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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爸爸,这次的药是什么东西?”沉默片刻,我小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张家提供的。”父亲摇头,给我倒了杯水,他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为我的短暂恢复感到欣喜——做父母的似乎总这样,不论孩子变成怎样,依旧对孩子好,哪怕这是盲目而危险的。

      我慢慢喝完这杯温水,父亲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等我放下杯子,他才又小心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

      “还……还饿吗?”

      “……饿。”

      父亲打了个哆嗦,他压低声音,看着我的眼睛,又问:“那……那你还想吃生肉吗?”

      “我……”我也盯着父亲的瞳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然后我同样问自己:想吃生肉吗?

      我闭上眼,追随自己内心的欲望,半晌,我睁开眼,看着他点了点头。

      我还是感觉饿,想吃生肉。

      父亲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紧皱起来。

      看他这样,我赶紧安慰他,将自己内心真实的感觉讲出来。

      “没事,爸爸,我只是想想而已,不会去做,也不会觉得必须要那样做,不给我吃也不要紧的,我不饿了。”

      父亲慢慢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看着父亲在沉默中似乎正一寸寸矮下去的身影,我心里乱极了。他的头发因低头而充塞了我全部的视线,这些头发纠结在一起,茫茫灰白一片,银丝盖过漆黑,一切都在诉说他因为心力交瘁而不断衰老的事实。浓厚伤感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将我淋得浑身湿透。这痛苦的雨也暂时熄灭了身体内游走的火焰,包括嗓子里那股莫名的腥甜。

      ……嗓子好痒。

      我下意识地搓揉脖子,却彷如隔靴搔痒,怎么也难传递力量到遭肌理隔开的内部,那股味道始终潜伏着,它似乎正在寻找什么,并驱使我也跟从它的目的去寻觅……

      我不敢继续盯着父亲,抬起方才被注射过的手臂细看,上边有个针尖造成的红点,血已止住了,微微凝固在皮面上,我凝视它片刻,鬼使神差地舔上去。

      父亲抬起头,满面惊诧地看着我。

      舌尖尝到熟悉的味道,无法用语言形容,但我知道那味道来源于我自身,此外,还有一点与众不同的血腥味混在当中,打乱了整个身体惯常的感觉。

      药……

      “这次的药里有什么?”放下手臂,我急忙问父亲,他茫然摇头,眉头又皱起来。

      我等待父亲的回答,眼光不由自主从他脸上滑到脖子上,看到他敞开第一颗扣子的衬衣所遮蔽的部分肌肤,那里似乎正在发光,像夜晚的灯火吸引着狂乱的飞蛾。那里白白的,比脸上的皮肤更细嫩,正发出若有若无的诱人香味。

      肉……

      嗓子里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好像无数只手掐着我的咽喉,并以它为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

      “……爸爸,你怕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干涩。

      “不怕,不怕。”父亲急切否认,可是他微微向后倾斜的肩膀却暴露了他的恐惧,毫无疑问,他怕我,可是他更爱我,这份爱让他成功压制了对我的恐惧,用深厚的父爱来靠近我、帮助我……

      眼睛里热热的,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事虽已无法挽回,父母却依然和我在一起,也只有他们会这样无条件地来爱我。

      我是吴邪,是你们的吴邪。

      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

      脑子里瞬间无比清醒,眼前划过奔流的景象——我看到婴儿在地上蹒跚学步,彼时,年轻的父母在身边替他鼓劲加油,连向来不羁于情感琐事的二叔和三叔,都像孩子那样兴致勃勃地在旁看着。他们不但围观他,更众星拱月地围绕着家族的希望。

      我看到稚气孩童背上了书包,第一次踏出家门走入学校,他握着母亲的手,既兴奋,又有一丝小小的畏惧,直到踏进那堵大门,被友善的同学和喧闹的环境包围,感受到那热络而开朗的气氛才放心笑起来。

