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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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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生到底会向人承诺多少个“一辈子”?这些一辈子,能够真正实现的大约万中无一。
那时的我一点也不怕爷爷,满心里都是对他的爱。
童年的我比现在更温柔平和,都仰赖爷爷的良好教导。如果梦中那些事是真的,那么,曾经的那个我比现在的我更有个性一点,也更放得开,大概那个我所受的又是完全不同的教育方式吧。那时候的我父母双全,亲友环绕,跟同龄孩子们一起读书玩乐,像那个世界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长大。
人的性情既有其天生的因素,又受到后天教育的极大影响,优秀的师长可让顽劣孩童变得乖顺,让阴郁少年变得阳光,我能在这样孤独封闭的环境里成长为今天这样,真要感谢爷爷。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爷爷的一路相伴教导,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另外……不知我的父母是谁?我这二十五年从没见过父母,甚至没有想过这个话题,在过去许多年里,我都以为人的亲缘关系局限于爷孙之间,直到我开始做梦……
如今这个我有父母吗?如果有的话,他们会在哪里,都还活着吗,为什么从不来看望我?如果没有,那如今的我又是如何诞生的?
太多谜团围绕着我,让我不知所措。
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爷爷已离开了,他的书还放在椅子上,我拿起来,发现这本书我曾看过,就放在书柜顶层的角落里,讲述了两兄弟之间的爱恨情仇。故事里的他们性情相异,但都是固执的人,彼此互不理解,甚至起了很大冲突,直到其中一方意外死亡后,另一方才慢慢懂得了对方的想法,可惜早已天人永绝。
我翻开书本,看到爷爷折起来的那页,上边写着一段话:人与人之间,有时大概就这样无解:当我站在你面前时,你只看得到我的脸,却看不到我的心;而当我远远离去后,你又能看到我的心了,只可惜那张脸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我想将这页翻回去,突然感觉手中纸张有点润,就在指头触到的边缘,有一两点仿佛水迹的东西停留在那里,似乎曾有个人看到这段话,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这……会是爷爷留下的吗?
将书本放回书房,我来到厨房,爷爷正在处理肉,我站在他身后没说话,他知道我进来了,也没开口,一下下挥刀将骨头剁开,把肉剔下来,然后扔到锅里准备清洗。平常几乎都是我做饭,爷爷甚少下厨,只在一些特别的日子,比如他心情好的时候自己开个火,但我也发现他并不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做饭,心情不好时偶尔也如此。而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我一直不敢问,特别在那场大雪之后。
偶尔,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爷爷不再是当年那个爷爷了。
“爷爷。”我走到他身边,“你打算做什么?”
“哦,鹿肉。”他没有察觉我复杂的心思,洗净刀刃,边拨弄剔下来的肉,边道:“明天我就走了,要走那么久……今天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口味?”
“都好的。”我笑笑,没提要求,因为……爷爷的烹饪水平其实挺一般的,做什么都差不多。
他笑笑,目光在调料架上滑动,寻思做什么口味。突然,他一拍脑袋,摇头道:“哎呀,糊涂了,糊涂了,你又不能吃肉,我做什么口味不都一回事,不过也无所谓……等下还要炒素菜,炖汤,想吃什么汤?”
“南瓜羹吧。”我瞥见角落里堆着两个南瓜,随口答道。
“好。”爷爷立刻弯身去搬南瓜,我抢在他之前把沉重的瓜拿起来,放到水槽里清洗,他看着我,若有所思,片刻后问我:“你想吃肉吗?”
我怔了怔,说不想是假话,就算不迷恋它的香味,好奇心也总是驱逐我去品尝它,但我知道自己不能,我的病不能……有些为难地考虑片刻,我点头,“想是想,但我不能吃……”
“那……”爷爷有些迟疑,最后还是把这话说出来了,“我走了之后,你如果真的特别想吃,可以跟客人说一声,只要他同意,你可以尝一口,但是一定要做熟了吃,绝对不能碰生肉,我们没病的人都不能生吃,你更不能,记住了。”
我停下动作,爷爷这话听着可奇怪了,客人……如果他仅仅是客人,为什么要由他来决定我是否能吃肉,难道在这件事上,他的话语权比爷爷还大?而且,万一我吃了肉之后又跟那时候一样……当年就是因为偷吃了一块带血的生肉,我才开始做梦,如果我再吃一块熟肉会如何?
会不会就此关闭我做梦的大门,让我再无法梦见那些事?
