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旧事》沥冬

5、第四章

　　车子在弯曲盘折的公路开的平坦稳当，但是等上了山路，汽车是很普通的福克斯车型，避震性能并不强，以致到了接下来，一扫之前的平稳舒坦，颠簸得整个人都处在无停歇的震动中。

　　前些天刚下了雨，山路崎岖泥泞，车子颠簸容易打滑，司机一路上是处在胆战心惊的状态下，到了较为平坦的水泥路上，他还是没敢松懈下来。

　　司机是跑长途的，已经开了五个小时，中间停靠了加油站加油，连带着收拾了自己的午饭，饭还没吃干净，又急匆匆的带着宋眠赶路。

　　这行当他干了七八年，见过各种奇葩的人，唯独没见过，像宋眠这么赶时间的人。
　　可又不算是赶时间，换而言之，应该说她是特别的守时间。一定要求，在晚上七点钟准时抵达拢山墓园。
　　这是个很奇怪很诡异的要求，而且司机以他多年的经验，直觉这位女乘客也并不简单。

　　所以在接到这单长途的时候，他下意识是拒绝了。他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要是为了这点钱而丢了性命，那可是划不来。
　　可是，当这位性格奇怪的女乘客，在他的拒绝后，甩给他两千块钱的时候，所有的顾虑担心，一溜串的飞到了脑根后头，脑袋空空，双眼空空，心眼却是实心。
　　可是现在，等到缓冲了两千块钱带给他的冲击后，司机慢慢恢复了理智，更加的后悔接下这单长途。
　　正常人，会给多将近一倍的钱，就为了大晚上的去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墓园里？

　　宋眠坐在车后座，车窗半敞开，双手抱着灰白色的包拥在怀里，她很安静，将下巴放在车窗下面，以一种缅怀回忆的目光，望着外面转瞬即逝的风景。
　　她能感知到司机打的算盘心思，也知道他的害怕恐惧，可是她视若无睹。

　　如果这个司机敢半路撂下自己，中途跑路了，宋眠也有办法把他抓回来，给自己乖乖的跑路——她有的是办法，去折磨一个人，乖乖就服。
　　时间很紧急，她没时间去和宋家那伙人玩什么虚情假意，一大早，她探知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然后直奔去离得最近的ATM机取了几千块钱，放进了胸前这个包里，叫了长途车，然后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这一带变化很多，她已经有久到足够腐肉生蛆化骨成灰的时间，没再次来到这久违逢面的地方。

　　但不管过去多久，就算现在看到的是生锈的铁棚子成堆挤在山坡上，废烟从巨大的烟囱里源源不绝的升腾，污染了极力渲染的蔚蓝天空，而天空为了展现他的报复欲，乌云大片遮盖成片的现代式建筑的小洋楼，这样灰暗色的美丽的场景。
　　但她这个过来人，心里一直都有块明亮的模版，足以让她抽丝剥茧，看到这片地区最开始的模样。

　　“拢山这地方，离市中心偏僻，只有清明节扫墓烧香的时候才有点人烟气。小姑娘大晚上来这里，不安全呀。”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现在离墓园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司机开得乏累犯困，寻思着找人说说话，好冲散了困意。
　　他看着后视镜头，一直安静温顺的靠在车窗上的女乘客，司机咳嗽了一声，和她找起了话题，也想顺便套套她的话，好知道她来这里干嘛子事。

　　宋眠眨了眨眼睛，还在看车窗外面的风景：“为什么到清明节才有人烟气。”
　　“拢山这地方依山傍水的又是个上风上水的好地方，说难听点，咱城里头多少人死前花大价钱，就是要在这里占个位，好死了埋进这某个坑里头。”
　　“附近有村庄。”宋眠对他说。
　　司机听她的话，就知道这是个外来人，又透过后视镜打探，她穿着很红艳的长裙，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包，不像是来上香的人。
　　这让他更加的好奇，嘴皮子巴巴的更是停不下来。
　　他加快了油门，车子开得更快，嘴巴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姑娘，你怕是外地人刚来吧，不知道这里的行情。这拢山一大片的都是墓园，那都是给有钱人建的，价格高的那都可以在三环外买套房了。”
　　“山主人丁水主财，拢山这片地风水一直都极好，为了子孙后代福隆兴旺，花个大价钱，也是值。”虽然确实如司机说的，宋眠不懂这里头的行情，但是她并不觉得惊讶，很镇定的告诉司机。
　　司机唠得起兴致：“道理是这个道理。所以啊，为了蹭这个福气，喏，你看。”
　　他趁着行驶的空荡，空出了一只手，很迅速的指了指西北方向的新居民住宅区：“那头建了新房子，没半年时间，楼都售空了，你说，抢手不。”

