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旧事》沥冬

1、引子

　　她已经死去，又莫名其妙的复活。
　　活了，活的混沌，同时活得明白。

　　宋眠能够苏醒，这不仅是主治医生的预料之外，也是市中医院对促醒治疗植物人医学方面的巨大突破。
　　至少，在当地晚报留下了宋眠的大名，也给研究植物人促醒工作的科研人员，有了冠冕堂皇的寻找慰藉的理由。

　　然而，对宋眠而言，自己的身体恢复直觉，甚至对于感知觉和语言思考方面，都没有阻碍和影响。
　　根本就和医院没有大关系。

　　如果真要感谢谁，她大概唯一要谢的就是自己，善心一点，连带着多谢了老天爷，送给她，那么一定半点的好运气。

　　在医院的日子，很难熬。
　　宋眠恢复知觉的事情，本可翻页过去，然而遇到了不错失任何一次暴涨报纸销量的机会的记者，他们不约而同地挤进了这家名气平平的医院。

　　直接且犀利的问题，让宋眠既觉得是一通狗屁废话，又让她难以招架，无法回答。

　　很多问题，显得多此一举，却又隐存着很多与身边人有密切联系的切入点。

　　比如：
　　“请问宋小姐的昏迷不醒，具体是什么导致了这场意外事故。”
　　“当时医生都下了通知书，没有人相信你能再次醒过来，你认为是什么促使着你从深度昏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据护士透露，宋小姐在病院期间，除了保姆的照料，家人从来没看望一次，请问你和你的家人关系如何。”
　　……

　　久而久之，在一堆显得并不友好的话里，她慢慢的找到了自己也好奇的问题，那是连宋眠自己都无法回答的问题。

　　无法回答，所以她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最后得到的是医生的检查报告——选择性失忆症。

　　宋眠侥幸的想着，从鬼门关里出来总得付出些东西令地狱那头有足够威严，这才安生。

　　可也多亏了这所谓的失忆症，才让“宋眠”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宋眠。

　　而且，她感觉到，在暗中有人推波助澜，因为关于宋眠的全部事件报道，在一夜间，顷刻消失，就连记者都不再踏足医院。

　　折腾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今天出院的日子。

　　“护士过来通知了，你今天就出院吧。”
　　和宋眠说话的，是个刚过了二十岁的小姑娘。
　　像个清秀的邻家女孩，但是性格，却是个懒于敷衍客套的人。

　　“嗯。”
　　宋眠没有看她，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的恢复，一些肢体动作并不受到她的控制。
　　为了不被旁人看出端倪，她乖顺的闭着眼睛，装作是眯眼休息的样子。

　　但其实，宋眠的大脑在飞快的转动着，她想不起之前的事情，也不用想起之前的事情。
　　现在她只是在担心着，并且思考着，这具并不受她控制的身体，该如何被她灵敏的使用。
　　小姑娘眼睛没抬，并不屑宋眠的目光，自顾自继续说：“我把医药账单放桌子上了，等下自己去一楼结账清单。”
　　宋眠仍旧闭着眼睛，没有表情。

　　小姑娘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感觉自己的面子被挫伤，索性把最后一叠衣服扔进行李包后，用力拉上拉链，很稳当的丢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她眼皮轻掀起，一派俯视宋眠的姿态：“我要回去了。”

　　宋眠依旧不睁眼，静静的休憩模样。
　　小姑娘更加恼怒，执意要揭穿她清高的面目：“医生说你的脑子不大好用了，回去的路总该记得吧。我还要赶回去做事呢，没时间陪你在这里瞎耗时间。”
　　她扬了扬下巴：“单子什么的都在桌子上，要是真的不会，就去百度百度，实在不行就去问问护士，反正又不难。”

　　可惜她的话，宋眠依旧没有回应。
　　小姑娘羞恼，房间里只有自己和宋眠，一时也没那么多顾忌的：“我跟你说话呢，怎么这么没教养的！他们说的也没错，外头的野东西，和真正的大家千金比起来，差的还真是远了。”

　　宋眠并没有全身心的听小姑娘说话，她闭眼睛就是为了集中精力，能够更加了解掌握身体。
　　无奈身边的小姑娘一个劲儿的说话，她可以轻易的忽略，但又想到了什么事情，这才忽然睁开眼睛。
　　小姑娘沉醉在自己的伶俐的口舌中，突然见到宋眠睁开眼睛，竟然猝不及防的吓了一跳。

　　不是她的胆小，而是因为宋眠的眼睛很沉静，沉静到像是死人一样。
　　“回哪里。”
　　小姑娘突然一吓，脑子已经空白：“什么回哪里？”
　　宋眠勾勾唇：“回去的路。”
　　说是勾勾唇，但更像是，有个牵线木偶在拉着她的皮一样，嘴唇上下机械的拉动着，没有任何的感情。
　　小姑娘看着她，声音大了一倍：“当然是回宋家的路啊！”

