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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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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了很久,吴邪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悠长的梦,过去的记忆变成梦境再度拜访他,一幕幕栩栩如生。
“你叫吴邪?”
“是的,大人。”
“出身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出身江南吴山镇,家中已无人口。”
“吴山镇……是那个吴山镇?”问话的人颇为惊诧。
“回大人,是的。”他低下头,话音里掩不住沉痛。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突然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当自己从山中出来,怀抱着崭新的力量,一路飞奔回家时,眼中所见唯有荒芜的焦土。
吴山镇没有了,彻底消失了。
吴邪生于斯长于斯的市镇已化为焦土。
母亲,父亲,孩儿好了,我的病已痊愈!而且……而且我现在变得有力气,身手灵活,连脑子也变得更好,这一切都是麒麟的恩赐,我遇见了麒麟,传说中的神兽麒麟!麒麟救了我的命,还赐予我力量,父亲,母亲,爷爷,哥哥……吴邪回来了,吴邪已……
烧焦的臭味还在空中弥散,四野已归于永恒的沉寂,极遥远的地方,似乎隐隐传过马蹄的震动声。
吴山镇,没有了。
时间是那样神奇的物事,可能整整十五年都没有变化过,也可能在短短一月间就翻天覆地——饥荒过后是瘟疫,没有饿死的人几乎都被疾病绑架,再之后迎来流寇的横扫,这些疯狂的暴徒将平和的市镇洗劫一空,最后付之于祝融,将小小吴山镇从地图上彻底抹去。
父亲,母亲……
“吴邪,你的身手令人惊叹,可愿入职我军中?”
“多谢大人抬爱,但在下……不是领军打仗的料子,还是让我保持这样吧。”
“……也罢。你是我所见的,唯一一个完全没有功名利禄之心的人。”
功名利禄?
那是什么……有何意义?
早该死去的人,拿那些东西有何作用?
况且……一切不过是借来的。
醒来时已是第三天,吴邪慢慢睁开眼,只觉恍如隔世,这番长梦仿佛一把大筛子,将他过去十年的人生统统筛过一遍,每一月,每一天,所有重要的人与事都在他脑中流过,很累,却也格外透彻清明。
好像有什么将他由内到外彻底清洗过,连那令人不快的味道,似乎也随之远去了。
他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体已恢复了力气,至少行动自如。洞口,明媚晨曦照在雪地上,替洁白的新雪镀上了一层金光。
吴邪环顾洞内,那个男人并没有出现,但吴邪直觉他应该还在。
起身披上外衣,吴邪走出洞外,不意外地发现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他一定知道自己已出来了,却没有任何动作,连看自己一眼也显得多余,就那么站在那里,站在那片凸出的悬崖上,像苍松一样负手而立,凝视着遥远的地方。
吴邪顺他目光看去,唯见半空中云涛翻涌,日光如瀑,其他什么也没有,连山下的荒原也看不到半点。
“恩人……”吴邪招呼他,“恩人在看什么?”
没有回答,男人一如既往地沉默。
真是个闷油瓶。吴邪笑笑,这人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寡言,冷硬得像一块石头,一座山,似乎任何风浪都不能撼动他固有的表象。这样顽固不化的人,吴山镇有个称呼——闷油瓶。
吴邪决定就这么悄悄称呼他了。
闷油瓶看着远处的虚空,似乎看得入神,完全不理睬吴邪。吴邪也已大约知晓他的秉性,因此并不盼望回应,只慢慢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同他一道看那长空云海,山野茫茫,同时偷偷观察他,看他俊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眼,清晰的眉峰,优美坚韧的轮廓,还有披散在肩背上的浓黑长发,与那飘然欲仙的靛蓝长袍。
他实在非常好看,若非如此相遇,吴邪真要以为他是天上谪仙的。
若他真是仙人,或许也是冰雪的仙人,太冷,太独,太淡漠,即使站在他身边,仿佛也同他隔着千万里之遥,又好像……他除开人眼中所见的形骸之外,还具有另一层不能被人看到和触摸到的部分,隐匿在最远,又最近的地方。
吴邪不知道这种预感是什么,但他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有这样感觉的人?
想不起来了。
许久后,吴邪轻声问了一句:“你知道麒麟在哪里吗?”