想到这里,我身上一僵,摇头说不了,我并不想吃,还是不吃了。
那些梦境并不算完美,却弥足珍贵,里面有许多血腥痛楚,更有许多情感,许多宝贵的经历,不论温柔的,哀伤的,甜蜜的,幸福的,它囊括了那一个我从幼年到壮年的大半生,如果我再不能梦见它……
不,我宁可清醒而痛苦地去与它们相会,也不要失去再见它们的机会。
爷爷“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这时门上传来响动,有人走入,我心里一跳,他回来了。
这天午饭还是我烧的,客人回来后,爷爷就跟他到房里谈事情了,我走出去时,恰好看到客房门关起来,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于是只能回到厨房,继续处理那一堆半成品。
烹制鹿肉需要的时间比较长,当我把南瓜羹和其他几道小菜都摆好后,他俩也正好出来,我看着客人的脸,感觉他似乎有些累,气色呈现出一种微妙的低落。我瞟爷爷一眼,他对此一点反应也没有,大概是我过于敏感了吧。
饭桌上,我大着胆子问客人,今天怎么回来得特别早?昨天他可是傍晚才回来的,客人还没回答,爷爷先白了我一眼,说人家半夜里就出发了,哪像你睡到中午。
哎?
我一愣,突然想起昨晚,昨晚上我不是跟客人一起在门廊上坐到后半夜吗?他送我回房间,然后……原来他不是回去睡觉,而是回去拿了包裹,直接进西山里了?
想到这里,我胸膛里莫名一阵气闷,也不知是怨他不按排理出牌,还是怨他不爱惜身体,大半夜还往外跑。这么说来,他岂不是一夜没休息?
我忍不住又去看他,恰巧见他正夹起一块鹿肉,放到嘴里,乌黑刘海垂下来,轻轻盖住他好看的眉尾。我心里猛地一跳,这个情景……这个情景我好像见过的,就在梦里,只不过演出的人不是他……
那个梦发生在“囚室”中,在我因身体异变被软禁的期间……
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也看不见一颗星,囚室唯一的窗户紧闭着,淡淡青白光芒反射在玻璃上,与夜色混合成奇异的通透感,那是外面的雪。
我看见自己穿着厚厚的棉衣,脚踝边翻出了鞋靴的皮毛,整个人臃肿得像一只熊,不时把手放在嘴边呵气,似乎挺冷的。
恍惚听见谁说房间的空调坏了——也可能没有谁说,而是我进入这个梦境时便在潜意识中接收到的信号,像写在剧本旁边的一句提示,完美设定了那个夜晚的细枝末节——总之就是这样:空调坏了,修理的人一时不能来,因此我得穿起室外用的厚外套,在寒冷中熬过这两天。当然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毕竟是成年男人,何况书桌下还放着一个电暖器呢。
这个夜晚和囚室中过去的每一天差不多,孤独,寂静,我心里却有股别样的烦闷感挥之不去,似乎那是个特殊的日子,应该发生点特别的事情才对。
刚刚进入这个梦境时,我还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晚,随着剧情推演深入,那些细碎的声音,错落的布景,以及徜徉其中仿佛流水般的角色都让我明白了许多,也越发对接下来的事心惊胆战。
这个梦明明是温馨的,甚至让人想流泪,我却看得惶惶不安,一边目睹亲情、友情的绽放,一边拼接它恐怖的后续。
梦里,我在房间中孤独踱步,嘴里不知说着什么,我看到自己眉头皱起,眼里呈现一种悲伤的神色,不时走到窗边,盯着外面整洁的白雪若有所思,很快又走回来,在桌边翻两页书,跟着悻悻放下,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最后,我只扎到床上,瘫作一堆烂泥,盯住天花板长叹口气。
时间默默流过,夜更深了。
不知不觉,门外传来些微声响,我浑身一震,过电般从床上弹起,跑到门口侧耳倾听,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看到这里,我明白让自己烦躁不安的是孤独,我盼望这个夜晚能有人来靠近我,不管是谁都好。
声音规律而谨慎,那是脚步声,有人正朝这里走来。
“……吴邪。”
熟悉的声音响在门外,是爸爸!
