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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2015年9月。
      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
      国际航班2号抵达厅人潮涌动。来接机的人里不少都捧着鲜花,玫瑰百合郁金香娇艳欲滴,显得颜叙手中那束澄黄澄黄的向日葵宛如一股清流,旁边的老太太好几次侧头打量,老花镜片下眼里的震惊之色一目了然。
      出口处隐约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接机的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
      颜叙一眼就看到了方宜静——虽然她160不到的个子早已被淹没在了高个的荷兰人里,但鸡蛋黄的上衣和水鸭绿的双肩包在一群性冷淡风的欧洲人里格外扎眼,此刻正一边喊着“抱歉”一边冲锋陷阵灵活地穿梭奔跑在人流之中,偶尔有闹腾的熊孩子挡住了路她还要睁圆杏眼横人家。
      颜叙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又想起大一新生报到在宿舍第一次看到方宜静的样子,那个穿着Hello Kitty裙子戴着粉色大蝴蝶结的女孩,四年过去了还是和原来一样,喜欢明亮诡异的撞色和夸张吸睛的图案,好像永远充满了元气和活力。
      鸡蛋黄转眼间就突破层层峦嶂冲到了颜叙面前,不管不顾旁人的眼光上来就是一个激动的熊抱,伴随着足以撼动整个接机厅的嗓门:“颜颜我可想死你了,啊啊啊!”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瞬时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两个动作夸张的亚洲女孩。颜叙顿时有些尴尬,不同于热情外放的西班牙意大利人,日耳曼民族明显要高傲冷感得多,在荷兰的这半年里也早已习惯了在公众场合的内敛,像这样大张旗鼓高声喧哗还是头一回。欧洲人虽然听不懂中文,但亚洲面孔在国外失态的言行举止很容易就被指责为中国人素质低下。
      一旁搂着她不肯撒手的方宜静显然也感受到了对方动作的僵硬,疑惑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便立刻心领神会。这几年来朝夕相处的默契使得她已然能敏感地捕捉到面前这张冰山脸细微的表情变化,并由此迅速推断出情感源——就和根据钢筋混凝土梁的裂缝形态分析判断破坏机理一个原理。
      于是鸡蛋黄立刻收腹挺胸,双手交叉摆在身前,彬彬有礼地对着周围的看客们深深鞠了个躬,语气温柔嗓门宏亮地慢悠悠道:
      “すみません”(su mi ma se n:不好意思)

      火车渐渐驶出机场,窗外两边是平坦广袤的农田,成片的绿色一望无际让人心旷神怡。
      记得初到荷兰第一次看到这番景象的时候,颜叙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震撼,惊异于最原始的农耕畜牧竟然能如此井然有序地在一个发达国家得到发展推崇,而不是想象中六十年代劳动人民卷起袖管清点收成,黝黑朴实的笑脸乐悠悠的画面。
      也许是从小长在上海看惯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以至于后来见识到世人皆赞叹不已的曼哈顿和维多利亚港夜景也不觉得什么——无非就是把外滩的景象横向纵向都像在AUTOCAD里用Scale指令乘了个放大系数而已。难怪20世纪后期的建筑思潮要反对现代主义,方方正正的布局暗自较劲的建筑高度,由包豪斯学院派衍生而来的,是一座座千篇一律何其相似的城市。
      “呀那羊好肥!”方宜静兴奋地扒在窗边指着不远处草场上的羊群,努力压低的声音里透着掩盖不住的欣喜,“这活脱脱就是语文课本上说的,风吹草低见牛羊啊!”
      “那是你来的时机好,冬天的时候室外连半个影子都见不到。”颜叙淡淡地说。
      “也对,一晃你都已经在荷兰待了半年了。”方宜静回过身来,瞧着颜叙嗔怪道,“你也真是的,当初是谁天天捧着□□背单词,考完托福又考GRE,还说非常春藤不去的?结果一声不响就报了联合毕设的项目来了欧洲,然后又忽然说要待在代尔夫特理工继续读研,我们当时都惊呆了!”
      “人算不如天算,很多事情你计划得再久再好,结果谁知道呢?”颜叙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
      鸡蛋黄忽然莞尔一笑:“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快给我科普下这里的生活好不好玩?”
