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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

  •   吴邪和弟弟一样,几乎被风雪包裹,他就站在那里,微微弯下身子,像充满戒备的野兽,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狂乱,似乎大怒,又仿佛正朝人发出冷笑,少年清明的眼神变得凶狠,看向弟弟这个朝夕相处的亲人时,都显得那么陌生……

      ‘吴邪,跟我回去!’弟弟朝他喊道:‘好了,跟爷爷回家。’

      ‘呜……’

      吴邪发出一声呻吟,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炸裂,震得他再度矮下去,几乎要缩成一团。

      弟弟没有半点犹豫,立刻上前,想将摇摇欲坠的吴邪扶入怀中。

      我紧盯着他们俩的一举一动,努力在漫天风雪中朝他们靠近,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吴邪肩膀一动,就在那猝不及防,短得无法细数的瞬间里,他猛地伸出手,一手抓着弟弟的肩膀,另一只手……

      另一只手用力击向了弟弟的胸膛!

      时间仿佛凝固了,接下来每一秒都如同定格的电影,深深投射在我的视网膜上,再也不能被抹去。

      红色……

      我看见喷涌而出的红色,像一条闪光的蛇,轰然撕裂视我线中接天连地的白茫茫。这条红色冲出弟弟的身体,散作漫天烟霞,然后快速下坠,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艳的花,将他身上白色的衬衣染出红白交杂的色彩,刺眼鲜明。

      这是弟弟的血。

      这一刻的我,离他们已经很近很近了,近到当我看见这一幕,头上仿佛猛地炸裂,心脏阵阵抽紧,疯狂地再往前奔出两步时,恰好将弟弟坠下的身躯接住。

      弟弟身躯后仰,倒了下来,就倒在我怀里,他的血随之落下,滴滴打在我脸上、身上。

      我已经这样近了,可我依然没能更近一步,没能在吴邪那丧失理智的一击落下前,为毫无防备的亲人挡住它。

      一步之遥,阴阳昏晓。

      我感觉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雪不再落下,所有声音也随之消隐,唯有无穷无尽的风还在怒号,吹动漫山遍野凄厉的惨白,将温热的鲜血一点点吹冷。

      盯着站在面前的吴邪,我看见他清俊面容上也染着血,是弟弟的血,他目光深黑,毫无表情,仿佛一个梦游的傀儡,压根不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看着我,毫无反应,似乎还没有从那疯狂的一击中醒来,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把餐刀,那是……是他从厨房里偷肉吃时顺手拿上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弟弟的血漫涌而来,热的,它们流过我的掌心,流到我衣服上,流到雪地上,我感觉怀中的他正慢慢变得沉重,似乎又同时在变轻,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里升起,一点一点远离他的身躯。我抱紧他,去按他的伤口,他急促的喘息,不住抽搐,努力调整呼吸,像破碎风箱苟延残喘地鼓动。

      他知道我来了,因为我听到他小声叫了“哥”。

      哥……他轻声叫我。

      他强忍着胸膛上破碎的开口,吃力地呼唤我。

      我胡乱应一声,将他抱紧,往他伤口上仔细一看,心霎时凉透了:那一刀正伤在心脏上……

      弟弟他……

      “快,捉……捉回吴邪……”

      弟弟的声音很低,很细,堪堪响在我耳边,仿佛暗夜里最后一缕光线,立刻就要被黑暗吞噬。

      吴邪……吴邪……

      我又看向吴邪,他眼底还是一片漆黑,神色呆滞,他也正看着我,一动不动。突然,他手一松,餐刀落到地上,跟着转过身,似乎想继续往山上走。

      他的动作踉踉跄跄,肩膀垮着,步伐很慢,身体摇摇欲坠,好像经过刚刚那一击,他也成了个被拔掉气门的皮球,迅速瘪下去,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了。

      “哥,捉住吴邪……”

      我感觉头疼得厉害,尖利的啸叫声在耳畔回响,无数种想法在脑海中奔流,爆发的情绪几乎要让胸膛爆炸!

      “哥……”

      弟弟的声音越发虚弱了,我顾不得多想,轻轻放下他,起身往吴邪后颈用力一击,他身子霎时一僵,扑倒在地。

      ……

      砰!

