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八章 ...
-
那夜,张起灵的刀架在汪贼颈项上,看他字字句句,栩栩如生地道出当日金殿上的对谈,耳边忽而响起昔年父亲那句话——他说:谁坐龙庭也一样的。
这样的话,换做之前的父亲,断不可能讲出口来。
张将军的死讯很快被证明是谣传,他回来了。市井一片喧腾喜悦,宫里头的气氛却阴阳参半,诡异难明。许多人看他,直如看见了冤鬼,不敢同他对面说话,只侧过身,悄声嘀咕上两三句便推脱告辞,远远躲开了。似乎正有一双眼从极高处窥视着他们,但凡同张将军略亲近,就会被打入地下,不得超生。
这让父亲越发清楚前路为何。
张起灵敏锐地发现,父亲回京后变了,变得沉默而阴郁,甚至整天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见任何人。他曾在父亲书房门口默然矗立许久,最后仍不敢敲门。他明白,连自己都能想到的隐忧,父亲大风大浪见过那么多,如何想不到?
那一日,向来仰慕父亲的太子轻装简从,登门探望,父亲竟拒绝会面,只托下人三言两语的,就要打发太子回去。自己劝父亲莫对太子失礼,储君日后要登基的,父亲竟惨淡一笑,说谁坐这龙庭也一样。
这话曾让孩童的张起灵心里一阵不安,以为父亲真如某些传言中那样要,要……但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明白这话中的苦涩与无奈:谁坐龙庭也一样,即便张将军真去坐了,也不过是下一个痴惘的帝皇;不去坐,便成为帝皇的俎上鱼肉,两害相权,以父亲那趟过太多血海,看过太多生死绝离的心而言,竟还是不去坐的好,至少不会玷污了他多年的赤胆忠心,俯仰无愧。
元宵前夕,张将军迎来了一位客人,这天他难得的精神抖擞,仿佛京中那股针对他而来,若有若无的阴气也一扫而空。张起灵被父亲携着,在书房中与这位客人会面。客人看上去来自遥远的江湖,一身侠气,隐隐有凌厉孤傲,又不失圆融的世外之风。他见张将军父子进来,即刻起身行礼,朝父亲唤了声大哥。
原来这是父亲的一位结拜兄弟。
张起灵以前便知晓,父亲很有些外道的朋友,却未曾得见,如今终于亲见了,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位称父亲作大哥的人一身风霜,仿佛急匆匆赶过许久的路,他眼里满是悲伤急迫,却又毫无办法,只看着面前的两父子,不住地叹息。
“叫霍叔叔。”父亲低声吩咐,张起灵便唤声霍叔叔。
听见这尚且稚嫩的澄净童音,那人眼圈儿顿时红起来,说大哥你何苦……干脆咱们都走吧,你也不再做这劳什子将军,带上嫂子侄儿,同弟兄们一起逍遥江湖,不知比熬心使力的苦日子舒爽多少倍。我虽非名门正派,甚至遭那帮假惺惺的中原武林称作魔人,但素来坦坦荡荡,更敬服英雄。张将军英名遍及神州,哪个不晓得?哪个不佩服?连我岛上兄弟们提起你,都说……偏偏狗皇帝并那汪姓狗贼……”
“霍贤弟无需多言,孩儿托付给你,也了我一桩心事。”张将军淡然道:“思来想去,竟只有你那里可保他安康。”
说罢,他微微一笑,将张起灵轻轻推过去,这位霍叔叔便携了他的手,抚着他头顶,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道:“不论日后愚民们如何乱嚼舌根,你都需记得,你父亲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记得。”
张起灵忽然明白,父亲已存下必死之意,此刻便是在托孤了。他眼眶里不由浮起泪水,终究咬牙忍住,未让它掉下来。
定下此事,霍叔叔又同父亲恳谈,两人皆视近在眼前的阴云于无物,不讲一句丧气话,只拿昔年漠北逐狼、岱宗酒会、海上泛舟等快事来说,讲到乐处,皆哈哈大笑。父亲又命人上了酒菜,唤乐师抚琴,厅上顿时热闹喧腾,既有男儿豪气,更兼喜乐融融。
张起灵在旁随侍,默默看厅中滟滟的烛火,父亲脸上英武的笑容,隐忍多时的泪水终究还是下来了。
酒尽筵散,霍叔叔起身告辞,父子俩同他并肩走在后园里,夜色凄寒,一轮冷月高悬空中,衬着莹莹白雪,越发显得四下静默无声,仿佛周遭一切皆已死了,天地间只余三道孤影随行。
这时,霍叔叔牵起张起灵的手,悄声问他现下便随自己去么?
