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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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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去大半月,张起灵伤势有明显起色,已能在吴邪搀扶下到后院走走。这日天气晴好,吴邪扫过雪,扶他往院中小坐。日光和暖,雪住风停,天地一片清朗洁白,墙边数枝寒梅开得正艳,幽幽香韵弥散。吴邪让他坐着,自己回屋端茶点,出来时,见他已独自走到嶙峋的梅树旁,看着那潋滟的繁花不语。
“小哥,坐下吧,当心身子。”吴邪过去扶他,他没有动,只问道:“前日房里的梅,就是此处折的?”
“是。”吴邪点头道:“你每日在房内静养,不爱跟我说话,怕你憋着难受,可巧梅花开了,便折回来给你插在房里,你看着兴许心里舒爽些。”
“我听你说就很好。”张起灵闭上双眸,静嗅那梅花上袅袅的甜香。吴邪一怔,跟着明白他这句“我听你说就很好”,是说他只要听自己讲话就好的意思,不由微微一笑。
他时常觉着张起灵高深莫测,喜怒难以揣测,加上那身本事……自己虽为他养伤祛毒,但医术本就是艰难之事,越是伤重,康复路上必吃下越多苦楚。而病痛者的心思,吴邪十分明了:他们心里虽也明白医者乃是为自己好,然伤重病沉之际,却往往在治疗的痛楚中怨恨起大夫来,觉着这般活着,不如果断死了痛快。
因此,吴邪心每见他沉默,难免疑心他厌烦自己,甚至哪天一言不中,遭那柄黑刀当头劈下……此刻听他这话,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喜滋滋道:“你若喜欢,我每日都同你说话。”
“每日?”张起灵抬手抚上梅朵,指头轻轻一触,花瓣便飘飘落地,带起一阵香风。
“嗯,每日同你说话解乏,你可莫嫌我唠叨,又让你喝苦药,又要给你换药擦洗,连洗澡这等私事也不给你安闲……”
“你可应了我了,每日。”张起灵声音低沉,映在雪地上格外坚定。
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分,近来官府无道,民生艰难,饶是这钱塘江畔富饶安闲的鱼米之乡,每逢此时,亦不知要倒毙多少饥饿病痛之人,然在吴邪精心调养之下,张起灵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渐渐如常人无异了。
对吴邪这些时日的辛劳,张起灵一一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嘴上也不说一句谢。吴邪对此并不介意,他已认定此人不同寻常,俗世礼法无需挂怀,何况,他从不曾疑过自己的药食和好意,不问方子,不问饮食,凡自己端过去的,都一并接纳,让他吃就吃,给他换药就换,每隔三日,吴邪烧了热水为他洗澡洗发,也都默默遵从,十分省心。虽说张起灵除了自己,也别无他人可提供助益,但凭着这份让自己尽展所长的无言信任,吴邪觉得自己一切辛苦,也算有回报了。
只是,在这脉脉流水般的时日里,有些东西却隐隐变更起来。
张起灵依旧寡言,但他不多的言语间似乎越发强势,如晚间不许吴邪睡在地铺上,而是令他上床跟自己一道。吴邪起先不肯,怕自己梦中翻身,压着他伤,但张起灵坚持,吴邪也就顺着。两日下来,不见有害到他伤处的地方,才放了心。天寒地冻,两人依偎着可相互取暖,确实比在地下寒气里苦熬强多了。
又一日,吴邪打算出门采买,张起灵递过一物,让他拿着。吴邪打开一看,竟是几块碎金子,即刻便要拒绝,张起灵说是诊金,吴邪依旧摇头不受,道我救你非图报答,手头也未到艰难时候,你这般,这般见外,倒显得我……
当我是外人?张起灵忽而一问。
吴邪愣愣,不知作何回答,朝夕相处一月,彼此虽不曾谈及出身来历等私事,但每日同食同寝,说外人似乎显得生疏了些,但若说不是外人,难不成还是内人?
怎生想,仿佛都不太对。就在吴邪颇感为难之际,张起灵已将碎金子塞入他衣襟内,道声收好,便不再多言了。
吴邪终究不敢揣着金子出门,妥当收了,依旧拿铜钱去采买,回来时偏生遇见了一队官差迎面走来。他退到旁边,低眉顺眼地让出大路,本欲如往常般待他们过去就好,不想当中一个领头的却盯住了他。这人身材高大壮实,满脸横肉,看吴邪立在一边,上前盘查。
“听说你家近日有客?”这人随口一问。
“不……不曾有。”吴邪浑身一震,只当小哥之事泄露了出去,霎时手脚冰凉,却也知此刻万万不能失了镇静,只咬着牙,低头回话。
“家里无外人么?领我们去看看。”这人往吴邪肩头一推,催他快走,其余人等便围上来,形成个插翅也难飞的圈子。吴邪无法,只能慢慢往前挪,心里已是七上八下,万分忧惧。
万一这帮狗腿发现小哥,盘查起来,如何是好?
