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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   晚饭照旧在餐厅里进行,天已全黑了,灯光亮起来,与山顶泛出的寂静月光一起照亮暗夜,窗外风声静默,寒意变得更加明显。我将菜品一一摆好后,过去关窗,深吸一口萧瑟的气息,估摸着大约还有一个月,山里的第一场雪就会落下来。

      山谷里的气候每年都不尽相同,明媚丰硕的秋天时而悠长,时而短暂,最短时甚至连梢头树叶都还没完全变红,莹莹白雪就已经压了下来。

      今年的冬天或许也会来得早吧。

      “吴邪,来吃饭了。”

      爷爷走入餐厅,招呼客人坐下,他看我一眼,点点头,意思是让我过去。

      我给他俩盛好饭,又打上两碗汤后,才填满自己的碗,在桌子下首坐了下来。闷油瓶没急着动筷子,静静看着我,经过方才厨房里的……亲密,他似乎也放松许多,我偷眼瞥他时,恍惚竟看见他嘴角带着笑意。

      这一眼不确定的偷瞄,让我耳朵上又有点热起来。

      “吴邪规矩学得很好。”爷爷打破沉默:“他不接触外人,也没同龄朋友,从小都我带大。族长你知道,我们这些老派人守旧,有些讲究也多,不知不觉的,都交给吴邪了,倒也好,是个好孩子。”

      这是在说我……我有点尴尬,也放下了筷子。

      闷油瓶的目光已回到爷爷身上,“嗯”了一声,似乎他也觉得我的教养还不错。

      “过去不是这样。”

      忽然,他说出一句话,我立刻竖起耳朵,只听闷油瓶道:“以前吴邪更闹一些,当年……”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不说了,摇了摇头,我直觉他讲的是以前那个我,也就是梦里那些事,忍不住接过话头,插嘴道:“你是说我以前当古董店老板时候的事?”

      话音刚落,他们一起转过头,四道目光齐刷刷落在我身上,爷爷微微皱眉,似乎想解释什么,倒是闷油瓶坦然地点了点头,看他这样,爷爷自然也不否认了。

      我感到心跳加快,秘密似乎就这样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个角,我赶紧又问:“我真像梦里那么……活泼?”

      “差不多吧。”他说:“你那时候年轻。”

      “那时候我好像也是二十五岁,和现在一样……”我回忆这些年错落的梦境,嘀咕道:“跟你是在三叔家楼下遇见的,但是你那会儿没理我,你一直就不爱说话。”

      “嗯。”

      “那一趟我们去的是山东,对吗?”我手肘撑在桌上,继续追问:“那个鲁王宫、狐狸面具,还有一男一女并排躺着,那个男的腰带上……麒麟竭是吧,我一不小心给吞下去了。后来又发生很多事,去了很多地方,有我们一起去的,也有我自己去的,最后一次我们是往东边的一座山里……”

      为什么去的原因我省略了,不好意思当着爷爷的面说——因为我跟眼前这个闷油瓶表白,结果被无情干脆拒绝,我既不甘心,又害怕,怕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于是我急需做一次朋友之间的事来挽回败局,也拯救自己多年期待落空的痛楚——就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出门、下斗,朝东面的大山进发。

      “……那地方很有点邪门儿,我梦见自己跟胖子在地下兜圈子,你不知哪儿去了,但我们却听到了你的声音,还有手机,那个……后来我们进入主墓室,那里摆了个黑球,当中藏着一些清水,我不小心喝下去了,然后……”

      刚说到这儿,我猛地闭上了嘴。

      该死,话怎么转到这件事上了,正是那个不详的墓穴导致了最终的结局,我喝下黑球中的清水,就像当年在鲁王宫里误吞那块麒麟竭的腰牌……

      我捂着嘴,不知该怎么接话,闷油瓶也没了声音,餐桌上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这时爷爷的话音插了进来,他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将话题带开,讲起我小时候的事。

      是这一次的小时候,和他在山谷里共同生活中的林林总总。

      “吴邪也有调皮的时候,五六岁那会儿吧,他曾摔下山坡,还摔断了腿呢。”

      是六岁。我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如果不算大雪那一年发生的事,这是我二十五年来唯一的一次伤筋动骨。

      闷油瓶转头看着爷爷:“断了腿?我怎么没接到这个报告?”

