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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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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半空时,我根本没有想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把胖子推开,恐怖的预感在沸腾,如无穷黑雾遮蔽了整个意识的天空——不要碰它,离它远点!
我看到胖子的指尖触到那东西:漆黑,圆润,孤零零摆在祭坛中央,被荆棘般的台座拱卫。我咬紧牙关,抵御头顶压下的眩晕感,它们又来了,比方才更猛烈,更强大,身周一切都变得朦胧,这座墓室似乎正在摇晃、震动,似激流轰鸣,似寸寸崩塌的地面。我眼中所见的事物都模糊起来,满嘴血腥味也变得飘渺,只能用最后的力量和意识朝胖子扑过去。
撞到胖子身上时,我几乎已看不见了,这墓室中未知的恐惧与邪恶牢牢压住我,妄图夺走我的意识,它想强迫我睡去,无法干涉它的计策,但我还是战胜了它——我飞身而起,用力撞倒胖子,在他即将拿起那件东西时把他掀翻了!
胖子的手在空中乱舞,身躯扎扎实实落到地上,腾起一阵烟尘,我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滚,面朝上地重重落到他旁边。这时,我看见——就在那短暂得几乎无法计数的电光火石间,我看到祭坛上那个东西也腾空而起,朝我所在的位置落下来。
扑倒胖子时,胖子已经碰到了它,随着胖子身躯落地,它也被带离了原本所在的位置,从半空中跌落——
它是个黑色的球体,比木石钢铁更轻盈,或许它是一种玉?
我不知道。
或许不是吧,哪有带着开口的玉呢?
是被雕刻成了容器的黑玉?
我不知道。
我瞪大双眼,短短的半秒钟像永恒那样漫长——我看到黑玉球体上张开了一个口子,禁锢当中的清澈液体泼洒而出,像一场不祥的暴雨,全数洒落在我身上。
那个瞬间,我似乎听见了墓室里传过一阵窃喜的轰鸣,似乎有谁在笑。
那些液体无色无味,清水般落到我脸上、身上,还有一部分落到了我嘴里,像在鲁王宫那个梦里所展示的,我又一次吞咽掉古老神秘的未知物,让它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紧接着,我感到浑身一震,从头到脚似乎腾起莫名的火焰,这些火在我体内燃烧,也在我皮肤上燃烧,将其他所有液体蒸腾得一干二净!
当胖子回过神,当小哥冲入墓室,他俩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时,一切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液体似乎从未存在过,唯有孤零零的黑球落在我脚边。
我已不记得小哥是怎么进来的,也不记得从我落地到他进来过了多久,那段时间我似乎失去了意识,像死了般动也不动。
都不记得了。
我唯一记得的,或者说我在梦里所见的画面,是小哥心急火燎地冲进来,瞬间打破了主墓室里诡谲凶横的气氛。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恐怖力量的使命已经完成,它已经找到了我,所以无需再继续下去了……
其他梦境里发生的所有事,都指向这一点。
在梦里,我的一部分又飞起来,成为剧场边的观众。我明白,此刻的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我吞下黑球中的液体,然后昏过去,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同时,我又在场外看着自己失去意识期间发生的一切。
我看到胖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浑浑噩噩地在地上爬行,从墓室中央爬到门边,一头撞到墙上,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虚弱地趴着喘气。这时小哥冲进来,一身血迹,形容狼狈。他一来就看到了墙边的胖子,想过去扶他,胖子却用力摆手,嘟囔着指了指我的方向。那一瞬间,小哥脸色突然惨白得吓人,我从未见过他露出那种表情,并以几乎超越了人类极限的速度奔到我身边,扶着我,叫我的名字。
他说:吴邪,吴邪!
