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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唯一不好的是我。

      他那么聪明,或许早知道了我的心思,只不说破,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宽容地看着胡闹的孩子。那孩子便是我——我自以为成熟,自以为掩饰得滴水不漏,但在经历过太多,背负得太重的他眼里,一切早已纤毫毕现。

      我心怀鬼胎,蠢蠢欲动,心里跟猫抓似的,给他把杯子里的饮料满上,最后再酝酿一次语气,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现在出来了,想过成家什么的事儿吗?”

      他不理我,似乎没听见,目光胶着在一旁的拓本上。那拓本他早看过,烂熟于心,我估计他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只当一句梦呓。

      我当然不会退缩,接着问道:“你们那家族里不管你这事?没人逼你结婚生孩子?你不是那什么族长吗,古代当皇帝的可必须得多生。”

      我拐弯抹角地打探,我很在意,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家室。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自己是个保守的人,假如他已有妻有子,我肯定不会再有任何妄想,不仅为感情,也为道德。如同我一直不结婚生子,因为我心里想着他,哪怕我知道一切很可能永远只能是妄想,也不要一边妄想着,一边沉溺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里。我做不出,也从没想过拖一个无辜女人加入这已经很沉重,很混乱的故事里,以她一生幸福,甚至孩子的将来为自己分担些什么。

      如果我选择妥协,选择终止妄想和等待,那就意味着我彻底放弃了。

      过去许多年里,我拒绝过很多好心人的关爱,不论是刻意安排的邂逅,还是无心插柳的成全,我自己都惊叹于自己的坚定不移。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甚至只是个平凡平庸,胸无大志,在深邃世界里闷头乱撞的傻子,而这些年的事实证明,我不仅傻,更是一个痴人,至少在感情里绝对是。

      尽管后来发生的一切用血腥事实证明,这样的痴妄毫无意义,我也不后悔。

      许多个梦醒时分,当我躺在床上回忆那凄厉的梦境时,我感觉自己渐渐分裂成两块,一块停留在今天的幽深山谷,一块沉没在梦境中复杂的世界。我的身体沉重,思维却格外警醒,于是我开始让自己去理性思考,并假设一种可能。

      假如我在梦里没有坚定地等待他,而是选择回归平凡的生活,娶妻生子,安然度日,我会怎样?
      毫无疑问,那样我就不会经历改变一切的最后一次冒险,不会体会到被他拒绝时啃噬心灵的哀伤,以及……那一幕幕接连上演时,看到他双眼中赤裸的沉痛和深切的绝望。

      他对我说“不成”时,我心里很疼,而最后看到他眼中灰败的绝望时,我痛苦得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真真正正伤害他的人,其实是我。

      深吸口气,我强迫自己将思维收拢,专注于梦境中那个炎热的下午,我问他是否有成家,他开初装没听到,在我不依不挠的追问下,终于说了一个字:没。

      这个字让我的心霎时间飞起来,轻飘飘荡漾在半空里,大脑不受控制的开始妄想,甚至觉得他说没,就是在暗示我有机会了——我等着他,他又何尝不是在等我呢?

      多么可笑的痴妄,他只是不擅长说谎罢了。某个晚上,我梦到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有时对一个人说谎,是为了保护他。这句话他践行得一点都不好,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未说过慌,只是用他的方式保持着沉默。

      胡思乱想中,我看向他的脸,空调声音远得像在另一个世界,而他,也仿佛远成了一个幻影。我偶尔会怀疑,他现在是真坐在我铺子里吗?还是这里的他只是个虚无的投影,他其实还在藏地跋涉,还在长白山幽深的山腹里冥思,在我触不到也看不见的地方。

      我心里一阵抽紧,突然发觉自己不能只是等待,还应该做点儿什么,难道我要就继续这样等下去,不清不楚地瞎混着?等他主动来靠近我?他的生命比我长很多,如果我等到老死也等不到他的回应,该怎么办?