　　“哪里。”
　　小姑娘惊讶：“你真的不记得了？”
　　宋眠紧追不舍：“哪里。”
　　“中山路十六号。”
　　“好。”宋眠扯出了一个笑容：“谢谢。”

　　小姑娘看到宋眠的笑容，就像是在马戏团海报上杂耍的小丑一样，嘴角高高的扬起来，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眼睛没有任何的波澜起伏，甚至透过窗帘外的光，她的眼睛就像无法聚焦的死人眼一样，茫茫的望着小姑娘。
　　小姑娘被吓得背后出了冷汗，扯了旁边自己的包包，骂骂咧咧的，转身就走：“神经病，装神弄鬼的吓唬谁呢，有病！”

　　宋眠盯着她，眼睁睁看着她，用力地把病房的门撞上。
　　外头传来其他人责骂的声音，还有小姑娘哼哧哼哧走路的声音。
　　她所有的怒气，都通过大力的踩踏到地板上，才得以发泄，愈走愈远，最后跺地的声音终于消失。
　　直到宋眠再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她一直拉起的笑容，在一瞬间塌下。
　　一副焕然一新的模样，从她的脸上聚起。

　　她的眼睛慢慢聚光，深黑的眼眸中心闪着冷幽幽的光——就像是西伯利亚终年积雪的冷杉，冰冷爽冽，但又像是西伯利亚到了极光世界，带着诡异色彩的渲染，在冰冷泠冽下，平添了阴冷肃清的感觉。

　　她阴谋得逞似的一笑，侧身从桌上，随意拿了最上面的几张单子，宋眠翻了好几次，又正反面随意的看着。
　　医疗单子上，记着医用药品名称以及价格，还有一连串她没看懂的医学名词。
　　宋眠没兴趣，只看了这几张纸上的病人基本资料。
　　“宋眠。”
　　宋眠注视单子良久，叫了名字，沉默了一会儿，又乖巧无暇般的一笑，又说了一遍：“我叫宋眠。”

　　随后，医疗单子被她习惯性放到右边的桌上。然而空调的冷风吹得单子不断上下翻页，宋眠转头一记冷眼看向医疗单子，紧接着，那几张就要吹走的纸张，平坦安稳的躺在桌上。

　　宋眠这才放松地倚着身后的大靠枕，又恢复了刚才的姿态——闭着眼睛，双手规矩的交叉放在腹部，然后大脑活动着，就像是在通电时，高压电贯穿整根电缆线似的，猛烈又舒畅。

　　宋眠从来都没办过出院手续，也不急着去寻找护士的帮忙，静静躺了很久，直到有护士进来检查，她才开口询问。
　　“怎么结账清单。”
　　宋眠现在的声音很柔，就像是长期卧榻的病美人，听起来柔滑到毫无棱角，又不带着娇滴滴的感觉。
　　护士在收拾桌边的医疗用具，听到她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先是一愣，又发现原先照顾她的小姑娘不在，她这才慢慢放下了随时应付无理取闹者的防备姿态。

　　小护士笑得甜甜，指了指桌上躺的平坦的纸：“你拿着这账单，到一楼出院结账处办理就可以了。”
　　“好。”
　　宋眠含羞似的，微微低了低头。
　　这个方向，护士只能看到宋眠温柔乖顺的神情，以及听到她那一句轻柔的：“谢谢。”

　　宋眠无害的模样，激起了小护士的善良心，收拾完用具后，鬼使神差地站到床边关心宋眠。
　　“你一个人出院，家里人都不来陪吗？”小护士一脸担心的样子：“今天怎么连那个保姆都没有来呀，你身体没有完全康复，还需要好好的调养呀，你的家人不来吗？”
　　“他们很忙。”
　　宋眠随意扯了个理由，乖乖的回她，毕竟她自个儿都不知道家人是谁。

　　“再忙，家人出院了，总是要亲自来接回家的吧。”宋眠这不说还好，一说，小护士更加起劲了：“虽然说工作薪资重要，但是家里头的人更重要！这钱没了可以挣回来，可是家人的命还有感情，可是没有重来一遍，重新修补的道理。你住医院大半年，就只有那个小保姆有一搭没一搭的照料你，你家里人都没来一次，院里头很多人都看在眼底呢……”

　　宋眠平静的笑笑，就像平静的河没有任何的波澜，却依旧是温柔恬淡的感觉。

　　小护士还在和她扯着家庭伦理的事，批判着她的是非观。
　　宋眠不感兴趣，也没有拂了热心小护士的面子，一味安静，熬着时间听她讲话。
　　直到护士长进门催她出去干活，这无聊的对话，才算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