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旧事》沥冬

3、第二章

　　宋眠坐进绿色出租车里，司机转过头，问她要去哪里。
　　宋眠笨拙地把后背的行李包卸下来，动作很不协调，她无视司机异样的目光，回答他：“中山路十六号。”
　　“中山路？”司机惊讶了下，忍不住打量起宋眠。

　　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很普通，白衬衫和黑长裙，算得上值钱的，也就只能是她颈项上那串白银项链，正中心也只是嵌了一颗碎白糖大小的钻石。
　　一个普通到一眼就可以想到她前半辈子经历会是怎样的生活状态的女人，竟然会这么大价钱的从市区打车到郊区，而且这个郊区，还是连普通富人都不敢高攀的富人区。
　　这让司机不大可信。

　　“有问题吗？”
　　宋眠不以为然，用力地把侧过来的双腿，摆正，冷冷的看着司机。
　　“中山路……”司机暗示性地告诉她：“医院离中山路挺远的，这车费可不便宜。”
　　他就担心待会儿赖账，这事儿也屡见不鲜。
　　宋眠摸了摸口袋，问他：“可以银行卡吗？”
　　她记得，刚才在医院付钱，用的就是银行卡。
　　“……”司机愣了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对她说：“我就一开车的，会随身拿刷卡机？”

　　“不会吗？”
　　宋眠嘀咕了一句，见他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没有了耐心。
　　她低了低头，眼底闪过不怀好意的阴光，随即在抬起头的瞬间，已经换上了恬淡的笑容。

　　“你要是没现金，这单活，我可真不好办。”司机两只手臂搭在方向盘，没有要开车的意思，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和宋眠说：“小姑娘，我们这些人出来，也就是谋生讨个出路的，你这个情况，我是真的没办法接你的单。这大街上要打车的人那么多，你看，要不你下车去找找别的车，看有没有愿意搭你？”

　　宋眠嘴角一勾，声音很柔，柔中带着点媚：“那这样，你先开车，好不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向司机眨了眨眼睛。
　　司机本来是满脸的不耐烦，但是在看着宋眠的那几眼后，眼睛里的鄙夷和不耐烦，顷刻间消失不见。

　　黑漆漆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是宇宙黑夜无限蔓延，不见底的黑暗。
　　他木楞地点点头，在驾驶座上坐正，然后发动了车子。
　　“记住，是中山路十六号。”
　　宋眠怕他忘记又提醒了一遍。
　　司机机械式的点点头，目视前方，双手扶着方向盘。
　　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当，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转弯处。

　　在宋眠刚才站立的位置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着一个人。
　　他身影弯曲如弓箭，只有头用力的仰起——正是刚才在医院的老人家。
　　他灰白如浊水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远去的绿色车子。
　　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有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就像一位长者，表情举动中透露出他的审视和深思。

　　虽然他的眼睛很混浊，但是却像狼一样，眼睛锐利灵敏，清楚的看到了宋眠，刚才在车里做的是什么事。
　　以几十年的生活经验，他能断然判断出，这个女人的不简单。
　　身上有太重的阴气，可是没有戾气和怨气。
　　很诡异。
　　他嗅到了，来自远古的味道，也闻到了近在现代的人味儿。

　　车子抵达中山路十六号的那栋大别墅的时候，宋眠在自己的行李包里，只找到了一张红色的纸，以她的经验和判断，她知道这是人民币。
　　但是，她不知道这张人民币的面额是多少。
　　司机仍旧像个机械人，直直且僵硬的坐在驾驶座上，两只手很端正的扶着方向盘。
　　前面宽大的路口，有几辆黑色的轿车正要转头，出租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摁了喇叭，刺耳的声音，不断的传过来。

　　但又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吵闹的车喇叭声音，又齐齐一致的停止住。
　　透明的玻璃窗上，隐约映出司机的面部轮廓。不明显，但是，那双不为所动且无光的眼睛，确实一眼入目。

　　宋眠皱了皱眉，对司机说：“给他们让路吧。”
　　司机就像是个牵线木偶，在宋眠的言语下，才木讷的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地将车掉头，停在了比较远的停车位上。
　　有了空路，几辆黑色轿车这才秩序井然地，沿着公路直直的行驶开。
　　它们排的很有秩序，每辆车之间都隔着五米的距离，从正面看，就是笔直的一条线。
　　宋眠从车窗望了眼，发现总共是五辆车。

　　她漠视着每辆经过的车。
　　车窗黑沉，但离得近，可以隐约看到他们的身形轮廓。都是清一色魁梧的体型，而且透过玻璃，能看到他们都带着眼镜，一副随时戒备的状态。
　　当正中第三辆车从宋眠车边经过的时候，她一直都没有变化的冷漠表情，破天荒的惊了惊。