      我看到懵懂少年徘徊在学校花坛边,他已长大了,已能看出成年后高挑清俊的影子。他正为期末考砸而烦恼,不知回家如何交代。同学们路过,都是跟他一般绽放着青春的少年郎,他们扔来篮球,说屁大个事儿,走,打球去。少年展颜而笑,在球场上和伙伴们飞奔。夜色降临,他偷偷溜回家,等待他的不是父母的斥责,而是热了又热的饭菜。

      我恍惚看到自己不断成长、成熟,离开无忧无虑的校园,落脚在西湖边一间不大的铺子里。古老的生意,年轻的掌柜,我们无知者无畏,初生牛犊一样面对着命运凶横的虎爪。终于,那一天来到,有人拿着地图踏进了我的铺子,然后便是和梦中那男人的擦肩、同行、相知……

      我怔怔盯着父亲,脑中画面仿佛被压缩扭转的人生,那些……那些事都是真的吗?那些曾在我无数梦境里出现,一次次让我欣喜让我痛苦让我向往让我害怕的故事,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吗?

      包括……包括最后那场冒险……

      就在我准备再次回忆那个梦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压抑的哭声。

      我猛然回头,见到母亲站在敞开的门口,她似乎想要进来,却被人拉住了,只能在原地哭泣。

      阻止她靠近我的,正是我的梦中人。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门口,并且站得更近,站到了明亮光影可以覆盖的位置,这让我看清他手臂上贴着的胶布,白生生很刺眼,而他正用那只手握着母亲的肩膀,坚定而缓慢地朝她摇了摇头。

      “可是,吴邪……张先生,我就进去和他说说话,就一分钟……”

      母亲惶然的泪水纷纷落下,用满眼乞求看着他,他却毫不为之所动,仿佛无情的石像,再哀婉凄楚的哭泣也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看他这样,我突然很是气愤,一种任性的冲动在我胸膛里奔涌爆发,我想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的母亲,凭什么限制我们一家人相聚?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凭什么可以这样管束我?!

      你以为你是我的谁?!

      “你放开她!”

      我跳下床,大声咆哮,像暴怒的狮子一样朝他扑过去。突如其来的变故将父母都吓呆了,就在我即将碰到他的刹那,他身子微微一动,右手极端敏捷而精准地握住了意图挥出的拳头。

      他力气很大,我拼尽全力的冲刺居然被他一握之下就阻止了。

      他的眼睛盯着我,沉静如黑洞。

      我喘着粗气,尝试将拳头从他的掌中挣脱,却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样无能为力;我瞪着他的眼睛,牙关紧咬,表情狰狞,满脑子搜寻骂人的话,愤怒在心底翻涌,我想骂他,想打他,想……

      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对他做什么,好像恨不能将他撕碎,又隐隐觉得不对,不是那样,那不是我要的……混乱思绪的中央是源源不绝的愤怒和痛楚,火山喷发那样从我的心底流泻出来。

      “进去。”突然,他开口了,用冷冰冰的语言对我说话。

      这让我更加愤怒,浑身一震,再次用力挣扎,可是在他钢铁一般的箍制下,任何挣扎都显得可笑而徒劳。他没有再看我,目光移到父亲身上,再次毫无感情地说了两个字。

      “出来。”

      父亲显然比我听话多了,他像听到长官命令的士兵那样缩紧了肩膀,几步跑出房间,和哭泣的母亲站在一起。父亲扶着母亲的肩膀,低头往她耳边悄声说了什么,两人都发出一声叹息,抬眼看看我,再看看他,最后一起后退,离我越来越远。

      他们很快像退场的演员那样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转角。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的怒火依旧澎湃,这股无处发泄的火焰似乎在跟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共鸣,让我越来越不能平静,嗓子里那股腥甜也再度开始活跃起来,我用尽全力才压下了它——我不知道放它尽情肆虐会发生什么,但总不会是好事,而我绝不愿在这个男人面前失态或示弱,就算死,我也要在他面前有尊严地死过去。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眉头似乎微微皱起,这让我感到了一阵小小的快意,冰晶一样洒入心里,仿佛饮下纯酿,痛快。

