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吹花》吟游有方

1、活受罪

　　苏恋已在黑暗里等了很久了。

　　她在等黑白无常。小时她读过一卷话本，讲的是人死后去地狱的故事。那书开头两页就说人死前会碰到两个着黑白衣的翩翩少年郎，那形容词啰嗦了半页，只把他们夸得貌比仙娥，道见一眼便会被勾魂摄魄，心甘情愿被送进修罗殿。苏恋平生最爱美人，早已心向往之，终于现在得着机会可以一睹容颜。

　　她眼巴巴四处张望，可奈何怎地焦灼，周遭所见还是一片漆黑。突然背上一阵冰冷的疼痛，刺得她合上眼哆嗦了一下，再睁眼面前就不黑乎乎了，眼珠子差点就和一块屎色的木板挨上。

　　她忍不住皱皱鼻子，却发现自己鼻头早已被那木板压得皱缩，呼吸都有些困难，原来自己这是伏在了地上。胸腹和大腿也硌得生疼，她挣扎着想要用手撑起身子。然而手臂动弹不得。

　　苏恋偏过头，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到自己离墙不远，而从墙上垂下来的一条链子正拷在自己肘上。手腕处碰到障物，可能那里也被链子拴住了。

　　苏恋只好动动身子。她刚往左边扭扭屁股，就被后背上一阵被刀刮过般的痛感激出一身冷汗。这感觉，怕是有人将铁链钩在她的肋骨上，将她躯干拴在这里。这也是刚才把她从等着无常的路上拖回人间的罪魁祸首。苏恋气的想咬舌头一了百了，却发现有根棉布条从牙缝间勒过，绑的结在脑后。

　　就算是后背的剧痛也要不了她的命。苏恋试着催动内力，果不其然体内空荡荡，若想轻松点就只能在这里老老实实躺着当条死猪，最多还能翻个白眼。

　　于是苏恋老老实实翻了个白眼，然后平视前方。正对着就是门，有门就有缝，那缝里透出光，可见自己不是在地下室。

　　这地板颜色虽很恶心，但质地光滑，虽说已经覆着半寸灰尘，却干燥没有异味，算是不错的材质。能用起这种地板的人家必定有些钱财。

　　可天下有钱的人多的去了，又哪能从这推出来是谁？苏恋又瞧了两眼，突然觉得有些熟悉，然而多的再也想不起来。

　　她这样趴着很快就浑身酸痛。苏恋虽然懒，但更不喜欢活受罪，看见是等不来人，只好含着那块棉布条含糊地大吼：“有人吗——”

　　那吗字语音未落，门就哗啦一下被推开了。光线突然变强，苏恋眯起眼睛。一只手将棉布条从苏恋的口舌间扯开，一个清脆的女声道：“你就这点骨气？”

　　这音色本是轻扬如风铃，明亮轻快，语调却烤着火，又压得阴沉。苏恋已知晓此人是谁，不咸不淡道：“我这样的人怎会有骨气？哪比得上你，怕不是一直在外面忍想揍我的念头死等着我喊一声，在下佩服。”

　　这时眼睛已经差不多适应了光线，苏恋就睁开眼，还没看清那人鞋上的花饰，头皮就一紧，身子整个就被提起来，背后又开始一阵搔刮的疼，她皱皱眉，抬眼正对上那人怒气满载的脸。

　　虽然头顶疼得要死，苏恋还是默默在心中喊了声真美。

　　尖俏的下巴，柔嫩的红唇，笔挺的鼻梁，最妙的还是黛眉下的丹凤眼。苏恋直面她眼中的怨恨之气，本想盯着那人直到她满意，然而劣性难改，没过几秒目光就滑到眼眶外，在卧蚕和细长的睫毛间飘来飘去。开始琢磨起眼周带什么妆色最合适。

　　那人很快就发现苏恋神游在外，手上紧紧。惹得苏恋一阵龇牙咧嘴，忙应道：“青儿花容月貌，在下看的痴了。”

　　那青儿脸上腾起一片烧云，厉声喝道，“莫耍臭嘴皮子！”

　　苏恋见那绯红色衬着更添艳丽，兴头更起，一本正经道，“我早说过你这眼睛万里挑一，怎不用目线笔勾勒好，眉眼间扑上我送你的桃粉，起处再添些绛汁，定让你这眼睛迷倒万千——”

