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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客人要在家里住几天,爷爷吩咐我多做一个人的饭。我连连点头,心里又兴奋又激动,与这位客人初见时的小小尴尬早已消散,我知道是自己冒犯他在先,也难怪他不想跟我说话,怪不得他。我只希望他不要生气太久,不要往心里去,然后早点跟我熟络起来,告诉我外面的事,告诉我他自己的事,还有,还有……还有那些依然是梦的梦,和伪装成了记忆的梦。

      它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梦里的人出现在眼前,在我的生活里,这总不会是毫无意义的,对吧?

      我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将晚饭弄得格外精致可口,整整齐齐摆上碗盘,准备用我的最好水平招待今生唯一的客人。布置好后,我惴惴不安地请爷爷叫客人用晚饭,爷爷去了,回来时却依然只他一人。

      客人说在房里吃,我给他端过去。

      爷爷声音似乎有点沉重,他将饭菜分好,端进了客人的房间,我孤零零留在桌边,突然没了半点食欲。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没再见到客人,爷爷也没有因为客人到来而做任何其他安排。夜幕降临后不久,我们像往常那样各自回房歇息。

      躺在床上,我嗅着熟悉的香味,满脑子都想着他——我的客人,我的梦中人,我记忆里亦真亦幻的存在……又温暖,又恐怖。

      我合上眼睡去,梦境再次降下来。

      我梦见自己在漆黑中行走,手电发出昏蒙光线,随着步伐一下下晃动,这光稀薄而朦胧,照亮脚下一方冷硬的青砖。而在我身侧,矗立着由同样青砖构成的墙壁,像两排沉默的卫士坚守着时间的秘密,整齐伸向远方。

      这样的场景我不是第一次梦见,熟悉得如同对自己的身体,我想我曾经一定做过这样的事,来过这样的地方。

      这是梦,或许更不仅仅是梦,它们悄悄变质,一丝丝融入我的记忆,在我干涸的生活中注入了异样的颜色,让人看不清,猜不透。

      “吴邪,怎么停下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听这声音,我就禁不住浑身紧绷,僵硬地回过头去。

      是他,是胖子。

      梦里,我看见自己打着手电的手微微发颤,青白色光线照到他身上,让他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骇人。

      我忍不住后退一步,嗓子里窜过一阵腥甜。

      不,胖子并没有朝我怒目,我感觉害怕,只因为我心里有鬼。

      我多次梦见在这样的环境里行走:隐秘的地下,黑暗的甬道,几乎每一次,我身边都有这个胖子,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好叫他胖子。

      胖子跟我似乎是老朋友了,说话大大咧咧,口无遮拦,乐天派的性格常常带来欢乐。他并不是一个有口无心的傻大个,相反心思细密,敢说敢闯,有他在,我和那个男人之间总不会冷场。

      我们三人时常结伴行动,不论在漆黑昏暗的地下,还是光怪陆离的地上。我们仿佛分属于三种不同的颜色,各有优劣,但组合到一起,便幻化出千万种可能。

      我曾在一个梦里听人说:你们三个是铁三角,分不开的好哥们儿。

      铁三角,我喜欢这个词,我也很喜欢这个胖子,他就像我真正的兄弟。

      因此我现在才那么怕他。

      我害怕再次看到他,害怕他知道我做过的事——尽管那来自于另一个梦境,这个梦里的胖子不可能知道,但我就是害怕。我直觉这些梦之间并没有明确的分野,而是密切相关,就像一棵树被截成好几段,它们终究属于同一棵树,有同样的脉络、走向,以及同样的归属。

      故事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这让我感到无比害怕。

      胖子还是那个胖子,是我在无数个梦境里遇见的胖子,他对我绝没有半点坏心眼儿,我们比亲兄弟还要亲,彼此过命的交情,胖子,我的好兄弟。

      可是,我却对不起胖子,对不起……

      “发什么呆呢,吴邪。”梦里,胖子看我盯着他出神,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又问了一句。

      我赶快收敛心神,说没事,没事……我怕胖子看出我的害怕,更怕自己在他的注视下说漏嘴,忍不住讲出自己在另一个梦里做过的事,我怕被他知道我做下那样的事,我更怕那真的就是胖子的未来。

      我怕一切都是真的。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强迫自己转身朝前走,胖子跟在我背后,我们一起往黑暗中行进。

      “吴邪,小哥呢?”走了一会儿,胖子在我身后发问。他热烘烘的呼吸似乎能穿透这条漆黑之路上所有的阴寒与诡异,生命的味道喷到我耳朵上,让我皮肤阵阵紧缩,又恐惧,又欣慰。