“爸爸?”我听见自己声音微微颤抖,爸爸来看我了。
“小声点儿,我瞒着他们来的。”爸爸打断我的话,似乎怕给人听见他过来了,压低嗓子又道:“我拿了钥匙来,这就给你把外头的门打开。”
外层门……我一怔,突然发现不知何时,这间房子又加了一道门,就在那扇沉重的大门内部,竖起一道铁栅栏,每根铁条都比我大拇指还粗,两道门之间约莫有三十厘米的距离,坚定沉默地矗立,将我与这个房间的出口隔得更远。
“爸爸……”
沉重的开门声过后,父亲的脸出现在我视界中,看到他的瞬间,我感觉浑身猛地一震,心脏仿佛被抓了一下,生生地疼。
在曾发生的真实里,距离此刻我们父子相见前,我到底有多久没看见父亲,我其实并不知道,或许我们每天都说话碰面,但在这个梦境里,跟我上一回看到他相比,他的变化真大。父亲又老了,再次明显地憔悴,嘴角挂着下垂的纹路,让他脸上显出一种苦楚的神情,加之目光苍凉,眉毛稀疏,都明显展示着他的日夜焦心。
现在,他看到我,立刻就笑了,眉梢眼角都是惊喜,眼圈儿微红,目光贪婪地打量我,点头道:“好,好……爸爸来看你,吴邪,今晚上怎么都要来看看你的。”
“嗯……爸爸。”我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忽然不知所措,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应他才好,彼此就这样默默相望,我心里一直翻腾着的焦躁,在看到爸爸的一瞬间已完全粉碎了。
爸爸深吸口气,慢慢伸出他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目光晶亮,小声说:“你看,爸爸给你带了什么来。”
他此时的口吻、表情,都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许多年前,当他结束忙碌的工作,赶在我生日当天从外地回来,然后拿出精心准备的礼物给我一个大惊喜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爸爸……你总是这么爱我。我感觉胸膛里在迅速发热,这热度顺着脊梁往上飞奔,很快盈满我的眼眶。
爸爸……
“看,爸爸给你带的……”爸爸朝我笑着,皱纹舒展,满身喜悦,疲惫和苍凉都暂退下去,他忽然间满面红光,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我看到爸爸手里拎着一个大饭盒,微微一愣,心里那个朦胧的猜测慢慢变得真实,今天……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年夜饭!”
爸爸几乎已是喜上眉梢,话语也不自觉地加快了,音量提高,“过春节,今晚上是除夕,你还记得吧。”
哦,除夕,新年……我记得,记得的,原来我一直等的就是这个,今晚是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我却依然被囚禁在这里,爸爸不忍心,于是偷偷来看我,还给我带了年夜饭过来。
原来是这样!
我恍然大悟,用力点头,感觉那股喜气正从爸爸身上传递到我这里,好似一股春风,在这些冰冷的铁栅栏上也能开出花来。
“你妈做的。”爸爸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打开,属于人间烟火的香味弥散,也唤醒我更久远之前的记忆,“都是你喜欢的菜,看这狮子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了,烤鸭是外头买的,这家年前新开,生意特别好,鸭子烤得酥脆入味,又不柴,给你尝尝新……这个虾可不简单,今早上五点你妈就去市场了,赶早买到最好的大虾,没有炸,白水过一遍,吃个鲜甜才好。”
爸爸……
来自家庭的食物香味包围着我,几乎使人迷乱,我怔怔看着爸爸的脸,看他带着酸楚的喜悦,只觉胸口里塞着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讲不出来。
“这个饭盒大,装得多,每样菜都给你拣了些。看这,我拌的川味鸡片,还记得不?你大三那年暑假,跑四川去玩了一圈,说那边的凉拌菜好吃,跟长沙的口味还不一样,我今年就学着做了,之前手艺不到家,就没给你拿来,跟你妈两个人吃了,现在练出来了,过年专门给你拌……”
父亲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眼里满是宠溺欣喜,不时看看我,又看看饭盒里诱人的佳肴,那是他和妈妈为唯一的儿子精心准备的年夜饭。我觉得我穷尽所有的想象力,都难以描绘他们为了这顿饭,为了这个时刻到底怎样反复谋划、准备,一次次建立菜单又推翻,一次次试做又改进,甚至偷偷留意了多久,才逮到守卫放松的片刻溜了进来。
更包括考虑到“那个因素”时,他们该如何一次次互相说服,妥协,最后给我带来这一堆完美的佳肴。
“爸爸,我……”我突然紧张起来,他越满足,越喜悦,我心里藏着的忐忑就越蓬勃,他不是不知道,我……我不能……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朝他摆手,小声说:“那个,恐怕不行,我不能吃这些……张家,那个,小哥说我得吃素。”
父亲停下讲述,眉梢的喜悦悄悄收起,顿了顿,似乎也在说服他自己:“没关系,就一次而已,今天是过年啊,你都吃素一年了吴邪,过年……三十晚上吃顿年夜饭怎么了?这,不要紧的,你看你都瘦了!一个大男人,光吃白菜豆腐怎么行啊?”
“没事,我吃得饱。”我继续摇头,虽然很想很想品尝父母提供的年夜饭,但我还保留着理智,明白自己不应该……
“爸妈的心意我知道,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