　　清脆的掌掴声在苏恋的左脸颊上响起。那一巴掌是含了内力的，偏过头去那一霎那苏恋的喉咙里就涌起腥甜，同时脸颊处传来火辣的肿胀感。只听青儿狠狠道，“谁要听你说这些！看清你是在哪里！”

　　苏恋勾勾嘴角，“我还在做你的小姐时，你可央着我教你这些。”

　　青儿整个身子都在抖，她将苏恋往自己面前拉近一些，说道，“你这魔女还有脸提她？！若不是你，怎会——”那银铃般的声音中满含悲愤，另一只手高高抬起，似是要往苏恋的天灵盖拍去。

　　苏恋忙往前凑凑，把头送到青儿手掌前，“我也想早点下去看看她哩，劳烦你送我一程。”

　　听了这话青儿的动作反而停下，她一把将苏恋往墙上甩去，冷笑道，“我们还没好好款待你，怎叫你就这样上路？”

　　苏恋闷哼一声，这一撞使背后的那些链子又碰上肋骨，疼感钻心。她咂咂嘴巴，“与时俱进，连正派人家都学我们邪道的路数了。”

　　青儿不应声，把住苏恋的寸口，猛然发力，一股尖锐霸道的力量便在苏恋的体里游走开来，苏恋倒吸一口冷气，这时青儿扯开她的嘴，掏出一个瓷瓶，擒住苏恋的下巴，往里面倒。一颗小丸便滚下去了。

　　青儿将棉布条重新塞回苏恋的嘴巴，退后几步说道，“开胃菜，慢用。”刚要走到门口，她又转过头来，朗声道，“青儿本是小姐的昵语，被你这魔女唤着叫我凤青想吐，求你看我长得还算顺眼的份上饶了我。”

　　苏恋无力地点点头，她已经没空考虑凤青的眼妆了，刚咽下的药丸使肚子里腾起咬噬感，像有虫在肚里爬，针刺感的内力在四肢窜动，加上锁链的摇晃所带来的痛楚，已经教她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她只后悔没在凤青拉回棉布条前咬舌自尽，逼着在这里继续受罪。

　　之后的几天，凤青给她喂下不少奇怪的药物，还泼了些脏水到她身上。然而很快苏恋就麻木了，心道果然大户人家还是太规矩，玩不出什么花样。那些药物还抵不上身上沾着的烂叶子叫她恶心。

　　跟着付麟时她见过不少酷刑，人彘都不过是中等程度，那时她就暗暗发誓绝不被抓后当俘虏。然而真正到这步境地后才发现还是有一丝温情的。

　　当然，还有种可能，那就是凤青他们并不打算要苏恋的命。无论是哪种猜测，都指向生而非死，苏恋也就懒得自杀了，配合着叫两声让凤青痛快一下，这日子就这么继续过着。

　　差不多一周后。和以往相同的时间，囚室的门开了。苏恋还在打盹。她也看腻了凤青的脸，连眼皮子也不想张，就等着凤青的小刑伺候。

　　哪知道半天也没动静，苏恋纳闷，刚想睁眼瞧瞧怎么回事，一盆冷水就劈头浇下来。苏恋呛了口水，猛咳两声，甩甩眉毛上滴落的水珠道，“踹我两下就好，干嘛浪费水呢。”

　　凤青道：“睁眼看看谁来了！”

　　苏恋的衣服全湿了，黏在身上，本就蒙垢不舒爽，这下就更加黏腻。苏恋有点烦躁，料想违抗凤青也不过是一顿不伤根的胖揍，也就死闭着眼，仰起头痞笑：“水迷了我的眼，什么都看不到啦。”

　　凤青柳眉倒竖，抬手欲赏个耳刮子，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道：“且慢。”

　　苏恋心中暗惊，距离门开已经有好些时候，还有一长段沉默的时间，虽她失了内力，但五感极为敏锐，却没能察出这里除了她和凤青以外另有一人。当下就欲睁眼，哪知压在眉梢上的水珠随着一颤一抖忽的滚落，恰在此时嵌入眼眶，又是模糊一片。只好飞快眨巴眼睛。

