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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香魂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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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是个阴天。乌云隐隐在天边翻涌,山林里满是暴雨前愈发浓重的土腥味。
韩菱纱在朝淮南王陵踱步。
她已经踱过两个时辰了。起初还全心戒备,眼下穷极无聊忍不住思绪万千。
万一那妖怪不出来劫她怎么办?真要与紫英把这八公山一寸寸翻过来找?他们能找得,那些失踪的女子又如何等得起?
她熟稔地在山路上左弯右拐。忽然想起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她也走在这条路上。而一年光阴,前尘就仿佛隔着白茫茫的雾气,不真切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想起天河,想起梦璃,想起即墨城的烟花。那么绚烂地炸开后,余烟袅袅却忽然化作黄泉上的森森鬼气,又飘飘荡荡地绕回青鸾峰,绕着那把沉睡的望舒剑,冷冷地盯着她。
痛苦的回忆像是要把骨髓都榨干。但余出的一分警觉仍足够她听清身后细微的动静。
这时头顶滚过一道闷雷。
不是雷声。
是脚步踏过、泥土陷落的声音。
寻常人定然听不见,但对方似乎不大挑嘴,形形色色的女子都照单全收。
韩菱纱脑子里瞬息转过七八个念头,最终还是回过头看了看。
身后是幽深又沉默的山林。慕容紫英就藏在某处。
她还没来得及略略安心,鼻端忽然嗅到离香草的气味。
这香气太过熟悉,以至于她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去淮南王陵的路上根本没有离香草!
她赶紧闭气,只是为时已晚。
眼前的天色彻底陷入昏黑,韩菱纱合上眼,什么也不知道了。
韩菱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望无际的冰湖。而云天河被冻在湖面下。冻住的水像是最坚硬的磐石,她却只有一把手掌大小的凿子。她凿得满手鲜血也不在乎,焦虑地想:“来不及了,再不挖就来不及了!”
她狠命地凿,然而始终只能在冰面上划出浅淡的刻痕。后来她终于生气了,用尽平生所有气力戳了下去。
这一戳令整个世界都震荡起来。
耳边轰隆作响,视线旋转翻搅。单调的冰天雪湖被压缩成一线,迅速坠入深渊般的黑暗,离她越来越远。
韩菱纱醒了。
她没睁开眼,因为能感受到自己的脸贴在一个男人的后背上。
那男人身子轻盈,步法迅捷。扛着她不知在八公山的哪个洞穴里熟练穿梭。韩菱纱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打量。
她不像慕容紫英能辨出妖气,但能肯定这是个人。还是个常年呆在地下的人。他衣物潮湿,身上有股霉腐气,像是树脚背阴处长出的蘑菇。
蘑菇男又走了一阵儿,忽然把她仰面抛在了一张石台上。那石台胡乱铺了些草木枯枝,饶是如此,仍把韩菱纱摔得生疼。幸好她稍许偏了偏头,不然必定磕得眼冒金星。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气愤,那蘑菇男竟抱怨起来:“妈的,这女的看着个头小,怎么重得跟猪一样!累死老子了!”
韩菱纱只觉一把火气从她脚底直冲头顶,当场就要弹起来修理这个胡言乱语的兔崽子。
这时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后来的男人像是喝多了酒,醉醺醺地晃到她头顶,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道:“你知足吧,葛大路,这娘们儿算是这破山沟里拔尖的货色了。你背了大半年的货,有几个模样能超过她的?”
怎么听都不是好话。韩菱纱磨着后槽牙强迫自己镇定,竖着耳朵想要多探听些消息。
听那两人说话的回音,她此刻应是在一间不大的石室里。
葛大路兴致缺缺:“就那么回事吧。还能有神秘兮兮的县令千金好看么?”
醉酒男嗤笑道:“你还好意思提?是谁去年说要把柳家大小姐掳来献给夫人,结果人都没见着就被官差狗一样地撵回来了?”
葛大路啐了一口道:“那是老子太久没回地上了,一时失误!”
就在两人即将吵起来的档口,一个女人轻笑着走进了石室。
“卓方,葛大路,你们吵什么呢?”
那声音又娇又媚,仿佛色字头上的刮骨刀,剜得韩菱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男人立刻闭嘴,敛声屏息连气都不敢喘口重的,恭恭敬敬道:“夫人。”
钗环相撞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那女人慢慢走到石台边。
“我听刘展说新来了品相上乘的好货。特地来瞧瞧。就是这个?”
