风浪未死,仍有波澜。
可哥舒秀没动作,他静止时如一座身姿挺拔的玉像,连衣上褶皱都富有深意。
小皇帝没说话,他也不辩解,二人竟隔着崔方顾彼此对望,仿佛这人是一道遮挡用的帷幔,仅用于催化他们之间那一种将明未明的情绪。
于是崔方顾疑惑,他以为皇帝的反应不该是这样。
证据确凿,罪状明确,哪怕小皇帝再爱重,也不能轻易放过哥舒秀。
这是对皇权赤|条|条的挑衅,是把天子的信任踩在脚下一片片成灰,试问哪个大权在握的帝王能放过?若是放过,只怕这帝王也不算是帝王了吧?
果不其然,小皇帝有了反应。
他对着哥舒秀道:“朕记得崔方顾受你提携,乃是你的心腹爱将。”
崔方顾皱了皱眉,怎的皇帝还未问罪,先提了他?
哥舒秀道:“心腹爱将当不得,只是臣的确提携过他。”
这人说完一低头,似羞羞涩涩藏了心事,小皇帝似觉得这戏更加有趣,“受过你恩惠的人如今在殿前揭发你,有何感受?”
哥舒秀道:“臣只是觉得庆幸。”
“这人都把刀子抵在你脖子上了,你还觉得庆幸?”
“臣是庆幸从未看错过此人,小崔大人当真是刚直不阿,从不徇私。”
小皇帝笑道:“好一个刚直不阿,从不徇私。”
说完他看向了崔方顾,淡笑一声道:“他都这么夸你了,你还不谢谢他的赏识?”
崔方顾愕然于当场,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居然还要去感谢哥舒秀的赏识?皇帝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这个大权在握的男人似乎和哥舒秀有着一样的恶劣性格,在揭开谜底之前,他喜欢将人心玩弄于指尖,觉得玩得越疯,这游戏越有意思。
帝王心术?更像是恶趣味在作怪。
他似下一刻,便能无声息抹掉一条大好性命,又似下一刻,能将原先落魄的你高高捧起,护在掌心疼爱。
哥舒秀叹了口气,他太了解皇帝了。
“我以一死囚换那卓晓雾,是因为早已收到消息——有一群江湖人要来劫法场。我换了卓晓雾,又对外宣称我会亲自押送,就等着他们来劫人,来刺杀。到时便能用臣这条贱命,引出暗杀过陛下的旧党分子,将这群不守规矩的江湖人一网打尽,也算是清一下盛京城这些天来的乌烟瘴气。”
崔方顾毫不留情道:“言之凿凿,却并无证据。哥舒大人当真不是为了私情?”
小皇帝道:“什么私情?”
崔方顾道:“哥舒大人在不久前接见了一位故人,那位故人也是一位响当当的江湖好汉,他叫王越葭,一心想救卓晓雾。”
“崔大人是觉得我受了王越葭所托,才会想去救卓晓雾?”
崔方顾道:“合情合理,并无不妥。”
哥舒秀冲着小皇帝微微一笑:“可这件事的详细始末,臣早已告知陛下。陛下也已经同意了。”
这么一转直接把崔方顾转愣了,他什么时候告诉的小皇帝?
小皇帝似乎也想问这个问题。
“你告知了朕?朕还同意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瞎扯了吧?
哥舒秀毫无愧疚地继续说瞎话:“臣是九月初六的时候告诉陛下的,陛下忘了么?”
九月初六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小皇帝的笑失了随意,似被一种从过去而来的肃意裹住了。
他与哥舒秀就在数年前的九月初六初见,当时二人都不在最好的时候。一个落寞皇子不得志,被林丞相步步紧逼,一个在紫金司里做六品校尉,一旁有崔大人虎视眈眈,最小的功劳都得用性命去挣。
都不容易,都在倒霉。
那时他们也是如现在这样,隔着人,隔着一群太监遥遥相望,在彼此身上望出同等同量的寂寞,与压抑屈辱下深藏的一点野心勃勃。
想不想杀了他们?
想。
想不想把他们踩在脚下?
做梦都想。
想不想从此以后和我一起合作?
来吧,大不了把性命给你。
一拍即合,那是说笑。
他们还是经过了好几次互相试探,才慢慢从一种犹豫而距离的欣赏,变成了一种契合在灵魂里的相知。
所以哥舒秀如今在殿前把这个日子抛出来,他是在提醒皇帝。
别忘了我们初见时的模样,别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也别忘了,我对你许下过什么样的承诺。
你会守诺,我也会。
那就别让人踩在我头上,那同样也是踩着你的尊严与信任。
小皇帝看了哥舒秀,他的笑慢慢又回来了。
“没错,朕是同意了。”
崔方顾愕然于当场,哥舒秀冲着他微微一笑,“也是我的不是,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竟未曾与小崔大人通过气,还要麻烦小崔大人去把这些人找齐。”
他话音一落,那些牢头、狱卒,与车夫,立刻磕头伏地,指着那崔方顾又哭又喊,直说自己是被崔方顾用严刑逼供,又说崔方顾拿着他们的家人威胁,这才有了在殿前指证哥舒大人一事,否则按忠心,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转风向比草还快,说的就是这些人了。
崔方顾面如土色,他原先站得笔直,如今已跪倒在殿前:“臣事先不知陛下与哥舒大人的计划,臣鲁莽行事,还请陛下恕罪!哥舒大人恕罪!”