“知道。”
根本不奢望得到回答时,闷油瓶偏生回答了,吴邪一惊,定定看着他,他却不再说话,刚刚那两个字,仿佛不过是吴邪的错觉。
沉默无声地蔓延,直到红日升高,映得四下里的雪地耀眼生光,吴邪才又问了一句:“你不愿告诉我麒麟所在,是担忧我对它不利么?你……你必定已看出来了,我是个杀手。”
传闻麒麟是天下至为珍贵的神兽,象征着盛世繁荣,每一位统治者,都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面见麒麟,向它讨教——有些帝皇想求取治国的策略,有些王者想求取征伐的秘诀,还有些肤浅贪婪的昏君,则醉心于询问长生不老之法。
然而,从未有任何一个人成功,尽管用了绝大力气去寻找,麒麟却从未现身帝王之前。
这也引发了更多人的猜测与渴求,并推动传闻一步步成为了神话——世间有云,若能寻到麒麟,就能向它提出一个愿望;更有些极端的狂人,甚至坚信若能猎杀并吞食麒麟的肉,就能得到与它相同的力量,无敌于天下。
“……我知晓有人想猎杀麒麟,偷取它的力量为己所用。”吴邪慢慢道:“许多年里,这种人从未断绝,但我绝不是那样的。麒麟是我的救命恩人,还给了我力量,我小时因为病痛的关系,既没有磨练过武学,也不曾好好读书,是麒麟给我一切:体能、速度,还有头脑,这股力量支撑着我走过这十年,让我成为顶尖的杀手,能为父母亲族复仇,更为……不论怎样,麒麟于我都恩同再造,我……我绝不会对不起它。”
闷油瓶不为所动,双眼盯着遥远的云海,看它们一丝丝,一缕缕散开,露出山下荒芜的平原,身后吴邪的倾诉,仿佛并未传到他耳朵里。
吴邪上前一步,提高声音,继续道:“况且……况且我根本没有能力猎杀麒麟,我活不久了。”
这话说得极端恳切,入情入心,终于令那冰雪般的男人转过了头,将目光落到他身上。
“我中了毒,这毒发作很慢,却是药石罔效的绝命之法。”他看着闷油瓶双眼,平静地道:“从中毒之日算起,大约还可活三个月,到今天为止,已过去了两个半月。”
闷油瓶没有说话,连眉毛也不动一动。
这反应早在吴邪预料中,他继续道:“发现中毒后,我就准备返回和麒麟相遇的山中,想把当年从它那里得到的力量还给它,若它愿接受,我还要亲口向它道声感谢……就算找不到它,死也要死在这座山里。”
闷油瓶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像出现裂纹的寒冰,从那冰的底层,渐渐浮起一点暖意。他看着吴邪,低声问:“怎么中的毒。”
就在他问话的同时,鲜血从吴邪鼻孔里流出来,嘴角也现出了血痕,他身子晃晃,强撑着不跪倒。这些血一滴滴落下,落在雪地上,仿佛烧得火红的炭被扔进冰水,发出了刺耳的滋滋声,积雪随之退下去,仿佛被真实的焰火灼烧焚化。
显然,这不是凡人的血,也与中毒无关,再怎样的剧毒,也无力改变人血的特性。
闷油瓶的眼神变得更深沉,他在等待吴邪的回答,然而吴邪没有回答他,只反问了一句:“你愿意听我的事了?”
听到这句话,他立刻将头转开,这姿态显然是拒绝的,但吴邪没有放弃,他坚持对方会听进去,这个闷油瓶应该并不像他外在所表示出的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况且……自己似乎能从他身上感到某种熟悉的气息,时间越长,这种感觉便越明显。
为何会如此?
他看着闷油瓶在寒风中飞扬的黑发,继续道:“你不想听也无妨,就当我讲给自己的吧,我快死了,临死前将自己的故事讲一讲,也挺好。当年……十年前,麒麟治好我之后就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赶紧下山回家,却发现吴家镇被烧毁,于是我投奔了义军,你知晓义军么?就是那些反抗军,解将军带的队伍。”
“我不敢贸然投军,只跟着他们走,义军中有位独具慧眼的老人姓汪,他似乎看出我身怀不凡天赋,收我为徒,教我修文练武,还有兵法与谋略,更不时同我讲天下大势与义军的动向。不知不觉,我便也成了义军的一员,随师父修行一年后首次出师,我成功潜入敌营,除掉了敌方狡诈的军师。”
闷油瓶充耳不闻,吴邪捂着腹部,感觉那里阵阵焦躁的灼热,他知道,致命的毒又在发作了,血滴下来,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首次建功后,解将军召见了我,问我可愿在军中任职,我没有答应,决定继续做杀手,你知道我为何要拒绝他么?”
……
“我……我其实很惶恐,很小心,我知道这份力量不是我的,它绝非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年人能真正拥有,它来自麒麟,即使我已完全不记得麒麟是如何给了我这份力量,但我有自知之明,我知晓它不属于我,我只是暂时借来一用,或许……迟早要还回去。因此我不能成为军士,不能当将军,不能承担起千百万兄弟的性命,而只能当个行走于暗影的人,独来独往,完成别人不能完成,也不便去完成的任务。”
如今,已过去整整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