      欣慰他的健康存活,恐惧那件事的确发生过。

      听他问话,我略微一怔,很快明白他问的是谁,不就是我的梦里人吗?我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胖子也从没有提过他的姓名,我们都叫他小哥。

      小哥,小哥……

      “……不知道。”我在脑海里搜索关于那男人的信息,很遗憾,这个梦像刚翻被开第一页的书,它是整个系列中的某一本,我明明已通读过这个系列,却无法回忆起关于这一本的内容。此刻,在这个梦里,小哥去了哪里,对此我一无所知。

      “唔……应该就在前面,他刚已冲到前头去了。”见我不回答,胖子伸手往我肩上拍拍,似乎在安慰我,“别担心,小哥那么厉害,没事儿,前边就是主墓室了,咱们过去看看。”

      “……好。”

      我的心跳渐渐加快,脑子里有一股低沉的声音在轰鸣,经验告诉我,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总是这样,在梦里总是这样,每当我将即将遭遇不顺时,脑子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声响,仿佛一道恐怖的大门渐渐豁开,各种魑魅魍魉从黑暗深处蜂拥而来……

      我头上发晕,速度不由得降低了,胖子却一无所知,两步越过我走到前面,很快来到主墓室门口。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青砖墙依然往前延伸,沉重的石门紧紧闭合在一起,上面满布我看不懂的花纹,似图像,又似某种文字。我凝视这道大门,心跳越发急促而沉重。

      胖子不忘他的幽默本色,大约他想着小哥已来探过路,这里不会有危险,握起拳头往大门上敲了敲,拉长声音,吊着嗓子问:“有——人——吗?”

      他脸上带笑,神态顽皮轻松,俨然一副邻里串门的样子,似乎我们此刻漫步在阳光下,而非不知名的古墓里。

      是了,这里是个墓……思绪渐渐清晰,一些事像水底游鱼那样浮现,尾巴一甩,留给我只言片语后再次沉到深处。我突然明白这是一个古墓,我和小哥、胖子三人来到这里。

      为什么来?我们在寻找什么?我们又遭遇了什么?

      这些问题依然没有解答。

      看着胖子的动作,我扯开嘴角,干瘪地笑了笑,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

      沉闷敲击声回荡在甬道里,看似沉重的大门在胖子敲门后,轻轻打开了一条缝。

      “哟,小哥给开门了。”胖子笑笑,闪身就要往里钻,我看着眼前一切,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飞了起来,有一半的我正慢慢脱离梦境,站在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的位置观看事情的发生。

      我心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劈开所有混沌的思维,在这一瞬间,我突然知道了门不是小哥开的,小哥并不在里面。

      我知道门后面藏着可怕的东西。

      我知道这东西导致了一切的开端。

      我知道……我知道……

      我突然心头雪亮,所有答案在唇边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一个完全的旁观者,默默看着胖子推开了这扇大门。

      “啊!”

      一声惊叫,我从梦中惊醒,上身不受控制地弹起来,坐在床上大口喘息。

      我醒了,梦的爪牙却还紧紧抓着我,这只冰冷的大手似乎正攥着我的心脏搓揉,让人阵阵眩晕,冷汗像雨一样滑落。我蜷起身子,紧闭双眼,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梦中袭来的恐慌才慢慢离去。

      长舒口气,我试图回忆刚刚在梦里见到了什么,可是一切早已消散,我只记得胖子推开大门,之后的事没有一点痕迹留下……

      我知道接下来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醒来却一点也不记得。

      我动动身子,在床上重新躺下来,想让自己继续睡,心底却有个声音让我不许睡,那是我的恐惧,我害怕再次堕入梦中,因此一点睡意也没有。翻了几次身,我干脆起身披上外衣,打开了房门。

      我打算去庭院里走走,让自己再冷静下,兴许还可以转移注意力,不让思维围着那些梦境打转。

      雨早已停了,清新空气填满整个山谷,夏末的深夜开始浮现一丝清冷,很快,秋天就会降临。

      我绕过房间,走上环绕房屋一周的门廊,月亮从云后探出来,青白光芒洒向山谷,照亮寂静的草原和森林,同时也照亮了我眼前的那个人。

      我看到客人正坐在门廊上,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间房的距离,只要我从墙后面再跨出一步,就能将整个自己都暴露于月光下,也暴露在他眼前。

      我停下脚步,一种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在心里跳跃,它叫我停下来,停下来看看客人要做什么。