　　第三辆车，依旧是同样的车型，黑沉的玻璃里能隐隐看到，一个很熟悉的侧脸。
　　只是一闪而过，但是宋眠脑子里记得很清楚。
　　车里头的人，姿态优雅慵懒，两只手扶着拐杖类的东西，轻轻的摩挲着拐杖顶头——似乎是在笑，很轻微的斜低了头，好看且邪魅的侧脸，一下子就冲进了宋眠的眼睛深处。

　　宋眠忘不了这个男人，剥皮抽筋了，挫骨扬灰了，这才有点可能，把这个男人忘记掉。
　　宋眠在心底，恨恨的想着。

　　她把红色人民币放进了副驾驶座上，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这才拿起自己的行李包，走进了，标着中山路十六号的欧式别墅里。

　　司机在驾驶座上沉默了很久，在死寂的静止里，他突然像是从噩梦里脱身一样，大喊着就要向前面冲去。
　　幸好有安全带束缚了他的行动，他才没将头撞上前车玻璃上。

　　司机惊魂未定，大大的粗喘着气，转头发现了副驾驶座上的一百块钱，后座空无一人，他颤抖着手，把钱拿起来。
　　“纳了闷了，我不是在市中心嘛？”他越想越诡异，背后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赶忙把一百块钱塞进了包里，逃也似的，驾车离开了这里。

　　宋眠进别墅很容易，没有人阻拦。
　　每个路过她的人，也没有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一刻，都是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客厅有人，宋眠对这栋别墅很陌生，只站在客厅与楼梯的转角处，以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楼梯台上，突然走下来的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风格精致又大方，里头是件极显修长身形的紧身长裙，外头披了件羊绒针织开衫。
　　她双手抱胸，以一种审视的模样，俯视着宋眠。
　　这和之前遇到的，俯视或轻视过宋眠的人不一样。
　　他们只是虚于外表，充其量就是披着虎皮的黄鼠狼。
　　但是这个女人俯视她的目光，并没有下贱的鄙夷感，而是极认真且严肃的俯视，端庄到让人不免产生出一种无措感。

　　宋眠心觉这个女人不容易对付，又因为不认识这个女人，对她的性情不了解。她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不好轻举妄动，以防被她看出端倪。

　　宋君吟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一步一步的走下楼梯，眼睛始终盯着宋眠。
　　“是小橘接你回来的吗？”

　　宋君吟目光从她的脸上，下移到了她身后的行李包上，那是个灰白色的包，很老旧，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鼓鼓的。
　　宋眠背在后面，整个身体像是往后面凸起，很不好看。
　　“怎么背了这么个包。”宋君吟对她说：“隔壁张太最近几天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而且记者也会在这里蹲点，你出门在外注意点，免得遭人口舌。已经是成年的女孩了，别这副邋遢相出去，像个什么样子。”
　　宋眠眼睛半眯地看着地面，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说话。
　　“没有佣人。”
　　宋眠懒懒的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宋君吟的那双雪白高跟鞋，这才对宋君吟说：“是我自己回来的。”

　　“你一个人回来的？”
　　宋君吟语气里带着怀疑，她明明早上叮嘱了佣人，要安全的接宋眠回宋家。
　　怎么到了宋眠这里，却是一个人回来。

　　宋眠看着宋君吟：“我有病呢。”
　　宋君吟想到那份病历，上头写着选择性失忆症。她不由咬了咬牙，就连刚才直视宋眠的目光，都躲避性的撇向了其他地方。
　　宋眠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惭愧，这被宋眠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她不动声色的挑了挑眉，如她所想，事情果然不简单。

　　“我有病。”宋眠又重复了一遍，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得的病到底有什么症状，但她继续说：“你就这么放心的，让我一个人回来？”

　　宋眠能初步的断定，眼前的这位女人，和自己应该在血缘或身份上，属于家属这一类。

　　这次，是换宋眠直视宋君吟的眼睛：“你是我的家属，我在医院，你都不来看我一眼，按理是说不过去的。我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你不关心我，反而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宋眠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语气有些飘忽：“我可是，很难过的。”
　　宋君吟没想到，昏迷了半年久的宋眠，一下子从之前的沉默寡言，变成现在的伶牙俐齿，免不得惊讶一次。

　　宋君吟惊讶，却不深究她变化的原因。也知道是自己的性格与习惯的原因，才会下意识和宋眠说出这样的话。
　　虽然同宋眠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是一个佣人，也不会有错。

　　可是宋君吟向来不会同那些下人为伍，她知道这次自己做的事情很不妥，但她并没有选择道歉。
　　只是淡淡的对宋眠说：“早上吩咐了佣人来接你回来，她们疏忽了，一定会给她们相应的责罚。你既然回来了，身体还需要休养，先回房间休息吧，我让人送鸡汤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