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思》容偊箬斓

8、并蒂（二）

　　不知不觉已经两月过去了，红静客与君子华日日赏荷奏曲，形影不离。君府中侍妾皆是怨气腾腾，私下里说君子华自从这红静客来到府中没有一日留宿后院，想必是被这男生女相之人迷了心神。
　　是日，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当是全家团聚之日。莲花仍盛，于是君府家宴便摆在菡萏苑中。
　　遭受了府中侍妾无数白眼的红静客悄然退席。
　　此时月华正盛，红静客便倚在一处隐蔽的栏杆上，闭目沐浴月光。光华萦绕，红衣无风自动，飘然若仙。裸露在外的皮肤愈发晶莹剔透，似羊脂白玉雕琢而成。同时，莲湖中所绽莲花皆收敛月华，聚成一团团光晕，送进红静客体内。
　　片刻后，月光不再往红静客身上聚集，他缓缓睁开了眼，看向自己的手掌。修长俊美的手已经由透明恢复如初。
　　“时间，不长了啊……”红静客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攥了起来。
　　“静客在说什么？”君子华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红静客身子蓦地僵硬了一下。
　　“没说什么，只是在感叹花期不长了。”
　　“是啊，统共也就半月的时间了。待到九月便是满院残荷败景，不过倒是可以剥莲蓬，这也是件美事。静客可要同我一起？”君子华走到了红静客身旁，距离很近，只要动动手臂便可碰到对方。
　　红静客淡淡一笑，抬手抚上君子华的三千青丝，“怕是不能同你一起了，那时候我就要离开了。我最初来这里不过是赏花的，九月花期已过，我便再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君子华眼中神色一黯，淡声问道：“你可知近日府中传言？”
　　“我怎会知道，我日日与你一起，哪里有时间听别人说什么？”
　　“传言说我被你迷了心神。”
　　君子华扭头看向红静客，抓住他滞留在自己脸庞的手，目光灼灼直望进红静客眼中，也似乎望进了他的心里。
　　红静客笑了笑，脸庞往前凑了凑，低声道：“那你被我迷了心神了吗？”
　　薄唇微启，呵出幽幽莲香，充斥在两人的呼吸之间。君子华只觉得心砰砰直跳，不敢再看红静客的眼睛，敛下目光看向那人的嘴唇。
　　红静客的唇煞是好看，唇色嫣然若莲色，唇瓣饱满而水润，只是不知触感如何，是否如想象般的柔软。
　　君子华忽然一愣，没想到自己竟会有如此想法。而后便了然一笑，自第一次见到此人起不就是为他容貌所迷吗？不然怎么会说出那般形容女子美貌的话来？
　　君子华认命般地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了嘴角，“迷了，早就被你迷惑了。”
　　“是吗？子华我很高兴，这两个月来与你一起，我很快活。”
　　“我也是。我不知，若你离去，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留下来吧，不要走了。”
　　“我也不想走，”红静客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往前走了两步，抬头看向满月，眼中盛上了月色，眼波清澈温柔，“只是当初与人约定好了的，九月便要归还，不能违约。”
　　“我一直都没问过，你家中……”
　　“我家中只我自己，我并不是与家人有约，而是与别人。”
　　“是谁？朋友吗？”
　　“佛曰：不可说。”红静客扭头向君子华笑了起来，笑容明媚，比水中莲花还要美。君子华心跳一滞，随后调笑道：“我不能看你了，再看魂儿就要丢了！”
　　“原来我竟美成这样，连你这样正经的人都能为我丢魂！”
　　“罢了，不和你做口舌之争，今夜良辰美景，要不要与我秉烛夜游？”
　　“正有此意，我也舍不得辜负这大好时光。”
　　十五日光景转瞬即逝，菡萏苑中芙蕖尽败。这几日里两人即使明了几分心中情意，却都没有开口道出。
　　践行宴上，灯火昏黄，给两人的脸上镀了一层暖色。
　　两人未动饭菜，只是不停地碰杯，心里默契地都想要一醉方休。
　　夜色渐深，红静客无奈摇了摇头，起身去扶趴在桌子上醉倒了的君子华。不想两只手刚将人扶起来便被他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静客……静客……你可知我心意？你怎么能走呢？”君子华模模糊糊地呢喃着，伸出手摸了摸红静客的脸。
　　“自是知道，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
　　因着醉意，因着灯光氤氲，即使离得这般近君子华还是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他有些慌乱地摸着红静客的脸庞。指尖滑过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我一直都在想，你这唇是否如想象那般美好。”
　　闻言，红静客身子一颤，将嘴唇贴在了君子华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就此停止，契合的心灵在这一刻同时颤抖，生出了无限地美好，也生出了无奈的酸涩。
　　“静客，你还回来吗？”
　　“……”
　　“赴完约后便回来吧？我等你。”
　　红静客心中酸涩，苦涩笑道：“子华，等菡萏苑中莲花再开之日，便是我归来之时。届时我便伴你左右，再不离开。”
　　“好，这是你说的，是你说的……”说着君子华身子一软，瘫在了红静客身上。
　　红静客无奈，只得将人拖回了卧房内。
　　房内一如既往地干净，在最显眼的地方挂了那幅红莲图，一抬头便能看到。
　　红静客让君子华躺在床上，给他脱了鞋袜外衣，盖上被子。他坐在床边，几近贪婪地看着君子华的睡颜。他伸手去摸他的脸，可是手却开始变得透明，摸不到任何东西。于是他俯下身，又去亲他的脸，然而嘴唇刚刚碰到，他却全身都变得透明。他便那样即使触不到，摸不到，依然抱着熟睡的君子华。
　　他有些庆幸他喝醉了，让自己可以在离开前陪在他身边。
　　“我这株草木化形，不过是为报答你的喜爱之情，哪里想到竟会动了凡心。只可惜，我是男儿之身，若我是女子……若我是女子……”
　　这时黎明的曙光刺透茫茫黑夜。当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内的时候，只剩下尘埃浮沉，平静安宁。
　　世人皆传，君府中有两件奇事。第一件是二十年前，君府主人君子华心中所系之人是一个名叫红静客的男人。只是这男子与君子华相伴三月后便消失无踪，君子华几乎散尽钱财也没找到其踪影。
　　这一件事算不得多惊奇，奇得是这一件。自红静客失踪后，以莲花闻名天下的君府，竟再无莲花开放。即使君子华悉心打理，也未开一朵，这般过了整整二十载。对此天下人皆扼腕叹息。
　　这二十年君子华都住在菡萏苑中，每日都要看一看莲湖中是否有莲花。二十年的期盼与等待，终于击垮了他身体。君子华一天比一天虚弱，临终前一晚，他梦到了佛。
　　佛说，红静客便是他画上的那株莲，为报恩情，便求佛用修为换得与他三月相伴。
　　佛还说，他是一朵在佛前修行的金莲，如今下凡历劫已毕，即可返还极乐。
　　次日，君子华吩咐众人，将自己死后身躯火化，骨灰撒入莲湖之中，而后便阖眼逝世。
　　次年六月，菡萏苑中莲花次第开放，竟比二十年前更盛，更美。其中，有一株并蒂莲花，甚是耀眼夺目，见者皆惊叹不已。自此菡萏苑年年花开，花中必有一株并蒂莲。
　　那一晚，君子华祈求佛说，愿用所积功德求得，不轮回，不转世，只与红静客成一株并蒂莲花世世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