      我的梦中人此刻正在我眼前,我应该停下来,屏住呼吸看他要做什么。夤夜深沉,月光静好,这个早已闯入我的记忆,搅乱我精神世界的陌生人到底是谁?他突然出现在我生命里,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压住呼吸,整个身体贴在墙上,像以往做过无数次的捕猎那样,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观察他的动静。爷爷说我是个出色的猎手,我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有点不凡的本事,当我让自己沉静下来,屏住呼吸时,即使最精灵的狐狸也很难察觉我的存在,仿佛我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段木头。

      我从墙后悄悄探出半个头,观察客人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他没有做任何动作,也没有说一句话,连呼吸都平静得像远处的湖面,他就那样静静坐着,仿佛已睁着眼陷入了沉睡,我却一点儿也不怀疑他的清醒,无数个梦境都告诉过我,他是那样不凡的男人:冷静,沉默,镇定自如,能够在最喧嚣中保持他不动如山的沉静。

      多亏他这份沉静,让我此刻能够肆无忌惮地看他,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清楚——我在梦里见过他那么多次,却还是第一次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活生生的现实里看到他的存在:生动鲜活,有血有肉,身体随着悠长呼吸微微起伏。也是在这一刻,我在对他肆无忌惮的打量中,再次于心底轻声叹息:

      真好看。

      他真好看。

      我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除了自己和爷爷之外的第三个人,所有关于人类的认知,几乎都存在于我的梦里。梦里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这些真假难辨的东西时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存在,还是仅仅作为梦的布景。我在梦里认识胖子,认识他,也塑造了关于美与丑、善与恶的最初轮廓。

      大约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爷爷突然问我,你想认识女孩子吗?我愣了愣,木然摇头。我在画册上见过女孩子的摸样,觉得挺好看,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任何冲动或欲求让我对她们有更多的向往。爷爷呆了呆,又问我那你喜欢男孩子吗?我还是摇头。

      爷爷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断我是否对他说了谎,我有点茫然,更多是坦然,我不过讲出了我的真实想法,为何他要这样?很快,爷爷脸色变得难看,半晌后,他盯着阴沉沉的天,低声说了句:怪物。

      很久之后,我才醒悟过来,爷爷那句怪物是在说我。

      那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了,我根本没有属于人的本能,没有对同类,不论异性还是同性的渴求。

      或许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同类吧。

      我不喜欢男人或女人,虽然没见过,但我对他们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依恋或向往。

      爷爷给我讲过绿鹅的故事,说曾经有个少年,像我一样长期与世隔绝地生活着,某天他来到尘世中,看见了美丽的女人,他问这是什么?养育他的人怕他心浮气躁,骗他说这些是吃人的绿鹅,很可怕。少年目送她们走远,满怀艳羡,说如果我能和她们一道,哪怕被吃掉也心甘情愿。

      这就是人的本能,对同类的倾慕与爱恋。

      可是,对我而言,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我只喜欢他,我所有的倾慕与爱恋,都给了这个神秘的梦中人——让我感到温暖又恐怖的存在。我曾以为他将永远存在于梦里,谁知他却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眼前。

      我躲在拐角后,屏住呼吸,贪婪地用目光划过他全身,一遍遍,一寸寸,恨不能将他刻进我眼睛里,让我从今往后所见的每一处里,都有他的身影存在。

      他依然没有发现我在偷窥他,太好了,我连最敏锐的野兽都能骗过,何况人呢?只要我刻意屏住呼吸,我就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呼吸,不发出半点声音,仿佛跟这片山谷本身融为一体,坚韧而沉默。我就这样看着他,心脏因狂喜和紧张而激烈搏动着,我突然希望他能够发现我,这样他就会将目光停驻在我身上,甚至同我说说话。

      我看着他,浑然忘记今夕何夕,忘记身在何方。

      突然,他动了,我浑身一震,集中所有注意力,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我的梦中人抬起头,望着天顶冷肃的月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片刻后,他长叹口气,低头看向静卧在脚边的包裹,然后将那个包袱慢慢打开来。

      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从他身上转移到包袱上,浑身绷得死紧。

      他盯着包里的东西出了一会儿神,跟着嘴唇微动,似乎在无声地说着什么,我一点儿也听不见。紧接着,他从那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在凄冷月光下的辐照下散发出不详的青光,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盯着他手里那件东西,感觉心口被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冻结,心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从发丝到脚趾似乎都僵死了。

      他手里正捧着一颗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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