小皇帝看着他这副,像看一只老鼠在米缸里上蹿下跳,明明是贪恋缸外的风景,却装作沉溺于缸底的米香。
于是他把眼神抛给了哥舒秀,好像在寻求一个答案。
哥舒秀只整平了衣上的褶皱,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一时误会,小崔大人言重了。”
一个误会,一个言重,这是建议皇帝轻轻放下。
小皇帝挑了挑眉,他顺着哥舒秀的话给了崔方顾一个恩典。
“有这么一位宽容大度的上司,崔方顾,你该知足。”
一句话盖棺定论,崔方顾深深一叩首,再无一句可辩驳。
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印象,怕是要大跌特跌,一路直沉到底,想再翻身,就得干出惊天动地一番事迹了。
这人原本意气风发而来,如今只能狼狈难堪地走。
这一切因为谁?
因为他的事先不察?因为小皇帝的临场妥协?
不,都不是。
是因为哥舒秀的奸诈。
崔方顾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察觉到了贴在后背的冷汗,由此才察觉出,这一切本就是哥舒秀的局。
牢头、狱卒、车夫,根本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三颗棋,故意给崔方顾的手下瞧见,又行迹可疑,遮遮掩掩,引得崔方顾下手跟进,哥舒秀又故意露了卓晓雾行踪,让他狂,让他傲,让他去殿前告状,叫他在小皇帝面前抖落一番野心。
小皇帝是欣赏野心的,所以他喜欢看臣子之间为了他的宠爱而互相争斗,像看着狮虎相斗的一个看客。
但他厌恶愚蠢,他不喜欢斗败的那一方。
崔方顾叹自己大意,可他也委屈,也愤怒。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点。
哥舒秀就这么自信——小皇帝会包庇他?
看殿上小皇帝的神情,这件事他分明就是不知道,哥舒秀不过是说了一个日子,皇帝的铁肝石肺就成了一番柔肠?
可恶,可恨!
这人带着一肚子的委屈走了,只留了哥舒秀与小皇帝二人。
看客退下,真正的戏要开演,小皇帝从高高在上的御座走了下来,他走到哥舒秀的面前,只问了一句话。
“你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人,这人受过你提携,却一直想取代你,如今殿前公然揭发,你怎还肯放过他?”
哥舒秀笑道:“以德报怨不是臣的作风,可稳定压倒一切,紫金司里那些崔大人的旧部需要一个像小崔大人这样的旗帜。”
但从此以后,他就只是旗帜,而不是人了。
小皇帝一语未发,先扣了哥舒秀的手,一步前跨,搂了细腰,一阵灼热呼吸几乎要喷到对方的脸上,他攥得那样紧,似要把哥舒秀牢牢禁在身边,片刻不离。
“你瞒着朕做了这些个事儿,可朕还是替你解了围,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语气仿佛在讨要赏赐,小皇帝的语气也是愉悦的。
可哥舒秀居然毫不在乎道:“没什么想说的。”
这不是小皇帝想听到的答案。
他在眉峰处聚起几道皱,一手捻起了哥舒秀的下巴,像是想从这张秀气面孔上看出点别的情绪。可惜没有,哥舒秀在刚刚一番殿前交锋后就收了喜怒,他把神情都藏得极好,小皇帝看不出他想看到的,于是手上一发力,他抽了哥舒秀的金腰带。
腰带一掉,官服松松垮垮下来,白鹤闪金的刺绣在褶皱波纹里变成了一种曲线婉转,可小皇帝不满意,他贪恋春日的暖,想把更多柔软掠于眼下。
一手想化作掌刀,想一刀裁了锦衣华服,褪下万里江山。
这时哥舒秀握住了他的手。
目光寒烈如秋水,疏离不缺锋芒。
“这儿是裕真殿,不是演武房。”
小皇帝的笑藏了微怒:“你也知道这是裕真殿,那你知不知道你隐瞒不报,朕有权进行惩罚。”
哥舒秀不以为意,反手握住了小皇帝的手,那只在他身后流连忘返的手。
“生杀予夺皆在陛下,可陛下也早就许了臣处理一般犯人的权力。卓晓雾虽然冒犯圣颜,但陛下早就想收拾那驸马,他不过是帮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儿。至于紫金司内,陛下也早有自己的耳目,臣做这些布置时也没瞒着这些人。所以臣之所为,陛下早已看到听到,怎的如今才说起惩罚?”
他竟振振有词,丝毫不以为错,仿佛觉得皇帝的不动声色就是一种默许纵容。
小皇帝靠近几分,目光精绝,语气警惕道:“你在牢中的动作朕是知道,可关于那个王越葭……你怎的不让朕知道?”
哥舒秀心中一凛,面上笑意无辜道:“陛下在说什么?”
小皇帝愠怒道:“你还在装傻?”
他连拉带拽,将哥舒秀拉上台阶,拉近御座,把人压在了桌案之上。
小皇帝在这张桌上办了数年公文,如今决定拿它来办一办哥舒大人。
“那个王越葭……他是不是你的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