      就目前看来,至少他永远做不到我想要的那种靠近,他能做的极限,不过是来我铺子里坐会儿,或翻拓本,或喝茶发呆。大概在他心里,这就是人与人之间亲密的表现,我明白自己和胖子在他心里是不同的,但我还想要更多。

      于是我决定,如果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他还来,我就向他说出那句话。

      说我喜欢你,咱俩在一起,成不?

      随之有那一句不成,一场冒险,一场归于死亡的惨烈。

      现在,我就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穿越梦境所代表的凌乱纠葛,活生生地在这里。我感觉自己仿佛一条鱼,原本生活在海中,历经沧海桑田,深海变为山谷,这一尾鱼也化作石壁上的影子,然后被人发现,捡起,拿在手中细细摩挲。

      亿万年前的鱼在山海异动中改变了形态,远离了时间,而我……

      月光照在我们身上,深夜里的静默洒在视线中每一处,他始终没说话,不理睬我。我并不觉得尴尬,我知道他就是那么个人,他的话很少,惜字如金,那些话语便更如金子般宝贵,他从来不会开玩笑,甚至像生来就不会笑,儿我偏偏就喜欢这样的他。

      我怎么就爱上了这样一个人呢?

      我在持续的沉默中清清嗓子,小声对他道:“上次跟你说起我们去东边那个墓的事……”

      他握着我的手顿了顿,我能感到他对这个话题有忌讳,毕竟从那里开始发生了一系列惨祸,他有忌讳很正常。如果可能,我不想再次提到它,要不是今晚的月亮……

      要不是今晚月光和那个晚上一模一样,我或许也不会再选择这个话题。

      “我从昏迷中醒来后,你们就带着我离开主墓室。”

      是的,我还记得,那个梦的后半部分是这样的。

      我被黑球中的液体浇透全身,并吞了一部分下去,然后陷入诡异的昏迷,这时他来了,冲入墓室,找到我和胖子。他们共同守护我的醒来,我醒后第一句话是“没事”,但我心里已有了不详的预感,心知肚明这是假话,应该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开始发酵了。

      我们无暇多谈,决定赶紧离开,他和胖子扶着我,一步步走出主墓室,回到那条漆黑的通道。踏入通道时,我感到一股奇特的陌生气息,这好想并不是我们来的那条路。

      “……是不是走错了?”我声音有气无力,浑身发虚,眼前一片昏暗,靠在胖子身上小声问。

      “啥?”胖子没听清我说什么,反问我,倒是站在我旁边的他更加耳聪目明,说就这条,没错。

      他是从这条路来的吗?我有些疑惑,用力转过头,想跟胖子再确认下,胖子已附和了他的说法,说就是这条,前面还有个转弯儿呢,就那。

      顺着胖子的手电光,我看到了那个漆黑的门洞,心里的疑惑更深,我明明记得来的时候,我和胖子跑了好远才来到主墓室,怎么这里一眼就能看到头呢?

      不对……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想来想去又想不明白,按理说,地底下的建筑,规模总是有限的,如我们来时那样跑很久才能进入墓室,本身就不合理,像现在这样才是正确的。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就在我喝下那东西之后,墓室中的某种力量已完成了它的布局,功成身退,曾笼罩在其上的神秘力量也消失了,于是一切回到它们应该在的样子:走道变得简洁,距离缩短,麻痹我们的视觉和听觉的幻象也不再出现。

      我就这样被他们带着离开墓室,回到地面。

      正当深夜,天顶挂着一轮圆满的冷月,白亮光芒投射下来,将静谧的山谷映得如同仙境,可谁也不知道,就在这美好的仙境之下,却藏着恐怖的怪物。

      我长出口气,用力推开胖子和他的挟持,双膝软倒在地,浑身发抖,感觉自己真撑不住了。一路上来他们走得很快,几乎是拖着我前行,我跌跌撞撞,盲目迈动双腿,眼前所有都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耳朵里听见的声音也如同在水底,带着奇怪的回响。

      “老板,老板?!”