小哥如今虽无需卧床,但那濒死之伤痛,岂是这一月内完全养得回来的?
万一,万一不慎冲撞起来,他怎生自保?
……若真如此,自己拼出这条性命也要让他安全脱身,虽不知他来自何方,有何目的,但他显然不同于碌碌庸人,而自己这条命本属多余,此刻留给他,倒也合意。
暗下决心,吴邪脚下也变得踏实,人往往惧怕死亡,但当这死字真正浮上来时,却又不那么怕了。这时,耳边又听见那官差洋洋得意的声气。
“昨日上头下了文书,要我等格外盘查仔细,不可放过任何刁民,尤其你们这起外来的……那件事,那件事当真是要闹得翻江倒海了。”
吴邪不知他们呢喃的“那件事”为何,心里满满都记挂着家里的张起灵,恨不得这条路长得一无尽头,然而,家门终究还是在眼前了。
开了门,官差们一拥而入,在房里乱窜,却全无收获,最后齐齐聚集在虚掩的卧房门口,其中一人道:内中怕是有女眷,不便入内……
有甚女眷,他就一个后生,满镇都晓得。那官差满不在乎,用力将门一推,吴邪的心也随之提高到了嗓子眼——
一声娇吟,床上蜷缩的人影令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一年轻女子云鬓散乱,遮盖了半张脸,只露出剪水双瞳,内中满是惊惶,眉间还有一点殷红的朱砂。她身上裹着吴邪近日常穿的那件天青色袄子,香肩半露,白嫩皮肉晃得人眼花,颤巍巍地盯住了这一屋子男人。
“这,这……”官差怔在当场,霎时红了脸,赶紧喝令人后退,匆匆忙忙撤出去,给吴邪点头道声“得罪”,急急去得远了。
吴邪立在门口,只觉头上阵阵恍惚,那是谁?家里怎会突然出现个姑娘?张起灵人呢?
突然,背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进来。”
吴邪慢慢回头,见张起灵正站在自己身后三步处,散开头发,裸着上身,肩头披着自己那件天青色的袄子……
女人……
他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又决然不敢相信,拼命回忆床上那惊鸿一瞥的女人,越想越觉得像,但又完全不像,即使眼睛面貌如何隐约地肖似着,可那气质声音,尤其那明显纤弱不少的骨架,怎么……
他脚下不自觉地随张起灵回到了卧房,张起灵关好门窗,淡淡道:“我会缩骨。”
缩骨,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缩骨。
吴邪浑身一震,不住地打量张起灵,即便从他口中亲自说出,依旧有难以置信之感,他眼前似乎又看见那女子诱人双瞳中楚楚可怜的媚色,眉间那点绝艳朱砂,还有她肩头细白皮肤,似乎朦胧透出光……
忽然,这些勾魂的景象都和面前的张起灵重叠在一起,吴邪骤然察觉他竟然这般,这般……
卧房似乎猛然间变得逼仄起来,身上从外头携进来的寒冷渐转为暧昧的暖热。张起灵脱了袄子,朝他走近,吴邪刚后退两步,腿便碰到了床榻,再无可退,而张起灵继续上前,吴邪坐下去,他压上来,两人皆倒在床上,身躯密密贴在一起。
“想谁?”张起灵低柔的声音贴在他唇上问。
“想,想你方才……”吴邪声音抖抖索索,几乎发不出来,因为张起灵已含住了他的下唇,轻轻啃咬。吴邪不敢再说,却也不敢推开他,只能由他对自己重复着当日喂药时的唇舌厮缠。
“回来路上,你如何想的?”含着吴邪舌头吮弄许久,直到他差点闭过气去才慢慢放开了,低声又问。
“我,我想着……”吴邪一舔微微红肿的嘴唇,感觉周遭都是张起灵身上的气息,低声道:“我想大不了一个死字,但你却万万不能死在这里,到时我拖住他们,你走就是了。”
听着此话,张起灵墨玉般的眼瞳变得更加深黑,紧紧锁住吴邪,看得他脸色越发红,又夹杂一丝好似决然的苍白。他忍不住想扭开头,张起灵却不许他扭开,按着他下颌,然后微微一笑——吴邪初次见着他笑——他在笑了,叹道:“以后你当如此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