他轻拍着我的脸,唤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回应他。
他的声音回荡在幽深地下,被这间墓室放大,带着连绵不断的回响,冰冷凄厉,恍惚他所呼唤的并非一个活人,而是在为死者招魂。
或许,我死在那里,才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
“吴邪……吴邪……”
小哥俯下身,贴着我耳边呼唤我,掐我的人中,搓我的手,解开衣领给我顺气。胖子也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在我旁边蹲下,语无伦次地讲述着方才发生的事。
我在他俩的包围和期盼中慢慢睁开眼,脑中一片混沌,唯有眼中所见无比清晰——是那张天顶上的壁画,尸山血海与光明神圣的交融,以及那踏着无尽血路,洋洋得意,妄图登天而去的怪物。
那一瞬间,我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但我什么也没说。
“吴邪!”小哥抓着我的手,将我的手压到他脸上,语气里罕见地带着担忧,“你感觉怎样?”
……他在担心我?
呵,你终究还是会担心我的,你不是说不成吗?你……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梗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实我感觉很不好,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旋不去,直觉自己跌入了一张阴影的大网,却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它。与此同时,我心里也有隐隐满足感,觉得能让他为我担忧已十分不容易。看他这样,我满足窃喜,更多却是不舍。
于是我选择沉默,没有将吞了黑球中液体的事讲出来,小声说:“没事,我没事。”
我没事,小哥你别担心……
梦境的余音在我脑海中回荡,我隐约触摸到自己当初说那句话时心里真实的想法,我怕他担心,更怕他觉得我很麻烦,弃我而去。其实这些想法都是多余的,是庸人自扰,患得患失,他从来没有一次真正丢下我,从来没有不将我放在心上。每个梦境都这样告诉我,几乎每个梦里,他都将我和胖子放在至珍至重的位置上,在他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命运之余,还总是时刻关注我们的安危,并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出现。
不怪他,怪我,怪我痴心妄想,以为能够和他并肩携手,地久天长,怪我在被他拒绝后还不死心不认命,执拗地要来这里,才让彼此都走入了无解的死局。
对不起,小哥。
我听到心里沉默的话语,向那场血腥的迷梦,向梦中那个人,也同时向近在眼前的他道歉。眼睛里泛起酸涩,似乎又有泪水要夺眶而出,我用力将它忍住,只听凭陌生的情感在胸中弥散。
我看着我的梦中人,现在,他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和我并肩坐在一起,他也看着我,眼神中浮出我不了解的东西,那是一种情感,却比我所知的任何情感更复杂,更深沉,恍惚间,我错觉他也是爱我的,用和我爱他不同的方式爱着我。
是错觉吧,他怎么可能爱我呢?
想到这里,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嘴角露出苦笑。这时我听到他叹了口气,沉沉的声音响在我耳畔:“这样……你当时该告诉我。”
告诉你?
我一怔,明白他说的是我吞下黑球中液体的事,应该当场就告诉他对么?可是……我的思绪飘到其他的几个梦境里,默默摇了摇头。
那些无可挽回的悲剧,那些惨烈的结局,都早已告诉我那不是人力可以扭转的,即使我告诉他自己遭遇了什么,他也没有办法救我,那些液体一定在进入我体内时就开始发挥作用,酿造一场无可逆转的悲剧。
而他接下来的反应,完全印证了我的猜测。
他又长叹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其实说也没用,你不说,我也明白你想什么。”
他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他知道我的心思,他明明比谁都更懂我的心……
我不知此刻该感到欣喜,还是更浓醇的悲伤,心里一片纷乱,直觉想找点儿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压抑着自己的目光努力不去看他,而是在房间里乱转。
这间客房我很熟悉,他来之前几乎每天都会打扫,还真没什么好看的。就在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没焚香!
察觉这个事实,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紧跟着,我发现到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间客房因为无人居住,所以一直没有焚香,那奇特的香味可以帮助我保持心情平静,爷爷叮嘱我一定别忘了。可是……可是今天我进入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却一直没有感到那股熟悉的心慌意乱,而且……我鼻端似乎嗅到了熟悉的香味,虽然很淡,若有若无,与空气完美融合在一起,悄无声息地让我保持在平静的状态中。
这香味是从哪儿来的?
等等,难道……
我慢慢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他,五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敏锐,我感觉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与我惯常品味的香气如出一辙的气息,来源于他身上。
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伴随了我二十五年的香味。
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
“你……”我脑子里似乎停滞了,一切都那么不合常理,“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那种香味?”