　　忽然一阵风从脚跟吹拂到头顶，一股暖流顺势冲上，所过之处，水渍皆散，转瞬之间，衣物重变干爽。

　　苏恋入目便是一片绣花阔绫在眼前舒展飘浮，然后渐渐回缩，那绫从满脸通红的凤青肩上滑过，收回到凤青身后立着的那人那里。

　　那人身着藕色裙衫，此时正侧身将阔绫借势旋在手臂上，待阔绫乖顺地缠绕在手臂上时，她才正身，面向苏恋。

　　苏恋身后的那堵墙的高处有个洞窗，上午的阳光从那里流泻进来，撒在那人的脸上，照的清清楚楚。

　　她的桃花眼中没有顾盼流情，细长薄唇间无嫣然笑意，鹅蛋脸线条僵硬。本是清秀的五官，却没有灵动气息流转其间，加之脸色苍白，只觉此人好似一尊木偶娃娃，称不上美人。

　　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恋，也被唬住，她凝视半晌，问道，“你跑阳间来，是要索我命吗？”

　　凤青离苏恋极近，听闻这话踹了她一脚，狠狠道：“你胡说些什么！”

　　那人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站着。

　　苏恋见阳光下那人的影子径直铺到另外的那侧墙上，十分鲜明，暗想应该是活物。待这个讯息被脑袋消化后，方才又看向那人，勾起嘴角，轻轻笑起来，“你怎么活下来的，靖棠？”

　　凤青喝道：“不许直呼小姐名讳！”

　　苏恋继续说道，“黑水潭的毒蛇纵横来去，只要挨上一口就没救。那时候你已经被我麻倒，哪来那么大本事？”

　　靖棠终于开口，言语不带丝毫感情，“只要不在胸口戳个洞，总有口气在。”

　　苏恋苦笑，“是我妇人之仁，该把你头直接砍了。”

　　靖棠凉凉道，“多谢救命之恩。”

　　苏恋又说：“既然如此，你也该回报我，送我去见无常帅哥便是，怎还在这里扫我皮玩”

　　靖棠此时已经转过身，对凤青说，“让她去收拾下，待会儿带到闻牡庭旁的小院里来。”

　　“诺。”凤青垂眼应道，然后伸手，劈开苏恋四肢上的锁链，然后绕到一侧，将插到肋骨间的钩锁解开，再一踹苏恋，那后背便和已经变直的锁链分离，连带着一些血肉翻起，苏恋还未从震惊里完全恢复，痛觉虽明也忘了嚎一声，只是跟着凤青来到一处药浴池里解衣坐下。

　　氤氲的药香和热雾围绕着苏恋。药汁渗入伤口，引起细密的疼痛感，如蚂蚁噬骨。虽然皮肤上已经涌起红潮，苏恋却是一分分冷静下来，开始打量周围。这药水专治皮肉骨伤，看来是早就备好的。浴池不大，装潢完备，十分朴素，和曾经在这里用过的不一样。但也很整洁，应当还是座惯用的池子。

　　这待遇算是极好的。而且苏恋估算现在离那次恶战还不到半个月，这庄子运作居然恢复到正常水平。看起来是早有准备。亦心惊可能自己暴露的时间比预料的早，被别人放了长线到终末一举拿下。

　　左思右想，还是责怪对付靖棠太手软，苏恋向来不喜手刃敌人，但也会另找其他稳妥的方法。她远远看到有蛇缠上靖棠才离去，哪知居然突生变故。

　　苏恋捧起水，往自己脖子上浇。温热的气息让她平静下来。眼下自己为鱼肉，刀俎不宰，必有另外目的。至少没有性命之虞，姑且顺着，看看情况。

　　洗浴完有人送来新的衣裳。是件暗青色的长衫，和送东西来的侍者身上穿的无异。苏恋将衣服套上，理理头发，便和已经在浴室门口的凤青一起前往闻牡庭。凤青甩给苏恋一包酥饼，苏恋边走边吞，拐入小院时，已经消灭得一干二净。

　　凤青敲了敲门，只听里面传来靖棠的声音：“进来。”

　　凤青回过头，扬起下巴朝苏恋示意走近些。

　　苏恋舔舔嘴角边上的点心渣子，抬腿阔步向屋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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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存档不太多 隔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