      这一句话似乎又在无意中透露了什么,我越发仔细地听着。

      “哦,不严重,不是真断了,是线性骨折,裂伤而已。”爷爷放下汤碗,目光于餐厅中游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嘴里接着道:“不过毕竟还是动到了骨头,于是好好休养了一阵,大半个月后才又准许他出门散步。”

      嗯,是这样的,我都记得。我记得那段时间被爷爷关在屋里,眼睁睁看夏末的浓绿开始褪色,曾炙热的太阳收敛余威,变得温润融合,秋天不知不觉就来了,我满心想着西山上日渐成熟的梅子、栗子,还有草叶间肥肥的野兔们,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

      “吴邪。”爷爷突然叫我,笑道:“光聊天多没意思,得来点儿酒助兴。去,把那坛藏着的梅酒拿出来,咱们仨今晚好生喝一场。”

      酒……爷爷说的应该是那坛梅酒,我几乎都要忘了,难为他还记得。

      答声好,我起身往储藏室里寻找。这坛酒差不多有十年了,我记得就在落大雪的那年秋天,西山上的野酸梅长得格外好,我看这些比云霞还要炫目的紫红色遮蔽了半个山坡,感叹一声可惜。

      可惜什么?爷爷问我。

      这些梅子。吃不完那么多,只能看它们白白坏掉,浪费了。

      不用可惜……爷爷想了想,说我们可以摘一些来酿酒,反正储藏室里空间还多,自然也就不浪费了。

      可是……爷爷你已经不喝酒了。我本想这样回答,但看爷爷温和慈爱的笑脸,又把这句话压回去,点了点头。

      那年秋天,我和爷爷摘来西山上最成熟饱满的酸梅,酿了一坛好酒。封缸时,爷爷郑重写下了日期,我问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喝,他说你什么时候想喝都可以。

      之后便是那场大雪,我陷入昏睡,以及醒来后种种难以言喻的物是人非。

      再没有人提到这坛酒,似乎我和爷爷都同时将它忘记了,于是它就一直放在储藏室的角落里,直到今天。

      “呼——”

      轻轻吹开酒坛外的积灰,我蹲下来,凝视坛口的封面,上面的字迹已在岁月中变得模糊:十月三十日。

      只有月和日,没有年份,这是爷爷的习惯,当中似乎还藏着别样的目的:缺少纪年,也就模糊了时间,我们度过无数个十月,却不知这些十月究竟被安放在漫长岁月的哪个角落里。

      将酒搬入餐厅,当着他俩的面,我拿小刀轻轻划开了封口:浓烈酒香顿时喷薄而出,像一场无声的爆炸,浓醇甘甜的香味因子炸裂到房中的每一个角落,从天花到地板都被填满,滴酒未沾,似乎就能让我们醉了。

      “嗯,好酒。”爷爷闭上眼,深吸一口袅袅而起的香味,微笑点头,“好啊,十年陈酿。”

      我也笑了,偷眼去看闷油瓶,只见他嘴角也挂着难得的微笑,肩头放松,目光落在我放到酒坛两边的手上,似乎在催促我赶紧来一杯。

      “快,快去拿杯子来。”就着空气里的酒香,爷爷夹块鹿肉进嘴里,边嚼边吩咐。

      “哎,我去拿。”

      雀跃的心在胸膛里跳动,喜悦在滋长,我两步跳进厨房,拿出三个漂亮的玻璃杯,略作冲洗就要出去,一转身时,眼角余光恰巧瞥见了远处的西山。

      天已黑了,方圆百里内根本没有别的光亮,按理说是看不见西山的,但我的双眼似乎比别人要好一些,能隐隐约约从夜色中辨认出山体的轮廓。

      西山矗立在那里,像一位沉默的巨人。我看着它,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尝试。因为这些天和闷油瓶、爷爷相处的关系,我对于“过去”的认知也有了很大改变,不再仅仅作为梦境或荒谬的想象,更多是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和分析。

      如果……那真是我的过去,是曾经一个我的经历,那么……

      在那一场人生里,决定了我最终结局的冒险,是往东边山里的那一次。

      那座东边的山……

      盯着西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我突然觉得它有些眼熟,一种陌生的熟悉感笼罩着我,我慢慢尝试将它,和记忆中那座“东边的山”拼合到一起……

      我记得,在梦里,就在我们上那座山之前,苦闷的我曾长久凝视它的轮廓,它起伏的脊梁,每一座山峰……

      此刻,西山的影子在我眼中似乎显得更巍峨、更庞大,像隐藏了无数秘密的深渊。

      两个轮廓渐渐靠近、合拢,几乎就要融为一体……

      难道……不,不可能!

      我浑身颤抖,只觉手脚发软,巨大恐惧滔天而来,令我摇摇欲坠。

      “当啷——”

      手一松,一个酒杯落到了地上。

      “吴邪?”

      突来一声呼唤,似乎就响在耳边,我浑身猛一震,赶忙回头,惊见闷油瓶正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你……你怎么来了?”