葛大路谄媚道:“是的,夫人。这小妞一个人在八公山里荡得起劲,我看见就把她带回来了,这不是……”
“聒噪。”
冰冷的两个字把葛大路后面的话钉死在舌尖。那女人伸出手来捏住韩菱纱的下巴,留长的指尖顺势戳在她脸上,让人极想掏出剪刀来替她修剪一番。
然而下一句话就不止让她想掏剪刀了。
把她衣服脱了看看。
韩菱纱:“……”
她正欲动手一发夺魂,门外忽然闪过一道极轻极细的银铃响,那女人沉默片刻笑道:“算了,不能便宜你们这两个腌臜男人。滚出去。”
卓方和葛大路唯唯诺诺地告退,守在了门外。
那女人开始动手解韩菱纱脖颈上的盘扣,而后者正在盘算假使就地把这个夫人放倒,她能否逃脱。
不能。
她为了跑路轻便,只贴身藏了两颗烟雨夺魂。且不说在眼下这个石室就得全废掉,就算孤注一掷逃跑,慕容紫英尚未跟来,这倒霉的洞窟里还不知有多少人。
怎么盘都条死路,只能给心口再扎一刀,忍!
好在那女人手脚麻利,剥了外衣就给她重新套上一件宽大的布袍。又把门口的两人叫进来道:“脸还不错,身上太糙。艳差了点意思,勉勉强强凑个洁吧。先扔到下面去。”
两个男人再没多话,老老实实抬着韩菱纱又弯弯折折地到了另一间石室,然后落下门锁走远了。
独行千里的大盗受此大辱,气得想挠墙。她刚跳起来,就被碍手碍脚的布袍又绊了回去。
韩菱纱:“……”
这一摔倒让她冷静了。
本能令她在报仇雪恨与忍辱负重的拉扯里保持了克制。
韩菱纱把那三人的对话从头到尾捋过一遍。
起先她以为这是群拍花子,此刻细细琢磨就觉得不对劲。
其他人在哪?洁是什么意思?艳又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又跟八公山里漫山遍野的妖气有什么关系?
呆在这里显然想不明白。韩菱纱在门口谨慎地左右张望,看清外面除了荧荧生辉的灯芯草再没活物,才轻而易举废了那守门的铁将军,悄无声息地潜入黑暗。
没走两步,她险些又跌了一跤。
岂有此理,韩菱纱扶着墙站稳,真是岂有此理!
只能捞起裙摆,循着原路先去找衣服。
这个洞窟的构造与女萝岩六成相似,只是在这空旷的地底岩洞里人为开凿了数不清的石室。韩菱纱所在的那层有三间,她临走前看过一圈,另外两间都是空的。
不同岩层之间没有门,倒有不算复杂的奇门阵法。这对韩菱纱不难,但比撬门溜锁要费事。她仔细留意过卓方和葛大路抬着她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按那两人的脚程与岩洞的大小差不多下了两层。
韩菱纱本想一鼓作气攀上去,谁知上面一层的情形实在诡异,让她忍不住要探个究竟。
这层更为宽阔,统共有五间石室。而这五间石室与她方才身处的大有不同。先前的石室就是普通牢房。铁栅栏作笼,布置简陋得只有一床一桌,想来是个过渡的地方。
而此处竟是全部封闭,门用整块生铁铸成,更不见窗户,简直与石棺无异。
韩菱纱试着推了推其中一扇门,果然纹丝不动。又四处敲打了一番,也没有任何机巧。她心里惦记着衣服,便想着回头再来琢磨。
然而只有灯芯草照亮的岩洞仍旧昏暗,韩菱纱贴着岩壁前行,头却猛地撞上一处凸起。
这一撞竟是把那突出的岩石撞松了。
千里大盗早就放弃同自己的霉运作对,捂着额头想:“假的吧,我头这么硬?”
待她缓过劲来,再睁开眼却看见那石块的缝隙中泄出一丝光。
韩菱纱伸出手碰了碰那石头,发现它只是嵌在石壁里。她疑心揭开会有暗箭毒矢,却又好奇那束微光的来处。于是伏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抓住那岩石,稍稍用力一旋。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握着的石头像是经常有人要取出,一端被磨成楔状。而原本嵌着它的石壁上,竟是豁出一个洞来。那孔洞仿佛武陵人久寻不遇的桃花源入处,半遮半掩地露出些许光亮。
韩菱纱缓缓站直。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确定四下无人,才踮着脚朝那石孔里瞧。
她只看了一眼便退开来,喃喃道:“不好,我怕是被撞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