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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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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我顿了顿,心里突然一片空白,说不清是喜是悲。亲耳听见关于自身死亡的消息总不会是一件好事,或许荒谬,或许惨淡。
隐隐约约的,我心底总还有些不信,鼓起勇气又问:“那……我是死了?”
我死了的话,现在又是什么?这些年的生活又是什么?
难道一切都是梦幻?
这二十五年的山谷生活都是无意义的空虚幻梦,梦中那些经历反倒才是真实?
“死过一次。”话题一旦打开,似乎就再也没有秘密可言,他不再隐瞒我,像虔诚的信徒那样知无不言。
“我怎么死的?”我也麻木地问下去。
“被我处死。”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说不清是激动还是痛楚,虽然我想过各种可能性,还是没想到最后,也最直接最残酷的一步:对我动手的人是他。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虚弱。
“你必须死。”
“我……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死?!”
我骤然咆哮起来,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心里既惊叹于事实的真相,也被他沉静冷淡的态度所震撼——他的态度怎能那样平静,他的声音怎能那样毫无波澜?
他怎么能那么干脆利落地承认一切?
是他杀了我,他将我的生命终止。
我察觉自己的愤怒和痛苦里,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这样干脆利落地承认了,这个时候,我宁可他隐瞒我,甚至对我说谎,说一切都不是他做的,他和我的死亡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我这么爱你,你怎么能杀死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说我必须死。
曾经,我死在他手里。
他静静看着我,没有回答,眼中浓烈的悲伤原本潺潺流动着,此刻也像被冻成了冰,停留在他凝视我的目光里。
坚强沉静如他,此刻也无法正面回答我了。
“吴邪。”片刻后,他唤一声我的名字,走上前来,捏着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当时不杀你,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惨痛后果。”
“……我懂,我猜得到。”
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一股寒意顺着后颈走遍我的脊椎,然后散播进四肢百骸。我不是傻子,相反,这许多年的山居岁月让我的悟性格外敏锐通透,有些东西我怕并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想,不敢想——这绝非智力上的力有不逮,仅仅属于情感上的裹足不前。
他的反映正一点点证实我曾经不敢面对的猜测:那些梦境。
天罗地网般的囚笼,严密监控下的生活,身体和生活上的改变,对嗜血的狂热向往,更重要的是体内沸腾的火焰与耳边徘徊的低语,一切都在暗示我:这个人正在变化,一步步滑入黑暗的深渊。
出问题的是我,不是他。
“……我做过什么?我是说我生前,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必须杀了我?”
他没有回答,默默扭开头,我看到他下颌紧绷的肌肉,感受到他手掌压到我肩头上颤抖的力量,明白他已经到了极限,他实在无法将答案说出来。
梦境没有告诉我这个最关键的答案,这让我对故事的最终轮廓,包括自己的恶行始终有些懵懂,或许,一切还不到揭幕的时刻。
我只能猜测,那一定是极端惨烈,且毫无退路的绝地。
我和他谈论着自己的死亡,这情形实在诡异而荒谬,但它的确发生了,是我现在迫切需要明白的问题。
我等了很久,他始终没有回答。
皱眉看着他,我不由自主地又在心底勾勒那些梦境,曾经它们只是梦,后来变成怀疑的引子,现在我已经认定它们是事实,是被时间藏起来的过去,随着我的成长,逐步展现在我脑海里。
“我做过很多梦,很多梦里都有你,小哥……”
“我知道,你爷爷告诉过我。”他转回头,突然伸出手,轻轻放到我脸上,似乎想缓和方才太过冷硬的回答,“这也是我决定来看你的原因之一。”
“什么意思?”
“……粽子不会做梦,吴邪。”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终于放松了些,甚至还朝我笑了笑。
粽子……熟悉而陌生的词让我一怔,突然想起那些梦境,不由自主地对他道:“我梦见我们一起走过许多地方,最开始到的鲁王宫、然后西沙、长白山、广西……当中有一次,我跟别人去了秦岭,其他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一起行动,你、我,还有胖子跟其他人。好些人在一趟趟的旅途中死去了,比如阿宁。她那么厉害的女人,竟然瞬间就被蛇咬死,那个时刻……我在梦里感受得特别真实,好像她真的存在,我也真的认识她。眼睁睁看她突然身亡,我心里一下子空了,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包围。直到那一刻,我似乎才真正意识到,死亡其实是那么接近,那么容易的事。”
一不留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可能像她那样戛然而止。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片刻后,微微点了下头。
这是让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在赞同我的话,甚至是告诉我:梦里的故事的确发生过呢?