      哈,痛快。你也终于会在我面前皱眉了,你难过吗?不开心吗?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比你更难过百倍。

      眼前的一切陷入轻微的眩晕,似乎我真的饮下了烈酒,它让我迷醉,让我沉酣,让我身不由己地跌入另一个梦里。

      我想起此前曾梦过的另一件事。

      那是在白雪皑皑的山间,彼时群星璀璨,万籁俱寂,营火偶尔的劈啪声更凸显卓然的孤寂,这也让我和他的存在于此处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坐在山壁前,巍峨雪峰从远处发出银蓝色的反光,这是个无风无雪的长夜。我掰断一根小树枝,扔进火堆里,看它被火舌温柔地舔过,心里跟打鼓一样惴惴难安。他同样没有说话,沉默如常。

      “小哥。”半晌,我鼓足勇气招呼他,声音有点儿打颤:“那个……你不需要再去青铜门了吧?”

      “不用。”隔了几秒,他简短地回答。

      我“嗯”一声,感觉鼻尖有点儿冒汗,绝不是热的。我心里把那些想法又盘算了几次,继续道:“那咱们回去之后,你做什么呢?”

      我顿了顿,本想说“我那生意需要你,跟我一起干吧”,又觉得太过唐突,嘴上赶紧刹住了车——其实,好兄弟之间说这些话再正常不过,能有什么唐突呢?我不过心里有鬼,才觉得每个字都带着暧昧罢了。

      我并不满足于当他的好兄弟,我想要更多。

      他没有回答我,仿佛压根没听见。我并不气馁,得不到回答在他那里实在太常见了,于是我自顾自地说下去:“要不,咱铁三角还是继续干老行当?约上胖子,这趟他没能来,可把我念叨得够呛。”

      我尽力让语气保留在轻松自如的档位上,以防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思。他依旧没有回答,默默盯着跳动的火苗,而我误会他这是默认——事实上,后来想想,他不过用沉默表示着对我的拒绝。

      然而,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不理解,也不能接受他那自以为是的好意。

      世间悲剧大抵如此——我是为你好。不,我并不需要。

      “小哥,咱们铁三角可不能散伙了,等你这几年,我和胖子那叫一个难熬,日盼夜盼地想着你出来,咱们还去下斗。我听大金牙说,东边一个斗很有点儿意思,还没人能成功进去呢……”

      我朝他的方向靠过去,小心翼翼地缩短距离,最后成功坐到他身边。这时,我听到他发出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叹息,小声道:

      “你不该再牵连进来,吴邪。”

      雪山似乎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便开始崩塌,寒冷、静夜、燃烧的篝火都在我的梦境里一一剥落。转眼间,我看到自己已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三伏天的骄阳烧得正艳,而在我心里正燃烧着另一把火,胜过了杭州城日日夜夜的高温。

      我看到他坐在铺子里,慢慢翻阅着一本拓本,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深吸口气,问他:“昨天跟你说的事,你……你到底怎么想。”

      他睫毛也不动一下,好像没听见。

      我鼻子里嗅到了窒息的味道,依然不依不挠地问:“你好歹给我个话儿,到底,到底成不成……”

      “不成。”他这次回答得无比干脆,无比快速,短短两个字,把我所有的希望都打得粉碎。说出这两个字时,他甚至没有朝我看一眼,仿佛我的存在透明如空气。

      我感到心里空了,本就微乎其微的欣喜和盼望消散得干干净净,而失落和绝望被不断放大,他的形象在我眼前微微荡漾,开始变透明,而已逝去的昨天正慢慢回放。

      他在杭州呆好几天了,几乎每天都会来我铺子里坐一会儿。

      我又惊又喜,每天都在铺子里等他,盼着他。

      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了那个藏在我心里,重得快要把我压垮的秘密。

      我说我喜欢你。

      他没有反应。

      我说我喜欢你,咱俩在一起,成不。

      我说我爱你,很久了。

      我说小哥我心里只有你,别人都没兴趣。

      我说我爱你,真的,很久了。

      他始终没有回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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