　　宋眠抬了抬眼睛，看见西北远处起伏的地平线上，一排高度相当宽度相当的新房子，在深黄夕阳下，显得了无人气。
　　“人住的房子，和死人埋风水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司机：“关系大了。为了蹭拢山风水，有人就偷摸摸在那头买了房子，不装修，七十几坪的房间，几十万买下来，就把这骨灰盒子放里头，清明过年的时候来上上香烧烧纸钱，这可是省了不少钱的，而且这拢山大好风水也占到了。”
　　宋眠皱了皱眉，从车窗下抬起头，转身正视车前方：“过那么多年，人还是这么恶心。”
　　司机没听懂她的意思，又问了一遍：“什么？小姑娘说什么呢？”
　　宋眠从来都不会说第二遍，接下来是沉默的不说话，只是冷冷的看着车前方。
　　因为宋眠的不回答，司机顿时尴尬，冷水浇灭了他的兴致，他闭了嘴巴，乖乖的开车。

　　抵达拢山墓园门口，是整时七点。宋眠下车，反手慢慢的关上了车门，她仰头看着墓园门口竖着的又高又大的牌子——拢山墓园。
　　她看了很久，然后目光沿着牌子，慢慢的看到了墓园的铁门，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一把锁链冷漠的隔绝了墓外墓内。

　　司机见宋眠下车，就像是卸下了重担，撒开了欢的开车往山下疾驰，巴不得趁着天还没全黑，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跟了我一路，不出来见见面，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宋眠眼睛里有冷冷的幽光，看着大门紧闭的墓园，嘴角微扯了个冷笑。
　　她的背后，突然闪出一道光，又倏忽间消失，在淡淡的烟雾和黑暗的笼罩下，背躬如弓箭的老人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宋眠转身，看他：“为什么跟踪我？”
　　老人家很耿直：“虽然我看到的只是一具□□，但是你体内有种莫名其妙的力量，你绝对不简单。”
　　“所以就跟踪我？”
　　“这是保险起见，为了我的王，我必须时刻对出现的异类，保持该有的警惕。”

　　老人家目光露出凶狠之色，在灰暗的傍晚，他的眼睛是绿幽幽的阴光，两只瘦如骨柴的手，防备性的用力蜷曲起来，露出又长又尖的锋利指甲，泛着冷光。
　　“我不认识你的王，也不想知道你的王是谁。”
　　宋眠忍住翻白眼的情绪，乖顺的敛了敛眉，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只是，来见几位故人。”
　　她的语气很舒缓，带着淡淡的惆怅。
　　老人家听着，依旧是保持着警惕性。
　　佝偻的背，慢慢的弯曲躬起，像是正准备扑食的野狼一样。充满杀气的眼珠随着宋眠的一举一动，而转动着。

　　“我不是北京城里的人。”
　　“那你是哪里人。”
　　“我……也不知道，很久之前在北京城久住几年，甚至成亲生子，但最后我的丈夫我的孩子都死了，我不堪忍受痛苦，离开了这里。”宋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含着泪水，目光里头满含着悲切：“我现在回来，就是想看看他们。”

　　老人家防备的状态，在宋眠毫无攻击性的神情和令人悲悯的遭遇下，慢慢的瓦解和放下。
　　他收回了锋利的爪牙：“他们在里面？”
　　“是。”宋眠点点头：“老人家，我想进去看看他们，已经三百年了，我真的很想他们。”
　　“那你进去看他们吧。”
　　宋眠愣了愣，默默的叹了口气，随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老人家，在医院我就知道你绝非凡类，我能感觉到你异于别人的能力，那个时候我震惊了。可我，能力微小，甚至打不开面前的这扇大门，可不可以，帮我把它打开，老人家，我真的很想念他们。”
　　老人家几乎没有任何的沉思和犹豫，努力仰起头看着宋眠哀戚的表情，他于心不忍，也向来是个助人为乐的妖怪，答应了宋眠的请求。

　　他是狼族部落长老，存活了几千年，能打破这扇大门是分分钟的事情。
　　他只需要伸出自己凌厉的爪牙，他的手掌厚大又坚实如铁，锋利如刀的指甲对着大门三四下的一挠，铁链钥匙就残破落地。

　　宋眠再三向他道谢，紧接着就大步进了墓园。她的目光似乎是在摸索，走过一排又一排的墓碑，然后在第五排倒数第四的墓碑处，停下了步。
　　老人家紧跟在宋眠的身后，锐利的目光始终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王铁根，没想到我们再见面，居然是这样的场景。”宋眠蹲在墓碑前，伸手摸了摸那块墓碑，碑上的男人是个满面横肉的穿着西服的男人：“我们曾经举案齐眉，曾经……”
　　老人家站在宋眠的身后，虽然刚才的宋眠一脸的凄苦样子，让他有恻隐之心，但他还是警觉的留着怀疑和警备性。
　　但是，现在他听到宋眠这一番感天动地的话语，甚至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账，竟把别人想的那么龌龊。
　　宋眠对着王铁根的照片叙旧抒情了好一会滴，慢悠悠的抹着眼泪起身：“老人家，我还要去找找我孩子的墓地在哪儿。”
　　“好，我陪你。”
　　宋眠：“这墓园上头的路不好走，我怕你摔跤，你要是摔了跤，我会过意不去。反正也就是见见孩子的墓碑，放些以前的玩意儿给他们，我去去就来，应该用不着太多的时间。”
　　“好。”老人家已被宋眠感动，人老了就是这样，一见着稀少或烂俗的感事情，不管自己过去有没有经历，都会触景伤情一样哭得像是个局内人。
　　宋眠感激的对他一笑，向着山上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