我没有问,接着往下讲。
“我们在巴乃盘桓得特别久,遭遇的麻烦似乎也最多。中途我又一次离开,跟……跟小花去了另一个地方探查真相。我们吊在高高云岭上,在万仞群山中的洞穴里探秘,你则跟胖子留在巴乃。是这样吗?小哥。”
“嗯。”
“之后我回到广西,历经各种艰险把你从那个奇怪的楼里带出来,谁知你不领情,转身就走了。”我笑笑,心里充塞着又酸又苦的滋味,嘴上却故作轻松:“大概一年后,你又出现了,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追了你一路,最后还是弄丢了你,你跟我说要十年后才可能再见……”
“嗯……”
“再后来……我有点儿记不清,似乎是你没有到十年就出来了,我以为这下一切都好了,以后就是好日子了,于是憋不住跟你说了我的心思,说我……喜欢你,可是你拒绝了。我难过,却更怕再一次丢了你,于是拉你出门,去了东边的山里……”
我们当然不是冲着山野风光去的,传闻那座山中有一处古墓。
有墓的地方不一定有铁三角,但铁三角去的地方往往都有墓。这是我们明晰的目标,或许也是宿命的安排。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而我们在墓里进出得多了,终究可能栽倒在死亡的诡计阴影中——如果仅仅是死,那或许还算一种幸福,可是那些千年万年层层积淀下的神秘力量,又怎甘心只是让毫不知情的猎物死去呢?
危险往往在放松之后来临——青铜门暂时不考虑再去了,十年之约也随之作废,现在,吴邪还是吴邪,胖子还是胖子,张起灵也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张起灵,一切似乎都风评浪静,除了我冲动表白失败之外。但那也仅仅是个小插曲,就像他自己说的,哪个人没失恋过呢?某种意义上说,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曾经失恋或正在失恋的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就这样一步步走向那座山的深处,走向注定的死局。
天一点一点亮起来,我嚼着口里的野酸梅,将最后一口甜美的汁液和果肉咽下去。刚才,我想了想拿这些野果酿酒的事,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这趟偶来的探访,或许就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上这座山,哪可能再来采摘这半山坡的酸梅,甚至将它酿成酒呢?
除非自己能在这山谷里长住,守着每一个日升日落,看漫山遍野翠黛千红同归于冰雪,将鲜美的果实凝聚成一小缸甘醇的琼浆。
到那个时候……我回头看看闷油瓶,忍不住又想:到那时候,如果能同这男人举杯,会是什么滋味?
“该下去了,天真。”
胖子的声音截断转瞬的闪念,我答应一声,跟上两人,朝墓道口进发。
下去的过程很顺利,闷油瓶亲自操刀,盗洞打得很好。我突然想起张海客的话,说这行也有许多基本功,除了观山望海,寻龙理气,分金定位这些大面上的,更包括一铲一铲下去的手上功夫。盗洞不求宽阔,但一定要平整、规矩,顺着山势地形,墓穴构建走,既不破坏原有的结构给倒斗的人增加危险,也不惊动可能预设的埋伏。
下去后不久,三个人分成了两波。闷油瓶坚持他一贯的独来独往风格,在拐过两个弯后将我们抛在了后面。他连头都不回,扔出一句“我到前面探探”,便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们在他背后发出的所有反对全无效果,眼睁睁看他不见了。
“跑得真快。”胖子嘟囔着:“这斗没啥问题呀,小哥这么急干吗,你说要是在云顶天宫那些地方,他又有任务又有秘密的,扔下咱跑掉就算了,怎么在这儿还急火。”
“嗯……”我心不在焉,没听胖子都说什么,只就着手电的光芒看墓道上方一副半褪色的壁画。
“我说天真,你觉不觉得小哥这次……哎,看什么呢?”胖子被我动作吸引,也抬头往上看去,“唷,这是画的墓主人生平?”
“不像。”我表示否定。这几年的道上摸爬滚打,让我有了很多提升,对各种拓本、壁画的研读可称精湛,判断东西的眼光也毒得多了。
“哪有把墓主人生平画在天花板上的。”
“那这画儿是什么意思?”