      守在洞口的俩伙计围上来,焦急地查看我的情况,小陈手往我额头上一摸,像触到钢针一样弹开,大喊老板发烧了,很热。

      “这儿有药,吃点?还是先喝水。”

      “先喝水吧,拿壶来。”

      他俩手忙脚乱地招呼我,我半闭着眼,一动也不想动,眼角余光瞟到胖子和他走到一旁,似乎在说什么,胖子一脸迷惑,不住摇头。这时他回头来看我,我顿时感觉浑身一颤,似乎心虚,又似乎畏惧,体内好像伸出了一只手,突然握住我的心脏用力一捏,痛得我眼前一黑,颓然闭上双眼。

      发烧……

      小陈扶起我的头,清凉的水顺嘴角流进来,我咂了两口,感觉略好些。他们说我在发烧?大概是吧,刚才……我心烦意乱,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却找不到难受的根源,只能闷闷喝了水,又躺下去。

      月亮悬在我的头顶,银光照着我的脸,山坳里这处平台如夜展开的盛宴,布置纤毫毕现。躺在这样美的夜色里,我却听不见一点虫鸣鸟叫,仿佛这座山谷早已死去,徒留遗骸。

      我不知自己躺了多久,或许只有短短五分钟,他和胖子来到我身边,轻轻唤我。

      “吴邪,吴邪。”

      “唔……”

      我应了一声,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他俩坐在我左手边,伙计蹲在另一侧,冷光灯已点亮,为冰冷的夜色增添了另一种寒凉的光泽。光芒中,我看到他手上拿着一个东西:黑色的圆球,似石似玉,就在他手指压着的地方,裂开了一个口子,内中空无一物。

      这是……我肩膀一震,呼吸几乎停了,这不是墓室里那个黑球吗?

      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什么时候带出来的?

      仿佛看出我的意思,胖子道:”撤的时候,我顺手把这玩意儿抓了出来,总不能白走一趟……天真?“

      ”……没事。“我低声安慰他,想想又道:”“好像有点发烧。”

      胖子一听,大手放到我额头上,试了试说:“是有点儿发热,不过不烫手,你身上觉得怎么样?”

      “有点像重感冒。”我无法准确描摹身体的感觉,只能找个差不多的形容敷衍过去,“一身疼,烦躁,没力气。”

      “你是不是被这东西砸到了,头上没破口子吧?”胖子拨开我的头发查找,伙计小梁摇头说他刚才摸过了,老板头上没外伤。

      “没外伤就好,不用包扎。”胖子点头,收回了手,“斗里的事儿说不好,你多躺躺,我跟小哥研究那东西好了。”

      那东西……我目光移到胖子身边,闷油瓶自始至终都没说话,手里牢牢拿着那个黑球,双眼锁在我身上,目光深沉,甚至让人有点害怕。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怕他看出我有所隐瞒,我想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等回去之后,或只有我跟他两人的场合,再跟他说我喝下了那个水的事吧。

      现在……总觉得很心虚。胸膛里的心跳得很快,却绝非羞怯或激动,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与盘旋不去的阴影。

      胖子没有看出我纠结的想法,转过头,絮絮叨叨地跟小哥讲述刚才的事,但他显然不记得最后在主墓室里发生的一切,语焉不详,颠三倒四。小哥认真听着,渐渐听得有些糊涂,眉头微微皱起,两个伙计更是目瞪口呆。无人注意的我盯着他手里那个黑球,当中的水早已无影无踪,熟悉的不详感越发清晰。

      “好了,你回去睡觉。”

      刚讲到这里,他突然深吸口气,出声打断了我的讲述。我一愣,盯着他无表情的脸。

      月亮已偏西,银光下的山谷一如既往的静谧,我们的手还握在一起,热量在当中传递。我停下话语,他又道:“不早了,去睡。”

      我没有动,看着他白皙的脸,忍不住问:“明天你还要去西山里吗?”

      他怔了一下,微微点头。

      “那你还会回来吧。”

      “回来。”这次他答得很干脆。

      “哦……”我原本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我,或者说他要离开,结果他却这样回应,既没有隐瞒,也没有拒绝。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冲击着我的头脑,我突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愣愣地看着他。他抽出握着我的那只右手,伸到我脖子前面,碰碰那方的伤痕,声音在我听来是意外的温柔。

      “睡吧,吴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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