听到我的问话,他微微皱眉,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站起来就要往门外走,我想去自己房间里把那香拿给他看,他看了或许就明白,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突然手腕上一痛,他拉住了我,把我又拉回他身边坐好,拍拍我的肩,释出一股安抚的意味。
“冷静,吴邪。”他对我说,我愣了愣,放弃了回房间的想法,静听他的解释。
他问我:“你觉得这是一种香味吗?”
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的脸,他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仿佛高深莫测的考官,等待我讲出正确的答案,这让我感到紧张,考虑片刻,还是老老实实点了头。
是的,在我的嗅觉里,这是一种香味。
说出这句话后,我看到他的脸色变得严峻,他其实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我就是能感知到他的每一个情绪变化,他正比方才变得更谨慎,更严肃。于是我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心里满是忐忑。
在我的感知里,这是香味,怎么,不对吗?
难道他要告诉我这并不是香味?
片刻,他开了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在经历漫长艰辛的考核后,终于宣告答案:“这不是香味,吴邪。”
不是香味……我感觉心抽紧了,盯着他,只听他又道:“这种味道普通人闻不到,你能闻到,还觉得是一种香味。”
什么意思?
我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等他给我解释,他却转开头,看向空无一物的墙壁,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小……小哥。”等不到他的回应,我心里越来越焦躁,忍不住追问:“你那话什么意思?不是香味是什么?为什么普通人闻不到,我就闻得到?而且……”
而且它还能平复我的情绪,让我保持宁静,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片刻之后,轻瞟一眼窗外的夜色,岔开话题说你该回房间了。
收到他的逐客令,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再度环视一圈房间,眼光瞟到桌上静默的骸骨,心头猛地一跳,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在我胸中摇晃,来不及抓住又消散了。
“我睡不着。”我低声抗议,在床边站定,我不想走。
“明天再说。”他声音淡淡的,垂下眼皮,明显是在敷衍我。明天?天晓得明天会怎样,明天一早他是不是又要往西山里呆上一整天,或者消失不见,整整一个月不见人影?甚至……甚至就此离开再不出现?
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下意识的,我已将梦境里那些过往视作了真实,把梦里那个他曾多次闹失踪的劣迹安在了现在的他头上,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干得出这种事儿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不舒服了,胸口憋得慌,气鼓鼓地又在他身边坐下,打算赖这里不走了,他不跟我说明白,我就不出去。
这有些孩子气的举动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始终面无表情的他居然笑了,他发出轻轻的“噗嗤”一声,摇摇头,像大人面对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似乎微微生气,更多的却是好笑和宠溺。
“你还这样。”他看着我,有些无奈地摇头,话里说着批评,嘴角却又弯起来,显然他的心情并不坏。
我直觉他心里现在一定悲喜交加,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挣脱我的手,只对我说:“不告诉你是为你好。”
“可是我想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已经浑浑噩噩过了25年,从16岁那年开始做梦就一直梦到你,梦到胖子,还有很多人……现在我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没说话,俊逸的眉目中依旧是那清淡如水的神色,但我知道,每个梦境都告诉我这并不是真正的他,在他淡漠的表象下面,藏着一个厚重如山,深邃似海的男人,那一层层被时间淘洗、压缩、凝固的孤独、痛苦和责任,才是他真正拥有的东西。
于是我大着胆子,再一次说出了带着试探和刺激的话,我决定赌一次,赌那些梦境都是真的,我曾经真真正正和他走在一起,跋涉山川,远渡江海,一次次经历生死考验——我们曾经拥有彼此,然后被惨烈的命运撕碎。
“你永远要跟以前一样,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一个人扛着吗?!”
我几乎是在咆哮了,这些话狠狠打到他的面具上,变成一种不可承受之重,让他的表情发生了明显改变,似乎他也到了极限。
“我已经不明不白地死过一次,你还要……”
“那不是香味。”他突然出声打断我,“是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