盯着壁画又看了几秒,我摇头说不清楚,现在还无法判断这壁画到底有什么用意,上面描绘的东西很有些诡异之处,不过这些想法都没必要告诉胖子,省得他一惊一乍的。
这人本就是个急脾气,嘴上又没栅栏,有些事还是先压一压。
我心里暗忖一番,默默叹了口气。在时机未到前,很多事必须烂在肚子里。这些年下来,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愣头青,学会了隐忍和谨慎。过去被兄弟们维护太多的天真,如今更愿意给同伴提供安心的空间。
“……这些人是在跪拜,我看明白了。”
胖子仰着脖子,手电光高高射到天顶上,边看边说道:“这古代人的画啊,首先就不科学,什么比例啊、动态啊,都是瞎琢磨的,一点儿不靠谱。他要画个正面,你还知道是个啥,要角度刁钻点儿,再加上时间久远,一抹花,简直认不出个轮廓来……天真,你看我干嘛,怎么,被你胖爷的博学震撼了?”
“去你的,快走吧。”白他一眼,我忍不住笑了,指着前方道:“前面好像有岔路,我刚恍惚看见……看见他往右边过去的,要不咱们去左边看看?”
“行,小哥探右路,咱们探左路。吴老板,队伍开拔了!”胖子毫不拖泥带水,手电光一调便往前走。
很快,我们来到了岔路口,两边都是一样漆黑沉默的甬道,青砖夯土,糯米汁调和黄泥封住表面,一层层浇上去,坚硬程度堪比现代的钢筋水泥。
我摸摸墙体,沁凉坚固,修筑得十分扎实,这样的墙体,以我们现有的装备看,就算是他也无法很快破开。
这让我心里有点儿疑惑,一路走来,这斗的装饰与细节分明不豪华,相反可称朴实,还带着点凝重的氛围,晃眼看去大概会以为这只是个普通的殷实人家,而非豪奢望族的墓葬。但是,就墓室建筑材质和施工水平来看,其装饰方面的朴素反而显得刻意了,普通豪门没有必要,也用不起这样扎实的料,更难以请到这种水平的做工。况且,若真是豪门墓葬,绝不甘于身后长眠之所这样素净。
就好像……好像一名富可敌国的贵人故意扮得低调,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破绽。这样的人故意隐瞒身份,往往别有用心。
而这个斗的低调,又会是为了什么呢?
朝右边望望,我暂且压下这想法,跟胖子进入了左边的甬道。
这条路不长,走出去大概二十多米就到头了。尽头处矗立着一堵墙,将整个前路完全封死。开始我疑心这是一道暗门,东施效颦地在上面摸来摸去,指望能发现点儿端倪,直到手套被一个尖利的东西划了一道,痛感传来,才认命地放下手。
“好像不是门。”我讪讪地跟胖子道:“这里没路了。”
胖子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不行吧,天真,小哥都走的右边,你偏要来这左边,没戏吧?
好好,我不行,我不行——啧,男人怎么能说不行?既然如此,这次请胖爷打头阵,咱们也往右边去好了。我不跟胖子争执,笑眯眯地往回走。
胖子来劲了,抖抖背上的大包袱,豪迈一呼,说声走就走,嘻嘻哈哈地往右边那条道去。
那时候,我们都没回头看,没注意那堵毫无破绽的墙面上发生了什么。
进入右边的道路后,我们始终没有看到闷油瓶,仿佛他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个墓穴中。对此我们并不觉得担心,更不害怕,连云顶天宫那样凶险的地方他都能来去自如,这里算什么?
在我们当时的认知里,这个无名墓穴仅仅是一次属于铁三角的郊游,没有其他目的,我甚至打算不拿这里一砖一瓦,也不破坏任何结构,来一趟,然后默默走掉,权当散心,纾解下心头压着的窒闷。
走在这条他走过的墓道里,我不时走神想到他,想起被他冷冷拒绝的那一刻。那时还是炎热的盛夏,现在却已转入秋凉。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一刻在我心里依旧像上一秒般清晰,这让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天真,想开点。”胖子在前面说。
“嗯,我想得开。”
“哄谁呢,你这德行胖爷还不清楚?”胖子停下来,回头道:“你要那么容易放下,就不是天真了。”
不愧是胖子,一如既往地了解我。