      我结结巴巴地问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蹲到了地上,一头的冷汗,三个杯子歪倒在地上,万幸没有打碎。

      “我听到声音。”他语气平静,目光停留在翻倒的酒杯上,显然,是刚刚那一声惊动了他。

      “哦,没事,没事……”我慢慢站起来,尽力做出平静的样子,顺手把地上的三个杯子捡起来放到水槽里,又从柜子里另外拿了三个。

      这时他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朝我伸出手,我以为他想接过杯子,朝他递过去,他却让开了,牵起我裹着绷带的那只手细看。

      这是……看我有没有受伤?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灯光那么暖,他靠得那么近……方才的恐惧和慌乱刹那间烟消云散,只有来自他的气息和那股令我安心的香味默默萦绕,我感觉自己要醉了,比方才嗅到的酒香还要令人沉迷。

      “没事的,小哥。”

      我有些不好意思,悄悄抽回手,又不是小孩子了,皮肉伤而已,哪需这么小心翼翼的。说不清是满足还是感动,我的脑子也就这么活络起来,一些并非事实,但又顺利成章的话随之溜了出来。

      “我刚忘了手包着,本来也就一点疼,张大了点,想一次把三个都拿出来,结果滑了,没事儿。”

      “嗯。”他没有追究这个问题,从我手里接过酒杯,拉着我走出厨房,回到餐厅。

      炸裂开的酒香已在空气中变得温润,也越发浓醇,灯光似乎为它们加了温,让它们在这个深秋的夜里变成了不可见的光点,夏夜萤虫一般在我们身周悄然沉浮。

      爷爷半眯着眼,靠在椅背上,嘴里哼一首不成调的曲子,头随着节奏轻点,惬意而放松。这曲调我似乎听过,却怎么也听不分明,我感觉自己从没见过他这样,这一刻,爷爷似乎褪去了所有严厉和冷峻,完全变成了一个和蔼亲切的老人。

      为什么?

      因为今天的晚饭和梅酒,还是因为他终于可以离开,去祭奠那位逝去的老友?

      透明的玻璃杯很快斟满了,三杯酒盈盈其中,映着灯光,泛起一层令人迷醉的金泽,似乎那些无所不在的香味也有了形状,化作杯中细密的泡沫,在我们眼前翩翩起舞。

      爷爷首先举起杯,他是我们三人中的长者,至少外表上看来是这样,由他开启酒局最适合不过。我也将杯子微微抬起,等待他碰杯痛饮的指令,可是……爷爷并没有继续下去,他对着头顶暖热的灯光举起杯子,动作便停顿了,双目透过棕红色酒浆盯着散发光明的那一点,久久不语。

      爷爷?

      我有些疑惑,去看闷油瓶,他静静坐在那里,容色平静,似乎爷爷的举动完全在他预料之中。

      “这第一杯酒……”

      爷爷叹口气,朝空中说:“第一杯酒不该我们喝,该另一个人喝才对,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只能……遥敬给他了。”

      什么?

      我一怔,心里满是茫然,什么另一个人?还有谁?我目光游动,除了爷爷、闷油瓶、我之外,这里还应该有第四个人吗?

      如果有的话,他会是谁呢?

      爷爷往空中遥祝了三次,缓缓放下酒杯,微微一顿,然后起身走出去,一直走到大门口,开了门,将这第一杯酒倾倒在门前的地上。

      “十年陈酿,恰好给快十年不曾回来的你……你才是最该喝这坛酒的人,你酿的呀……”

      爷爷的声音被夜风送进来,断断续续,飘飘渺渺,听不真切。就在他起身离席的时候,我也站了起来,尾随他走向门口,最后停在距他两三米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这一刻的爷爷身上,似乎有一层不容侵犯、不容亵渎的光环,是我这罪孽满身的人决不能窥视的。

      谁?

      是谁十年没有回来?

      这杯酒……爷爷到底献给了谁?

      莫名的,我心中浮起一股悲哀,这无名的伤感是那么强大,就像那年西山上的暴雪,将我轰然击倒,粉碎我自以为已高高筑起的心防,令无数悲伤、痛楚、怀念和悔恨奔流而出,像一股股巨浪,冲得我摇摇欲坠。

      看着爷爷落在夜色中的背影,我感觉自己似乎同时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和爷爷很像,很像,几乎就要像那两座大山一样完全重叠到一起,但他们终究是不同的两个……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时间一年年悄然溜走,我眼中的那个身影却一年年越发清晰,从陌生人变成了血脉相依的亲族,然后在某一天戛然而止,玉山碎裂,乱雪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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