      物体坠地的声音响在书房里,仿佛万古寂静中第一声响动,这一声,打破了过去与现在,隔断了亲缘与血脉,也将所有柔软的幻想打得粉碎。

      我跪在地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冷透了,这种冷发自内心,来自我体内最深处,一点点凝冻了血脉、肌理、骨髓,唯有脑中飞速运转的念头是那么热,那么清晰。

      原来……原来真是我做的。

      原来我做了那样的事。

      九年多,不,好像就是这两天吧,这么说来是十年了……

      十年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中,原来发生了这件事。

      我记得这场雪,记得那层层叠叠,呼啸而来的纯白,记得自己朝西山里奔去,脑中一片混沌。然后……然后我还隐约看到了爷爷。

      就在那无边无际,斑驳了天地的冰冷白影中,我站在山麓上,看见爷爷朝我奔来,他似乎很焦急,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迷糊的脑子似乎有片刻清醒,又飞快地被某种东西遮蔽。但是,但我知道那是爷爷,是爷爷来了,于是我朝他伸出手——

      那时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记忆已破碎,散落在灵魂底层,怎么也打捞不上来,我只记得自己当时有个朦胧念想,想拉住他,想跟他说雪很大,爷爷你回去吧。

      我恍惚还记得他喊我的名字,叫我吴邪。

      吴邪……

      我……我想拉住爷爷,我好像真的朝他伸出手去,于是……

      我仰起头,爷爷书房的天花板似乎正在飞远,朝无穷无尽的高天上腾飞,地板和四周的家具也在迅速远离,它们像解了体的积木那样,朝无法触及的虚空遁走,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天旋地转,耳边反复播放着尖锐的耳鸣。

      我不记得自己在地板上跪了多久,才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茫然看着这生活了二十五年的房屋,如同看一个恐怖的噩梦。

      原来我一直在梦里,糊里糊涂,自欺欺人,直到此刻,才终于醒了过来。

      我醒了,曾以为是美梦的生活,通通变成了噩梦。周遭一切都如澎湃的血肉,挤压着,嘶喊着,要将我整个人完全吞噬。可我居然不感觉害怕,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切都已破碎了,我心底最最渺小的那一点念想,最最卑微的那一条底线,终于也已经消失了。

      曾经的我做过那么多错事,制造了那么多血腥,爸爸、妈妈、胖子、医生,还有张家的守卫们……哪怕我努力让自己去当一个厚颜无耻的逃避者,对自己说那是上一个吴邪做的恶,不该完全算到我身上,我也不能忽略他们从地狱中投射过来的目光。

      如果这些目光是怨恨的,我会感觉更好,可我看见的分明又不是。

      这些目光里满满都是爱意,是宽容,是对我的期望。

      上一个吴邪的恶并没有消退,延续到我这里,让我又有了新的恶:爷爷。

      苍白的辩驳再也没有任何说服力,我也再找不到让自己继续留存的借口。

      污秽不堪,罪孽深重。

      “爷爷你要走?”

      “啊,去看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怎么从来没听爷爷提过?”

      “哦,他已经不在了……我这次是去祭拜他,他的十周年忌日要到了。”

      “这样……”

      前两天和爷爷的对话在我脑中回旋,原来答案早已揭晓,所有人都知道,唯有罪人自己不明所以。

      不知不觉间,我如行尸走肉般挪到了门口,将大门拉开,风雪呼啸着扑面而来,冷风贯通我单薄的衣衫,就在这一瞬间,时空仿佛突然转换了,过去的一幕幕也飞速在我脑中流转。

      今年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来得这么猛烈,这么强横。

      今日便似十年前那日,连这第一场雪都一模一样。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吞噬我,淹没我,仿佛要将我的存在从天地间彻底抹去,我看着昏芒的天空,看鼓鼓荡荡的罡风,层层叠叠的白雪,昂起头,迎接它们降落在我的身体上。

      往前一步,我踏出门扉。

      赤脚走在开始积雪的大地上,寒冷彻骨的感觉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爱,那样温柔。

      是啊,与过去那斑驳交织着的血腥和痛苦相比,连这山间最冷最冷的风雪也满怀柔情。它暴烈、狂啸,摧枯拉朽,仿佛能吞没一切生灵,但它同时也洁白、纯粹,能遮蔽所有色彩,让天地归于一色,掩盖所有或红或黑的痕迹。