“多谢霍叔叔扶持,起灵要留在家中。”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坚定,伸另一只手拉住了父亲,一字一句地道:“我当陪伴父亲到最后。”
“好,好!”遭他拒绝,霍叔叔反而更为高兴,脸上绽出满满的快活,朗声赞道:“不愧将门虎子,有胆气,大哥养得好儿子。那你便留下,待得那日,霍叔叔再来接你。”
这些过往情形,在此刻被时光一一煮沸,跳跃着在张起灵脑中翻涌,他时而说两句,更多时刻却默默陷入回忆中,吴邪在旁听得并不十分清晰,却也不催促,只握紧了他的手,令两人暖热掌心贴合在一起。
那一日终于来了,像历经数年发酵后终于成熟的酒浆,滋味浓烈而厚重,不消说那金灿灿的屠戮令,乌压压的车马,白森森的刀锋,红艳艳的鲜血……还有那五颜六色,穿街走巷,各个眼睛里腾着火,嘴上却噤若寒蝉的京都百姓,似乎都在刹那间涌到眼前。
府邸大门内外平日只需一跨的距离,此刻却隔绝了生死,一张张脸膛或熟悉或陌生,哭着闹着,然后纷纷落了地。
霍叔叔如约而至,张起灵随他走在自家满地尸山血海中,如走在另一个世界里,半滴眼泪也无。
接下来几日便是艰难的夜行,当他们离开京城,远远逃离所有危机和追捕后,霍叔叔说孩子,如今你须得选择了。
选择?
是。他看着张起灵,声音沉痛,缓缓道:大哥将你托付与我,叔叔却不能自作主张决定你日后的道路,须得你亲口决断。你若想过平静的日子,我便送你往江南安宁的市镇里,隐姓埋名,成年后娶妻生子,平顺度日。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张起灵,不再是张将军的儿子……
“我永远是张起灵,是张将军之子。”
“好。”霍叔叔又像那夜一般笑了,眼里却掉下泪来,他携起这稚嫩少年的手,指着东方道:“既如此,你便随我去。我海外三岛此后皆视你为少主,但有三件事你听好:一是亲族之仇不可忘;二是武学不登顶便无以雪耻;三是……你生得良善正直,然而既随了我这魔人,就要将天性里的十分中正灭去一半,顶多留下五分,剩下五分当是三分邪气,两分无情,否则最终仍难逃厄运。你父亲,我大哥他……便是太过热忱正直。”
“……父亲累了。”张起灵低声道。
“嗯,大哥累了。”霍叔叔一顿,抬头看着天上奔涌的流云,深吸口气,负手道:“犹勒燕然归无计,曲阜影壁句空题……在那龙潭虎穴般的京城里,如何不累?”
空中怒风疾扫,搅得乱云飞散,阴沉多日的东海畔终于露出澄澈蓝天,而远远的海面上,三艘锦帆正疾行而来。
吴邪坐在张起灵身旁,听他说两句,歇一阵,始终未讲到当年同自己初遇之事,心里倒不焦急,这些故事比自己所历过往更复杂得多,小哥当年目睹家族惨祸,由将军之子骤然流落江湖,又同诸多非比寻常之人在一起,心里必然积淀了更多东西,他同自己说的,不过十之一二,更多苦楚郁结,迷茫惶惑,皆是无可对人言,亦无法化为言语的。
思想片刻,吴邪劝道:“小哥,这位霍叔叔好歹是真心疼你,若你不愿,他定不会迫你去报仇的。”
“自个儿父亲的冤仇,怎能旁落他人。况且,霍叔待我虽好,性情却难免偏激,无怪江湖上称他作魔人……岛上众人受他多年统领,多是恃才傲物,桀骜不羁的性子,这两年我接手后,才慢慢转圜一些。”
张起灵叹息一声,看着吴邪,半晌没说话。吴邪不知他那深沉百转的心思,也不妄言,只静待下文。终于,张起灵再度开口了。
“当年江边遇着你,我本是该杀你的。”
哎?
吴邪一怔,瞪大眼看着他,张起灵即刻伸手搂住他腰,将他按到自己怀中,嘴唇贴住他耳畔又接着道:“我并未杀你,吴邪。”
“我,我知晓的,小哥,你救了我。”吴邪不过片刻震惊,看张起灵这样,知他是鼓足勇气才将此话讲出来,心里不知几多忐忑,怕自个儿就此疏远他,记恨他,甚至再不同他一道。
可是,自己怎会那样?都已是过去的云烟,还有何事会比两人如今相知相守更紧要的么……
想到此处,吴邪心头霎时软了,兼有酸酸麻麻的感受生出来,让他身上阵阵地疼。忍不住伸出手去,也搂住张起灵的腰,道声小哥我不怨你,都是昔年旧事了,当年……当年那情形委实纠葛。
半晌,张起灵嗯了一声,搂紧他的手终于松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