      “风很大,雨很多。”颜叙脱口而出,然后认真想了下,“其他的就那样吧,生活节奏慢,挺适合养老的。”
      “那中国人多吗?有没有帅哥?”一讲到帅哥方宜静就忍不住眉开眼笑,咧得嘴都歪了。
      “不是很多。”颜叙嫌弃地翻了个白眼,“等下带你认识几个新同学。”

      40多分钟之后火车便停靠在了代尔夫特——这个面积还没有1/20个上海大的小镇,维米尔笔下宁静祥和的故乡。火车站离学校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双休日公交改线不经停,颜叙和方宜静只得拖着大包小包,艰难地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
      “就不能叫个出租车吗,你也太抠门了!”方宜静一手抓着向日葵一手推着行李箱,累得气喘吁吁连声抱怨。
      “出租车要提前预约的好伐,你以为是在我大上海吗招手即来?我哪知道航班会不会延误?”颜叙回答得理直气壮。虽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方宜静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她翻白眼的样子,于是不再自讨没趣,嘿哟嘿哟地专心搬行李。
      方宜静的宿舍就在颜叙隔壁,一人一间的十六平米小单间,由集装箱改造而成——作为曾经的海运第一大港口国家,集装箱节能环保经济省时的特点使得不少荷兰企业争相效仿,致力于将其打造成代替传统房屋结构的宜居空间。而颜叙的学校,代尔夫特理工大学(TUD),这个在建筑结构领域居于世界领先地位的理工科霸主,也不例外。当初在独立集装箱和多人合租公寓里颜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便是看重它离学校近又有私人空间的特点。
      宿舍楼的外观看上去就和施工工地的临时板房一样,每每有人从旁边的型钢楼梯上经过都会带动一阵共振。暑假的时候颜叙的表妹来荷兰找她,就曾无比嫌弃地评价他们的宿舍:看上去不像是在外国而是外地。天知道颜叙有多努力才克制住了扇她的冲动。
      亏得方宜静不是表妹那样娇气的女生,甚至还兴冲冲地在楼梯口上蹿下跳,试图估算楼板厚度与截面积。颜叙时常在想,也只有方宜静这样用生命去热爱学术的人才适合读博混学术圈吧。
      把行李搬进房间后颜叙便拉着方宜静直奔对面的学院楼。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站着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双目有神,标准的古典帅哥长相。这个让人一眼就联想到古代书生的大男孩是盛忻,土木学院结构力学系的博士生,变相的高级码农。
      “你还真是动作慢啊,差点以为你跑路不来了。”颜叙刚领着方宜静找了个位置悄悄坐下,前排的中国人里立刻有个男子回过头来,一只手挡着嘴作小声状,废话却接连不断止都止不住,“忻仔也太能吹了,就一个论文中期答辩居然能讲两个小时没停过,你看还起个那么长的标题——什么非线性弹塑性共振,薄壳板块的残余应力机理,这都是什么鬼,完全听不懂啊。怎么还没讲完,我肚子要饿扁了啊。要换了让我全程用英语来答辩,撑死半个小时就已经昏过去了吧……”
      男生还在滔滔不绝吐槽着,一旁的方宜静惊得睁圆了眼睛,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碰到比自己还能说的人。颜叙暗笑,所有人初见邹少爷都是这个反应。
      邹钦铭和盛忻是发小,都是浙江嘉兴人——颜叙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分不清嘉定和嘉兴的区别,经常指着高中班上一个住嘉定的同学问人家是不是要坐火车来上学,直到后来有人教了她一个简单粗暴的识别法:嘉定产的是南翔小笼,而嘉兴则是那个粽子很好吃的地方。
      粽子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在一个幼儿园打架玩泥巴的那种,俩人天天厮混在一起狼狈为奸,一直同校到上大学——盛忻以全校前十的身份稳稳地考进了北大,而邹钦铭则原地踏步复读了一年高三。在宁波诺丁汉读完本科后他又因为没申上代尔夫特理工而无所事事了一年,也因此沦落到现在还在读研二,只比颜叙高一届。
      在颜叙的印象里,邹钦铭的样子符合了她对于地主家的傻儿子所有的想象,高高大大的身材,梳得蹭亮的大背头,方正中带着圆润的脸上架着一副骚气外露的豹纹框眼镜,第一次见面时还没看清五官长相,目光便不由被他腰间亮得抢镜的爱马仕皮带所吸引,全身上下花里胡哨的,只差一根金链就可以去跳江南style。
      瞧这一言难尽的穿衣风格,谁能料想他却竟是潮牌买手店的忠实客户,并且对纪梵希有着近乎狂热的挚爱。从夏天的短袖,春秋两季的卫衣外套到冬天的羽绒服,他的衣橱每一季都有纪梵希的影子。用邹钦铭的原话来说:“我觉得每件纪梵希都刻着我的名字,控制不住我自己要带它回家啊!”
      后来听说,这个气势颇大的公子哥是浙江一个房地产商老板的独生子,果然印证了那个理论,来学土木工程的只有三种人:指望靠脚踏实地搬砖改变命运的穷人,土建行业大亨的继承人和高考没考好被调剂过来的人。
      一直到盛忻答辩完邹钦铭的嘴都没停过。方宜静却很快进入状态听得甚是投入,甚至还认真记了笔记——这是她难得安静的时刻,作为一名合格女博士的自觉。
      教授和导师们对盛忻的研究进度相当满意,给出的评价也高得出奇,这对于挑剔而耿直的荷兰人来说并不多见。待到目送他们一一离开,盛忻才笑嘻嘻地朝颜叙他们走来。
      “感谢大家来帮我捧场,在这儿干坐了一下午辛苦你们了,等下一起去我家吃饭。”小伙子礼貌地致谢道,“我刚才说的还行吧?”
      “逻辑清晰表达简练,应力重分布那段特别精彩。”一个扎着马尾辫素面朝天的女孩微笑着答道。剩下几个人也都附和着对他一顿猛吹,把盛忻乐得笑成了一朵花——但实际上,他们都在发呆神游开小差,根本不知道他究竟讲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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