      包括我犯下的深重罪孽,我曾落下的斑斑血腥。

      让它们也被雪遮蔽吧,被这无穷无尽的冰冷包裹,至少现在,当我明了一切之后的现在,我已经不愿去想任何事,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我,已无力再寻找任何救赎。

      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离开这个家,离开这片山谷,离开所有人,也离开他。

      我已没有理由存在。

      那年……我脑子里回荡着那一年的风雪,那一年的爷爷,还有那一年的我,倏忽间,一切回忆都被撕成碎片,消散在无边的冷风里。

      我记得爷爷朝我跑来,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记得自己朝他伸出手去——

      我想抓住他,我想跟他说:风大雪大,爷爷你别过来了,我跟你回去就是。

      我是想和他一起回家的。

      可是我不记得,我一点也不知道,原来那年的我手里还握着一把刀,并且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我以为我做了那样的事,实则我做出的是另一件事。

      一件无可挽回的,让悲伤堆积到顶点,然后轰然崩塌的错事。

      我朝前迈步,一步步走入风雪中,朝西面那巍峨深邃的影子前进,我要离开这里,我已没有任何理由,任何面目继续留下来。

      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是他。

      小哥……

      我用力摇头,想将他的影子从脑中驱散,为什么还要去想他呢?想到他,又有什么意义?他也是我恶行下的牺牲者,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更是受伤最重的那一个。他还留着生命,但我加诸在他生命中的痛苦,早已足以令他死去千百回。

      我越是用力地想将他的影子甩开,他的身形便在我脑中越发清晰,我甚至能看到他出现在我前方,就站在那风雪的最中央。他默默看着我,手上捧着那个骷髅,仿佛在一声声唤我的名字:
      吴邪。

      对不起,小哥……

      我朝前方那并不存在的他笑了笑,笑得苦涩而沉重,我想,是该彻底告别的时候了,如今的我早已没有理由留在这里。

      “等我三天,三天后我告诉你一切,然后……我们在一起。”

      他的话隐隐响在耳畔,我突然不确定,他是真的这么说了,还是我可耻的贪念又在作祟,他怎么可能还要我呢?他怎么可能在我做下那么多错事后,还能给我希望,甚至满足我最深沉,最肮脏的念想呢?

      他说要和我在一起。

      可是……对不起,小哥,还是就此永别吧。

      属于我的地方不是这里,在那一边。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了西山脚下,风雪呼啸着向我扑来,衣衫单薄的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更感觉不到疲惫,我像一个离家太久,迷路太久的孩子,终于看清了家门的方向。

      这里才是我的归宿。

      深藏西山腹地中的墓穴才是我现在真正的家,罪孽满身,已不再是普通人类的我,应该回到它的怀抱中,靠那些骨质化的东西坐下,像依偎着母亲的孩子,然后,然后……

      我突然不知然后该怎么办,但我很快就想明白了,看着那淹没在风雪中的山影,露出由衷的笑容。

      然后当然是归去——回到黑暗死寂中,回归我应有的样子,几十年前我就已经死了不是吗?我怎能这么无耻,又贪了那么多年的岁月来苟活,活也没能活出个样儿来,又作孽杀了最疼爱我的爷爷。

      爷爷……我想起笔记本上那张照片,照片中那黑衣微笑的年轻人,仿佛此刻他正站在我面前,我又一次看到了他,他的身后是爷爷,我记忆中多年前那个爷爷。紧接着,爷爷的影子从他身后隐去,他仿佛真的活了过来,一步就跨出了照片的框架,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屏住呼吸,仔细打量他,仿佛第一次看到他的真容,又仿佛已认识了他一辈子。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轻缓悠长的呼吸,感到他柔和目光落到我脸上时,就像三月春风轻轻拂过。

      他就在我眼前,站在一堵矮墙边,如照片上那株迎寒怒放的红梅,一身秀气,铮铮傲骨。他不畏惧张家的流言蜚语,坚定支持族长的决定,怀抱着对我的善意和期待,在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顶住压力,更决定离开兄长,离开家族,到这荒僻的山野中抚养我,一天天将我养育成人。

      ……只不过,他做错了。

      他真不该支持我,不该来当我的“爷爷”。

      “再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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